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一刻,他站在那人身后,却如同待在炼狱之中,纠结成疯。
“嗯……”
昏睡中的人轻轻哼了一声,并未醒来,额头汗水涔涔,莫无黑眸一沉,知道温凛所说的药效开始了。
探身上前,将人小心抱入怀中,掀开软被,果见胃腹间几处暗色的黑块,指腹触碰之,微硬微突,怀中人随着碰触低吟。
是毒。
瘴气之毒先前虽被大多排除,但还有些残余与伤处相融。祁扬的重击,伤了冷青翼的肠胃,内部出血处沾染了毒气,血成污血,不排出则高热无法退下,内伤无法痊愈,甚至每况愈下。温凛用药用针,将冷青翼体内所有污血引至几处穴位,待药效发挥,污血凝结成块,教了莫无处理的法子。
“青翼,会有些难受。”抱紧了怀里的身子,莫无食指中指并拢,暗运内力,抵于血块之处,诱导其体内息转心法之气,助推血块前移,缓慢而小心,专注而谨慎。
“唔……”冷青翼微微上弓着身子,迎合着那股推力,疼痛并不十分剧烈,只是肠胃翻搅恶心,张口欲吐。
血块所推向之处,是腹脐。待到几处血块皆已推至腹脐,腹脐处已是乌黑一片,微微外凸,此刻方才到了关键。
“咬住。”莫无将揽着冷青翼的左手手背放入其口中,右手捻了根事先备好的银针,扎入那突起,直到皮肉破去,溢出血珠。半刻之后,除了银针,莫无分开两指,抵压在那突起上方和下方,外力与内息已然融会贯通,耐心引导,直到心领神会的极致一刻!
“唔嗯……”巨力猛然自内向外迸发,冷青翼下意识挺起腰腹,腹脐处本就针眼大的伤口,倏然扩大些许,暗黑色的血直射出来,莫无却未停手,直到挤压之下,血呈鲜红。
伤口不大,洒了些药粉便就止了血收了口,再用白纱覆上,大约两日便可痊愈,瘴气之毒却已全然除清,于身子大有益处。
说来轻巧,但看莫无左手手背,一排牙印,微微出血,想来躺着的人还是吃了不小的苦。
“莫无……”折腾之下,人竟是醒了,低低呼唤,眼眸微张,光影不清。
“别担心,没事了。”俯身亲吻那高热的额头,大约很快便会降去。
“……对……不起……”吃力的声音,低弱蚊吟,刚刚醒来便是满脸的愧疚,真不知心底惦记了多少不安,“做了……让你……为难的……事……”
“嗯,我很生气。”莫无吻了吻那软软的唇,直接应承了那人的愧疚。
“莫无……”冷青翼微微愣了下,轻轻笑起,像是笑出了声音,“你该……更温柔些……”
“我不会。”香软的唇太过美好,莫无吻了便不愿放开,索性和衣躺下,怀抱着那人,一起睡,“别硬撑着了,睡吧,我也累了。”
“嗯……”清冽温暖的怀抱,填补了所有的不安,冷青翼轻哼一声,便失了意识,强撑竟也能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莫无无奈而笑,这般性子,真叫人无话可说。
马车内静悄悄,两人相拥相守,笑得再不知哀愁。
马车外,看日落的女子们笑得轻盈,喝着酒的男人们笑得恣意。
这一路,许多人,许多事,牵牵绊绊,再不会孤单。
第一百三十一回:盘石桑苞
瘴气之毒排尽,果如温凛所料,冷青翼的高热退了,终于可以舒坦睡去。心疾也已平复许多,偶尔绞痛,也不会持续太久。除此之外,喝下的药物不会再吐出来,稀薄的米粥也能缓慢吃下小半碗。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过毕竟内损外耗,气血大伤,想要恢复如初,自然也不是那般容易。
“本就先天不足,后又亏损厉害,是药带毒,他这身子毒药补药不知灌下多少,如今千疮百孔,真正不可大意。心疾非温某所擅,如今不过依着医理,暂时压制缓解,若离了银针和药物,还是会控制不住,不过幸好,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一人隐居,最擅医治心疾。”温凛缓缓除去根根银针,看着莫无替昏睡的冷青翼盖好软被,笑着说道:“墨尘惜才,不愿冷公子英年早逝,已替你们摸清那隐居之人的脾性,且答应出手相助……说起来,那人与莫公子也算故人。”
“故人?”莫无安顿好冷青翼,与温凛对面而坐,微微蹙眉,不知故人为何。
“一颦一笑一双手,无缘不解忧的……薛姑娘。”温凛看着莫无那一瞬的了然,接着说道:“不过,薛姑娘已死。”
“……”莫无并不如想象中惊愕,淡漠的神情隐在马车的阴暗里,看不清晰,“是因为心疾么?”
“是的,隐居之人是其弟弟,一直都在拼命为薛姑娘找寻医治心疾的法子,却是在薛姑娘死后,才找到良方,实在造化弄人。”温凛淡淡唏嘘,却也置身事外的神情,“冥城查回来,第一杀手与那薛姑娘也曾有几分尘缘,想必薛姑娘的弟弟,莫公子也是识得的吧?”
