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公子,温某也算功成身退,还有冥城事务在身,于此告辞,改日再见。”温凛及冥城几人,向着众人微微作揖行礼,转身而行,翩翩优雅,公子如斯。
“多谢。”莫无并不与人熟稔,抱着依旧昏睡的冷青翼,不谙礼节,向着赫连戗穹道了声谢,待其指路。
“这边请,尚需走些路。”赫连戗穹也不计较,前行带路。
“……”南宫月虹看着莫无背影,透着疏离淡漠,一时无话可说,便转首看向阿离和小怡,“冷公子身子如何了?”
“好像好多了。”阿离笑着拉过小敏和小柔,“娘,你看,我新认识的朋友。”
“王、王妃好。”小敏小柔微微尴尬,不知如何称呼,纷纷下跪。
“不需这些中原礼数,你们都随小怡唤我红姑姑吧。”南宫月虹赶紧将两人扶起,又抬首看向云叔他们,微笑点头示礼,“各位随我来吧,明日还有的忙,今日早点休息。”
“姑姑,交给我和阿罕打点吧,明日也是您和殿下的大日子,快回去休息吧。”小怡嘻嘻笑着,推着南宫月虹,撒着娇,“快去快去,明日姑姑得是部落里最美丽的女子才行!”
“对对,娘,小怡姐姐说得对!交给我们吧!”阿离直点着头,南宫月虹无法,只好交待几句,看着众人离去。
明日之事,确实忐忑,虽非本愿,但为了那人,也已下了决心。
稍远处,赫连戗穹领着莫无到了一处别致蒙古包,轻叩门,门自内而开,走出一人。
故人,变了许多。
“莫大哥,好久不见!”
“小昕。”
“咦?我还以为,小昕和姐姐,莫大哥大约已经忘了呢。”
“……”
“要救的,便是这人么?不知我的条件,莫大哥可知?”
“知道。”
“嗯,那莫大哥的意思是同意了?当真这般信我?你我已经五年未见了呢。”
“……只要能救他。”
“哈哈哈,那就这么说好了,把人放下,就去吧。”
将冷青翼放于床上,出门前,莫无没有回头,没有多望一眼。
薛语昕扬起嘴角,看着莫无一如初见般的毫不拖沓、冷漠无情,心底不觉好笑。
姐姐,你日思夜想的男人,回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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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陌生的人,陌生的笑。
冷青翼醒来,不知时日,只见宽敞精致的蒙古包里,烛光摇曳,有一人坐于床侧,笑望着他。
不是莫无。
少年……老成。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秀气,肤色白皙,眉如细柳,黑眸半耷,鼻挺直,唇微勾。并不是异族人一般的利落短发,而是如中原一般盘髻散发,发色却是苍苍,竟与六旬老者相似,加之裹着皮毛袄子的纤瘦身子,显得有些怪异。
看人看眼,苍发显老,一双半耷黑眸里,更是沉着年过半百的倦怠,丝丝缕缕的光华哪有少年该有的憧憬莽撞,满满当当透着红尘万事皆已空的莫名绝望。
“你醒了?”低哑的声音里透着懒散,面上带笑,却带不进眼里。“金针刺穴,也没有不醒的道理。”
“你是谁……”冷青翼声音沙哑得厉害,双眉轻蹙,吃力地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对方居高临下打量的目光让他不悦,“莫无在哪?”
“我是薛语昕,莫大哥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薛语昕看着冷青翼撑坐起来的模样,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睁开眸子,确是少有的好看,“我劝你别乱动,肚子疼我可不管哦。”
“唔……”话音刚落,冷青翼只觉腹内一阵剧烈翻搅,尖锐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哪里还撑得住,复又栽倒在床上,手压上腹部,咬牙忍耐。“你……对我……做了什么……”
“治伤啊,你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不治好,怎么治心疾?”薛语昕看着冷青翼疼得煞白的脸,不觉洋洋自得,“这药是烈了点,不过也不是害你,你且别乱动,好好忍着,内伤大约两日内便能痊愈。”
“莫无……在哪里……”冷青翼喘息渐重,不管是毒还是药,他都忍了,只是莫无不言一声便离开,怎能安心?
“莫大哥有没有和你提过我姐姐?”薛语昕蹲下身子,与床上侧卧蜷缩的冷青翼平视,笑容、姿态、表情统统犹如顽童,若不是那双眸子里的光影太过沉重,“你长得真与我姐姐有几分相似,心疾也是,脾性也是……我觉得你真可怜,姐姐死了,被莫大哥拿来做替代品,却丝毫不知情。你可知,莫大哥看着你,抱着你,关心你,照顾你,心里想着的,却都是薛语凝?”
“……”冷青翼蹙眉,似是“替代品”三个字打破了某些平静,嘴角扯起了笑容,却笑得难免僵硬,“薛语凝……素手机巧第一人的薛语凝?”
