轿子里男子的首级!
怀抱里亲人的笑容!
祭台上爱人的胸膛!
雪地里少女的身姿!
狰狞里羞耻的凌辱!
黑暗里绝望的禁锢……
不胜枚举。每一幕鲜血淋漓的凄苦,历历在目,忘不了,挥不去,日日尝尽万箭穿心之苦,抽筋剥骨之痛!
“冷青翼!你竟这样对我?!枉我对你二十年情深意重!枉我一心为你!哈哈哈,我输了?!看清楚!马上要死的是你们,不是我!输的怎么会是我?你以为我这般为你违抗皇命而不备后路吗?哈哈哈!你未免轻看我!待我回到京城,还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而你们,不过塞外大漠里的一抔土,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不!我会留你活下来!孤伶伶一个人活下来!为这些人祭奠,永受折磨!”景阳紧握着拳也抑制不了浑身的颤动,赤红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被风吹乱的发,让他显得激烈狰狞,像是就要冲到冷青翼面前,将他撕烂成碎片。可一直站在原地的双脚,未向前踏出哪怕一步,城门相隔,口口声声最在乎的人就在门外,可到了如斯地步,叫嚣着的言语,越发贫瘠,最在乎的东西,究竟为何物,根本不言而喻,大约就连瞎子,也能明白得一清二楚!
“我要是你……便绝不会放箭……除非你想连那个有名无实的王爷……也做不了……”笑容溢满了唇角,掩盖了心里千疮百孔的凄怆,那些愚蠢的善良软弱,被黑暗的荆棘紧紧缠绕,吃力站着的身子又晃了晃,辛苦吞咽下一口口腥甜,最后一次任意妄为,不顾一切,只为了将属于曾经的所有爱恨情愁统统焚烧殆尽!
“王爷!不好了!三十里外发现异族兵马!”
城楼上忽来慌张传报,景阳极目远眺,只见大漠与天相接的地方,沙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黑压压的异族勇士们骑着马儿,挥舞着大刀,大吼着直冲而来。
地面在震动,城楼在摇晃,弓箭手在犹豫,景阳看着冷青翼,越发狠厉。
“挑起战乱的罪名……不知景王爷……敢不敢担……”
“他们赶不及!我此时放箭他们赶不及!”
“他们赶不及……可若是这里……有玁狁部落可汗的孙女呢……”
“……我不信!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绝不……”
“那么王爷认为……勇士们缘何而来……不会认为……是来迎接我的吧……”
困兽的挣扎,注定走向消亡,冷青翼虽是佝偻着病弱的身子,但一双眸子,却是端得高高在上的傲然鄙视,拼尽了所有的油尽灯枯,终是得偿所愿!
战士已近,大势已去。
景阳恶狠狠地看着冷青翼,看着他的决绝和步步为营,万般不愿承认,也是输了。
“冷青翼,你真狠!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宽袖一甩,浑浊的视线里,银光闪闪,数枚毒针,激射而出,直取冷青翼面门!
叮叮叮几声,弯月刀散着爆裂的戾气,在冷青翼面前铸成铜墙铁壁,莫无一身肃杀,眸子里幽深的黑,黑得令人发怵!
根根致命的毒针,断裂落入尘土,了结了所有错落的尘缘。
城门轰然关上,弓箭手依旧举箭立于城墙,却是再无准头。
天地间,忽然就静了。
冷青翼看着莫无,卸去了所有狠厉阴郁,露出了微带歉意的讨好笑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见喷薄而出的漫天血雾,笼罩了所有的清醒和命途。
毫无意义的输赢,身心皆是伤。二十年的白驹过隙,光阴荏苒,彼时的少年,一同走过生命中最为恣意生动的岁月,却是越走越远,远得再分不清方向,识不得彼此,兜兜转转,生生死死,落得个相互算计,互相残杀的可笑下场!