“识得。”莫无应道,一段回忆难免于心间拂过,眼光落于软垫上昏睡之人,“他可提了什么要求?”
“有。”温凛也看向昏睡的冷青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来,莫公子是明白的。”
“……”莫无不语,已将眸子里的情绪隐去。
[凛,我不会看错,冥城将如虎添翼。]
隐隐约约又看到萧墨尘自信淡然的笑容,眼前二人确有几分份量,不过一切不到最后,结果如何,不好说。
“莫兄,前面的路,马车行不了了。”
车帘掀开,透进日光,阿罕略显担心地看向躺着的冷青翼,却是不得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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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
头小而颈粗,躯体高大,皮毛褐色,四肢细长,蹄大如盘。
对于塞外子民而言,大漠之中,骆驼则象征着神灵庇佑。
莫无揽着冷青翼,共骑一只骆驼。冷青翼右肩、腹脐、小腹都有伤口,即便莫无小心压着护着,骆驼背上也不比马车软垫舒适,加之坐姿本就压着腹部伤处,如此颠簸之下,自是不好受。
“醒了?很难受吧?”莫无在冷青翼耳畔轻轻说着,怀里的动静半点不会漏去。
“……”冷青翼初醒,意识还有些不清,只觉得浑身无力,伤处在每次上上下下颠簸间扯着疼。
“忍耐一下,待会儿便会停下休息。”莫无心中疼惜,语气却还是万年不变的淡然。
“……别担心。”疼痛之中,意识渐渐清明起来,冷青翼望着眼前一切,吃力地应了声,淡淡笑了起来。
日光正高,云淡不遮天,清浅的蓝,纯粹不着一丝污杂。
广袤无垠的大地,一望无际,沙土堆成的沙丘山头,层层叠叠,风吹沙动,远看如有大浪席卷,一层推着一层,反射着粼粼波光。
许许多多的丘顶,犹如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在大地上四散而开,蜿蜒向天边。
骆驼排成列,一只紧跟着一只,沿着这些线缓慢前行,看似温吞,落蹄时却蕴含着力量,踏实得让人安心。
他与莫无在队伍的中间,前面不时有人回头相望,后方不时有人高声关怀。
曾经他们努力保护着的人,如今努力保护着他们。
轻薄的纱遮在口鼻间,挡住了风中带来的沙砾,也遮住了半张脸,叫人看不清轻纱下那唇角勾起的弧度,是怎样的满足。
“莫无……好多人……真热闹……”靠着身后的胸膛,疼痛似乎也不是那般明显了,冷青翼半眯着眼,仰起头,笑看着莫无的下颚,依旧那般坚毅冷硬。
“嗯。”莫无微微垂首,收了下颚,露出一双深邃的眸子,淡漠之中掩不住柔情,“大家来看你时,你在睡着,没说话,怕吵着你。”
“你该替我……谢谢他们……”冷青翼心中想着那样的景象,自己躺着,睡得无知无觉,莫无坐于一旁,板着脸严肃冷然,进来探望者,哪敢多待,匆匆离去,宛如逃命……想着想着,不觉笑出了声,震得伤处阵阵抽痛,自讨苦吃。
“笑什么?”莫无蹙眉,看着那张疼白了的脸,却还在笑,也不知想到什么这般好笑,“不疼么?别笑了。”
“嗯……疼啊……怎么不疼……呵呵……”冷青翼微微弓着身子,疼得轻颤,却还是止不住笑意,像是太久没有这般笑过,笑则不停。“莫无……来看我的人……是不是只来了一次?”