“看不出你还有些见识,正是家姐薛语凝,你等等。”薛语昕笑着站起身,在;梨木柜子里拿出一幅画卷,展于冷青翼面前,画中女子绝色面容,垂眸低看,面上带笑,手中摆弄着机巧,画面干净淡雅,似是透着画中人物的悠然自得。“你看,我姐姐也有一颗和你一样的泪痣,还有,你看这‘素手机巧第一人’几个字,还是莫大哥写的。”
“……”不用薛语昕说,冷青翼也早已看到,分毫不差的泪痣和那人刚劲有力的笔迹,额际汗水涔涔,压着腹部的手一紧,脸色更白,再一次问道:“莫无……在哪里……”
“在我姐姐墓前。”薛语昕不紧不慢将画卷收起,放于原位,再走至床侧,看着冷青翼苦苦压抑的动摇,“他每年来,都要在姐姐墓前守上三日三夜,雷打不动,风雨无阻,谁也拦不了……即便是你,也不行。”
“……”冷青翼弓着的身子,轻轻颤抖,压着腹部的手慢慢挪到心口位置,似是心疾发作,“这些……片面之词……唔嗯……”
“把这药吃了,可以压住心疾。”看着冷青翼的狼狈死撑,薛语昕好心地倒了杯温热的水,递过药丸,助冷青翼服下,却是嘴上不闲,继续说道:“莫大哥是否经常和你说‘仔细心疾’?那是我听到他对姐姐说过的最多的话。”
“……”药吃下,面色不见分毫好转,身子颤动,似是更加厉害。
姐姐,你看,其实很容易。
一样的心疾,一样的泪痣,一样的脾性,一样的话语。
恋恋不忘,逝者如斯。
第一次相遇后,不断的宿命纠缠也不放手……只因与内心深处那人的相似么?
“活人斗不过死人的,你也别太在意,毕竟你得到了原本属于我姐姐的一切。”薛语昕怎会漏了冷青翼的失落不安,话语如刀,刀刀入心,又怎会不疼?“我答应了莫大哥,会治好你的心疾,也会祝福你们,就像祝福莫大哥和我姐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要……见莫无……呃……”冷青翼再次支撑起身子,腹内剧痛席卷,仿若也是无知无觉,脚刚沾地,哪里有力气,颓然倒下,地面冰冷,冷得他浑身打颤。
“你还是不信?”薛语昕并不急着扶他,甚至恶劣地用脚尖顶了顶药效折磨最甚的柔软之处,“不用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惹人讨厌,我带你去看就是。”
冷青翼伏在地上,吃力地喘息,忍耐着痛楚,遮去了面上的所有神情。
薛语昕是素手机巧第一人的弟弟,自得真传,蒙古包内摆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奇怪物什,多是木质,各有玄妙洞天,奇人异事,并非都是胡乱编造。
“姐姐后来心疾严重,下不了床,只能靠着这张‘机巧椅’出门,你坐着可还舒坦?裘袄裹着应该不冷了,过会儿腹痛可能更加厉害,你和莫大哥说说看,看他会不会离开姐姐的墓,和你回来。”机巧椅十分精妙,几处齿轮相连相接,机关制约,按动几处,便轻巧前行,后方推着的人无需大力,只需控着方向便成。
冷青翼压着腹部,恹恹坐着,低垂的头,神色不清,薛语昕在后面推着,却是满面笑容。
姐姐,一切都如想象中那般发展呢,你曾和小昕说过,人原本单纯如白宣,却是在与他人比较后,方才生出了嫉妒、怨憎、不安和恐惧……这话当真一点不错呢。
听殿下说,此人极为聪慧,破了七绝谷内所有阵法,又助部落免于一劫……不过,姐姐你看,人心肉长,最在意的便是最大的弱处,他定是全然信着莫大哥的,但他不定那般信着自己。
姐姐,那药你是知道的,祛除内伤腐肉是极好的,不过药效最甚时,你我也一同见过那武功高强的侠士也忍不住在地上打滚哀嚎连连的模样。
我已算好,到你墓前,便是最甚之时,好想看看,那时的两人,会是如何模样。
姐姐,小昕是不是变坏了?