眼前一切混沌不清,却半点不用担心,身后总会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他,还有一个温暖的胸膛会永远守护着他。
再也不会孤伶伶地狼狈摔倒,再也不用悲戚戚地独自承担。
真好。
意识倏然断开,黄泉彼岸瞬息间落于眼前,很美,美得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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孱弱的身子,拼尽了所有,倔强地守护着在意的人。
是计,必有几分疏漏,对阵之时,端看谁更镇定,谁更豁得出去。
假亦真时,真亦假。
忽然出现救人的,是云叔找来的冥城的人,千钧一发之际救得人,源于蛰伏,一直都在,但不正面冲突,寻最佳时机。这一点,冷青翼不知,小柔摔落下来的那一刻,他只是想着最不济,还有莫无。而当时城下几人中,自然没有什么可汗孙女,那一刻急中生智,想到了阿离,形势之下,倒也逼真,骗得了景阳,不过也因身后大队人马实在惊心。那些骑马而来的勇士,当真不为别的,就是来迎接他们,情急之下,景阳又怎会想到冷青翼与玁狁部落几番渊源,红姑姑、殿下、小怡、阿罕、阿离……无论谁,即便是为了还他一份人情,也绝不会吝啬这一点点兵力。
如此,真真假假,忍常人不能忍,才能于逆境中反败为胜。
云叔是跟随狁部落的人一起来的,他坐着的马车,自然是为了接冷青翼回去用的。
冷青翼的情况比众人想象中要糟糕许多,心疾内外伤齐齐发作,呕血不止,痉挛窒息不断……所幸,先前飞身救了小柔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冥城第一“闲人”、天山门门主得意门生——温凛。依温凛所言,不仅他来了,连冥城城主萧墨尘也来了,不过还有些其他事情处理,这才约定在部落里相会。
马车里只留莫无、冷青翼、温凛三人,其余人等皆有安排。队伍浩浩荡荡向玁狁部落行将,人们脸上多少有些担忧,只为马车里挣扎在生死线上的那人。
非要跟着来的小怡和阿离,很快便和小敏小柔熟络起来,四人共挤一辆小小的马车,相互诉说着记忆里与那两人有关的遭遇,酸甜苦辣,五味杂陈,说到最后四人抱作一团,也不知谁先哭了起来,接着四个姑娘都哭了起来,哭作一团,吓得马车外的阿罕赶紧停车问询,这才知道前后一二,想笑,却觉眼底干涩,无从笑起。
“云叔,那时错怪了你,莫要放在心上。”阿义骑着马,对着一侧的云叔略显窘迫,思及当时众人被抓,云叔仓皇逃窜,自己破口大骂,那些字眼当真难听。
“哼,懒得和你们这些小子计较!”云叔昂了昂头,下意识瞥了眼冷青翼所在的马车,微微叹息,“亏得那人提点,找冥城救人,搬部落救兵,否则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没想到那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冥城和这些异族人却看重得很,我只是提了名字,便是半点不犹豫地答应了。”
“云叔,城墙之下你未能看到,那人如此耀眼,半点不见柔弱,是我此生见过最动容一幕。”倾情拉着缰绳,轻轻诉说,那一刻城墙之下,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的胡乱逞强和酴醾怒放的光华。
“我也觉得。”阿德微微低下头,随即又爽朗笑起,“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回头要去好好赔个不是。”
“一群笨蛋,被牵连了,还一副敬佩模样!”云叔鼻子哼哼,抽马一鞭,一人当先。满是纹路的眼角悄悄湿润,所有人都安好,甚至洗尽铅华,他的这个当家的,也算功德圆满。
心没有那么脆弱,总还会有执着。
等到黑夜翻面之后,会是新的白昼。
第一百三十回:生则同衾
蝶梦庄,庄梦蝶。
苍茫茫的一片,冷青翼拖着步子走着,没有方向,不知走到哪里。毫无喜怒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困惑,不知思量着什么。
[公子,这里这里,我和凌越带你离开。]
恩欣……
[公子,有凌越在,不用担心。]
凌越……
[小翼,爹在家等着呢,快和娘一起回去。]
娘……
[小翼,爹做了首新曲子,快随我来。]
爹爹……
要……去哪里?
脚步渐渐停了下来,那些熟悉亲切的人,带着笑容的召唤,该去哪里……
[为什么要离开?要不是你离开了,我怎么会被活活打死?]
[是啊是啊,我们死的这么惨,还命来!]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祸害!]
[下来!下来!和我们一起!]
[不要放过他!把他拉下来!带他走!带他走!]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脚下猛然一空,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传来幽怨的鬼哭,苍白枯瘦的手臂纷纷伸了上来,抓住他的手脚身子,不停向下拽去,拽向无止无尽的黑暗。
要……去哪里……
“……!!”莫无猛然睁开眸子,浑身紧绷,脸色煞白,目光瞬时落在软垫上躺着的那人身上。白瓷一般的脸上,依旧毫无血色,睡颜尚算安稳,只是眉间稍稍轻蹙,安安静静的马车里,微显吃力急促的轻微喘息,还是听得清楚。
“怎么,做了噩梦?”马车上还有一人,医者望闻问切,只消一眼,便已了然,“他的状况还算稳定,心疾暂时压制住了,内外伤也好些了。”
“……”莫无垂首不言,掩去眼底心底的情绪。
还好,是个梦。
“别太担心了,习武之人这般损耗,若是再有心邪,走火入魔,温某可没有三头六臂,同时顾得你二人。”温凛也略显疲倦,想来先前当真凶险,亏得此人一直服用什么极佳药物,又有些内力一直护着心脉不散,这才在他全力救治之下,捡回一条小命。
“……”莫无依旧不言,冷冷淡淡,半点不讨人喜欢。
“这样的身子,莫公子也舍得,城门前种种虽是让人叫绝,但可想过,若是温某未来,这人大约已经死了。”温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看时辰差不多,掀开软被,重新施针。
“……”莫无不答,看着袒露在软被之外,轻颤的瘦弱身子,白得渗人。
“不过这位公子大约料事如神,知道温某定会前来。”银针沾着药粉,缓缓刺入白皙的肌肤,药效发挥,汗珠浮了出来,昏睡的人难受地挺了挺,发出一些细碎的呻吟,“那个云叔找来冥城,托我们救人,还帮这位公子带了句话。”
马车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温凛低头专心扎针,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故弄玄虚模样,却是唇角微微带笑,无比自然,似是话已了,抑或压根未挑起什么话头。
莫无不问,沉默着起身来到冷青翼身侧,在那还残余着青紫痕迹的胃腹间,用内力轻轻安抚着肌肤下脏器的痉挛。
如此两人默默配合,直到温凛给小腹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又除去了那些扎在心口的银针,马车里都未再有人说话。
“多谢。”
软被盖上,拭去冷青翼额际的汗和唇角一些溢出的污血,莫无坐回原位,看着温凛,道了声谢。
温凛扬了扬眉,亏得耐心极佳,终是寻了个好机会。
“有没有想过,到冥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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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顿,大漠的夜晚,路不好行。
冷青翼身子太弱,经不得颠簸,如此所在马车行将极慢。大队将士们已是先行离开,留下的,都是些故人,陪着、守着、顾着,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小翼哥哥,好些了么?”