“是的。”莫无压着冷青翼伤处的手紧了紧,暖暖的内力护着,不让这人莫名其妙又伤了自己。
“要是我……也不来第二次……”冷青翼看着莫无的木讷,笑得更加恣意,低下头,窝起身子,双手按在压着自己腹间莫无的手上,笑着喘息,“虽然疼……呵呵……但是……让我再笑一会儿……”
“……”莫无无言,看着怀里蜷缩着,笑着发抖的身子,心中恍然闪过怜惜。
眼角,笑出了泪。
这一切,不是梦,都是真的。
走出了中原,脱离了那人歇斯底里的追逐,狼狈之中,挥起的刀,斩落了二十年的纷扰,该报的仇怨,该诉的凄苦,该还的人命,该得的报应……那一刻大门关上,心中虽痛,却也爽快,眼前一黑,对身后默默守候那人,满心是愧。
只怕万般算计,功亏一篑,黄泉碧落,生死不由人。
而如今,上天垂怜,他还活着,被小心抱着、守着、护着、爱着、怜惜着……
怎能不笑,只觉笑得不够大声,不够表达,内心所有的感激和……后怕。
“青翼,不用怕。”收紧了双臂,莫无低头亲吻那人的发顶,微微叹息,怀里的笑声,渐渐成了低不可闻的呜咽,“仔细心疾,莫要大喜大悲。”
“真难……”冷青翼按上开始翻滚刺痛的心口,努力平复着激烈的情绪,“怎能……给我这般……难题……”
“会好的。”莫无撤开压着腹部的手,握着冷青翼的手,一起按在心口之上,透出温柔的暖,“心疾虽不能根治,但也不会让你这般小心翼翼度日。”
“嗯?”暖意渗透,刺痛稍缓,睡意却袭来,模模糊糊间似是听到什么,却又听不清楚。
“……”莫无看着怀里扛不过虚弱,终是脱了力,不甘心地昏睡过去的人,眸子里散着异常坚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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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的夜,与大漠的白天,相差甚远。
不过阿罕等人熟知大漠习性,早有准备,拿了厚重的裘袄大氅和热乎的精致暖炉丢给众人,又找了避风的凹口,升起火堆,安顿食物和酒水,让众人相拥而眠,自己则和几个手下轮流站岗,守着大伙儿,防备着喜怒无常的风沙。
条件恶劣,冷青翼伤病未愈,幸得温凛悉心照顾,倒也不见更糟,如此寒风中过夜,有莫无守着,想来也不会有事。
众人担心归担心,还是识趣地留了足够的地方,给这两人。
“你的伤呢……”再次醒来的冷青翼喝了些热水,和莫无裹在一件大氅之下,脸颊微红,额际微烫。
“无碍。”莫无将头搁在冷青翼颈窝,说话间,呼呵着热气,怀里人跟着轻颤,“习武之人,底子好,伤口已经结痂,就是右手手骨还有些酸痛无力。”
“嗯……别用内力暖着了……我不冷……”冷青翼靠在莫无胸前,脸上越发的红,别说冷了,根本一阵阵燥热难耐。
“怎会不冷,这般大的风。”莫无似是不明所以,双臂收得更紧,两人靠得更近,耳边热气酥麻,有力的心跳声震得冷青翼头晕目眩。
“……嗯……莫无……”低低的声音很快随风散去,却已显出几分迷离,孱弱的身子不知缘何变得如此敏感,那人护着小腹伤处的大掌,几番不轻不重的按压,更是引来难以抑制的战栗和低弱的呻吟。
“青翼……”莫无却是沉浸在另外一番回忆里,看着眼前的大漠夜色,眸子里一片沉黑,“去年的冬日雪天,比今夜冷得多,我却不在你的身边。”
漆黑的夜空,一轮明月,繁星点点,璀璨四射,宛如碎钻般妆点着黑暗,耀眼夺目。碎末般的细沙折射着月光,平坦开阔的大地,消去了原本的褐黄,似是覆了一层银银的雪,白皑皑一片,铺盖在眼前。
不禁思及往事,不久前,那一场冬雪,冻彻心扉。
“……”冷青翼顺着莫无的话,莫无的目光,看向那一片雪白的苍茫,唇角轻轻勾起笑容,沉重与黑暗刹那间碎开,比之漫天星子,光芒更甚!
“……唔……嗯……”
大着胆子,鼓足了勇气,拉着莫无护着自己小腹的手,向下游移,在碰触到那微微挺立之处时,浑身一颤,即便死死咬着唇角,也未能阻止溢出的呻吟。绝色的脸已然红透,死命低垂的头,已触及胸前,眸子里满满的雾气,迷离成情欲。
“……”浑身肌肉瞬时紧绷,莫无黑眸再沉,触景而发的伤怀烟消云散,轻咬那人的耳垂,气息微乱,“这么不安分,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不知道……嗯……”身子阵阵麻软,冷青翼撇了撇并不是十分遥远的众人,心中暗自懊恼,这般惹火上身,却不知如何收场,可怎么好?
“不知道?”莫无扬了扬眉,托起冷青翼的后脑,俯身吻下,缠绵不放。
一吻渐深,深至骨髓。
裘袄大氅之下,指掌套弄,恶劣条件下,也不是没有法子释放情欢。
第一百三十二回:扇惑人心
那一夜逞能的恣意纵情,似是耗尽了冷青翼本就不多的气力,事后两日路程,皆以昏睡为主,醒来也不过勉强说上几句话,便又沉沉睡去。诸事自然瞒不过医者温凛,倒也没有责备什么,且说了这般昏睡于冷青翼虚耗严重的身子,也算好事。莫无这才松了口气,一路小心翼翼看护,不见半点杀手独来独往的凌厉。
一行人,风尘仆仆,总算在可汗寿礼前夜,抵达玁狁部落。
天色已黑,景色并不分明,只见得一个个蒙古包散落在漆黑里,透着暖光。
三殿下带着红姑姑亲自立于部落前相迎,莫无抱着冷青翼下了骆驼,四人再次相见,不过月余,却觉时过境迁,沧桑百年。
“诸位辛苦,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可随下人们前去休息。”赫连戗穹一身墨紫色袄袍,皮毛滚边,饰物点缀,比起七绝谷中的便服,华贵许多。“莫公子,请随我来,薛兄弟已等待多时。”
“……”莫无尚未答话,温凛一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