小昕会救他的,若是莫大哥可以信守承诺的话。
第一百三十三回:假痴不癫
出门方知夜已深。
万物寂寥,虫鸟不鸣,耳边呼呼,唯有风声。辽阔大地,不比中原,没有热闹的街市,没有临街而立的砖瓦,没有城墙围起的城池,也没有夜半打更的更夫……只有一望无际的宽广和苍莽无边的空旷。
一个个远远近近的蒙古包灭了烛火,只剩下黑乎乎的暗影,月光星光照耀一切,却终究不若白日光明。“机巧椅”无比精妙绝伦,这般静谧的夜晚,也没有发出任何扰人的声响,推着的人未言,坐着的人未说,一路走远,走偏。
离得远了,便越发觉得孤寂,还好要去的地方,是那人所在。
“过会儿,若是莫大哥不和你回来,不许哭哦?”后方飘来愉悦的声音,自信满满的嘲笑,像是万事已定,“莫大哥真是有心,毕竟这世间找到一人和姐姐这般相像不容易,连我都有些忍不住要把你当姐姐了。”
“……”冷青翼没有接腔,薛语昕看不到他的神色,却也知道定然好不到哪里去。
应是在强忍着腹内和心里的绞痛吧。
“姐姐若没心疾,亦或我早点习得此法,大约几年前就嫁给莫大哥了……唉,多说无益,所幸看到你时,万般欣慰,莫大哥终究没有忘记姐姐,我想姐姐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少年的话语说得轻松自在,怡然自得,仿似说者无意,天真无邪不知遮掩而已,“对了,我猜你是不是喜穿白衣?我姐姐所有的衣裙都是白色的。”
“原来……嗯……世间有……如此相像之人……”冷青翼终于出声,有气无力,喘息不定,说话间掩不住一些破碎的呻吟,大氅裹着的身子已全然湿透,腹内的翻搅越来越甚,疼痛一阵紧似一阵。
“你不信的话,我……”薛语昕挑了挑眉,心中想着那一箱子的白色衣裙。
“我信……”断然的话语,让所有的“有备”彻底变成了“无患”,冷青翼的身子弯得更低,吃力发音,说得断断续续,“见了莫无……若真如你说……还有什么……不信……”
“好啊。”薛语昕扯了扯嘴角,不屑地看着冷青翼最后的徒劳挣扎。
姐姐,破灭是什么?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你是不是尝到了各中滋味?
再无言语,像是所有的所有,都看那最后一搏。
赌博。
愿赌服输。
坟墓并不大,却很美,满眼的蓝紫色小花,在初春竟已绽放,花香阵阵,淡然而优雅。
墓前跪着一人,心心念念的人,跪得笔直。
月华散落在那人的肩膀,只看得肃黑挺立的背脊,带着自始至终的坚毅。
“莫大哥,冷公子非不信你要替姐姐守墓,大半夜的,要我带他来看看。”薛语昕触动机关,让“机巧椅”停于一处,几步向前,走到莫无身侧,将冷青翼丢在原地,看着接下来的好戏。“哎呀!莫大哥你怎么又这样?!我知道你对姐姐的死万般愧疚,可每次这般伤害自己,姐姐是会伤心的!快起来!流了这么多血可怎么好!”
“……”莫无未言未动,似是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沉黑的夜里,万事皆空,唯有他与眼前这座坟。
“莫大哥,姐姐看到你便会很开心,你别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薛语昕装模作样去扶莫无,心中自是有数,先前约定早已说得清清楚楚,“喂,冷公子,快替我劝劝莫大哥,这样可怎么好。”
[替薛语凝守墓,三日三夜不得说话不得动,也就是不吃不喝不睡。]
[好。]
[除此之外,墓前会有酒壶砸碎的瓷片,那小子说,就算腿废了,也不许站起来。]
[好。]
[本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女子多情自扰,那小子……]
[若是只有这些便可治青翼心疾,也算我欠了薛姑娘一份人情,还了也好。]
温凛立于暗处,看着月光下的三人。马车里的约定,莫无全然照办,只是被薛语昕添油加醋一番挑拨,不知冷青翼如何自处。聪明人也会有糊涂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薛语昕如此有备而来,两人此番大约遭罪。
双臂抱怀,温凛淡然而笑,并不打算出手相助,要进冥城的人,萧墨尘看中的人,这点小事,必不用他操心。
药效最甚时,生不如死。
内腑受创,本可以用温和的药物调理,促其新生。薛语昕却用了极端刺激的药物,以毒攻毒,用药物代替尖刀,生生割下腐肉坏肉,化为脓血,呕吐排出。
腐肉坏肉也是肉,腹内尖刀林立交错,肆意切割拉扯,剧痛之下,人根本是坐不住的。
所以冷青翼从“机巧椅”上栽倒在地上,是薛语昕预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有想到,蜷缩在地上的冷青翼,没有翻滚,没有痛呼,以为身子弱昏去睡去,走近方知,那人浑身紧绷,痉挛如筛,一只手死死顶入腹内,一只手抠入泥石,唇已碎裂,甲已撕破,各处外伤崩开,浑身汗如雨下,宛若刚从水中捞出。
“喂,冷公子,你没事吧?怎么忽然疼得这般厉害?”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只为了说给莫无听。
原本预想,此人疼痛翻滚,动静极大,莫无却不得不跪于那处,不言不动,两人皆痛,误会更深,会是怎样的精彩绝伦。未料此人瘦削孱弱,却如此耐疼,这般地步,也能一声不吭,心底微微有些慌乱,除了慌乱,似乎还有些……心软?
不!不可以心软!
“莫大哥,冷公子疼得厉害,你不过来看看么?难道冷公子这个大活人没有姐姐的墓重要么?!”
可笑的义正言辞,冷青翼虽疼得神志不清,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冰冷的唇角。
一切又安静下来,该说的都说了,该演的都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