如今的阿离,再不是小乞丐模样,娇娇俏俏的小姑娘,白净的脸蛋,明眸善睐,异族的打扮,煞是可爱。以她为首,在她身后,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还有四个女子,各有风韵,各自美丽,却都带着满满的担心,看着温凛。
“咳咳,嗯,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温凛干咳两声,微微汗颜,这阵势当真没有见过,真不知若是自己一个失手未救得那人,会是如何下场。
“可以……去看看他么?”小敏低低问着,拉了拉身侧的小柔,“之前妹妹粗鲁,还没道歉……”
“姐姐!我哪里粗鲁?我那是有话直说,唔唔唔……”小柔被小敏赶紧捂了嘴,姐妹俩大眼瞪小眼,小柔终究败下阵来,“姐姐,我道歉就是,别生气了……”
“恐怕不行。”温凛好笑看着眼前几人,摆了摆手,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是温某不许,是车子里那人,面黑的很,大约不会答应。”
“你说小莫么?”小怡依旧一身红衣,笑得灿烂,“怎地不答应,我们只是担心,来看看嘛,说起来,我比小莫更早认识小冷呢!”
“……”站在最后的倾情,是被小柔硬拉来,如今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倒显得有些尴尬。
“莫公子,都听到了吧。”温凛本就是下马透透气,几步轻踏,绕开众人,一副是非不沾身的逍遥样子,“你们不可一起进去,马车太小,冷公子会透不过气的。”
“要不,小怡姐姐先去?”阿离见马车里半天没有回应,只当莫无默许,心底却莫名其妙浮现当日马车少了半边顶,野猪瞬间当场毙命的场景,嘿嘿两声,没骨气地向后退了一步。
“嗯,我先去。”小怡多日未见两人,心中想的紧,丝毫不见犹豫,身形又本就轻盈,几步踏起,便进了马车。
车外众人相互望了一眼,静静等待。
等待不多久,小怡便钻了出来,看着众人热切目光,也学着温凛模样,干咳了两声:“人还没醒呢,不过睡得挺安稳的,小莫……额,没说话,就是……坐着。”
“那我们到底是能进去,还是不能进去?”阿离也是想念,却被小怡说的心里没了底。
“我觉得……成吧,就看看,也安心些。”小怡下了马车,又回身望了望,“小冷瘦了好多。”
于是,众人一个个上去,一个个下来,去时忐忑不安,来时不约而同都暗自松了口气。
“那个,既然小翼哥哥没事了,你们也不要愁眉不展了,来者是客,我和小怡姐姐带你们去看大漠日落吧!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可美了!”阿离一扫阴霾,笑得爽朗,露出一口白牙,性子半点没变。
“好啊!”小柔第一个跳起,跑到阿离身侧,欢天喜地,“在哪里?在哪里?我一直听说大漠日落最最好看,真的能看到吗?!”
“能啊!怎么不能!走走走!可不要误了最佳时辰!”见有人响应,阿离更是激动,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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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外声响渐无,莫无靠坐在马车内,看着冷青翼生气寥寥的侧脸,遮掩不住满心不安。
又一次,差点失去。
偏头,看了看躺在身侧的弯月刀。没有玉石装饰点缀的刀鞘刀柄,只有玄黑颜色,却雕刻着无比精致的暗纹,图纹中有祥云、日月、灵兽和……一个“冷”字。
汉仪篆书字,字小笔画清,于刀柄处勾勒,一双人,分外真。
亲人中,还是有人懂他的,不但懂……还给了祈愿。
这柄刀,绝非凡物,恐怕万金难买,世人垂涎,他却轻轻松松获得,怎说不承恩情?是非他并不多想,也从不追究,善恶好坏,要么报之,要么杀之,要么谨守之,要么远离之,不曾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