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对劲,很不对劲。
第三十六章:束手就擒
温舒心急如焚,之前忽略的一些细节刹时回到脑中。忆起昨夜,他鼻尖一直充斥着血腥味,他还以为是别人的,其实,是君凰自己的吧?他进屋与李睿相谈前,君凰在那儿咳嗽,甚至后退了一步躲闪他的目光。
君凰的身子在晃,可他手中的剑仍然准确灵巧地刺入敌人的身体,他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伤敌七分,自伤三分。
猝然被人往后一拉,脖子上贴着一抹冰凉。
一把雪亮的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
温舒陡然回过神。
“温舒,刀剑无眼,不要乱动。”李睿凑近他耳边威胁道,声音低沉 怒气。
挟持着温舒,李睿霍得一把扯下车厢口的帘子,声若洪钟,朗声道,“君凰,住手!”
这个君凰到底什么来历,他近百个精挑细选的好手还拦不住区区一个人!这么近的距离,已经不宜使用弓箭!若是让这人再靠近,后果不堪设想!惊怒交迸,他目光中杀机大作。
君凰焦距涣散,眼前一片血气迷蒙,耳膜轰隆隆作响,闻声望去,努力地看,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好,我住手,你放开他。”话毕,手腕一转,用力一掷。
“叮”的一声,那剑斜 路边松柏的树杆上,剑身铮铮作响,激得树叶簌簌颤动。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中漏下来,投在银亮如雪的剑身上,反 五光十色。
君凰……
温舒目中悲戚,这人为了他,竟然想也不想就把习武之人视为性命的佩剑随意丢弃。他是不是做错了?
这人破坏了他天衣无缝的计划,放在往日,他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不会为任何人更改。
他从未说过他是一个好人,他生性冷情,即便好也只对他在乎的人好。他习惯付出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他选择死,不是他心怀天下,只是他认为那样做比较值得,死得其所,理智告诉他应该如此。
可这次站在他面前的是君凰,他若是死了,这人会陪他一起死吧,照目前这个情形看来。
不,他不要,他舍不得,他后悔了。他可以平静看待自己的生死,却无法看着那人在他面前死去。
“将他拿下,用铁链缚住。”绳索不保险,这人的武功高得可怕,还是铁链吧。李睿一声令下,立时上前几个人将君凰手腕脚腕套上镣铐。
温舒沉默地看着那人乖乖地束手就擒,甚至顺从地伸出手腕,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君凰也不看他,脸上无悲无喜,不怨不怒,徒然睁着一双眸子,眼底黯淡无光,空洞而麻木,像是失了灵魂。
方才这人动作太快,此时君凰安静下来,温舒才看清他左手指尖一直滴滴答答地流着鲜血,那鲜红的液体淅淅沥沥地滴下,落在衰草泥泞上,不多时,就汇聚了一滩。
怎么会这样?
温舒极轻极轻地低喃自语,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似乎有人用针攒扎着胸腔里跳动着的心,尖锐的痛。
眼见君凰就要被人带走,温舒立刻阻止,“王爷,让他和我一起待在马车上,我们之间的交易不变。季扶苏和夕印都还在王爷手中,只要王爷一个指令,留在客栈的萧染就会按您的吩咐处置他们。即使只是为了那两人,我也不敢耍什么花招的。”温舒嘴上虽这么说,心下却祈求着季扶苏能顺利脱困。
李睿沉默,神色惊疑不定,潜意识里将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是一件分外危险的事,他不想冒这个险,“不行!”
身上一丝力气也无,温舒咬着唇,这个时候他不能倒下,否则就真的完了。温舒掐着腰,吃力地说,“王爷,君凰被您用铁链绑着,拔了牙被困在铁笼里的老虎还咬得了人吗?至于我,您就是命令外面的人让出道来让我离开,我又能走得了多远?王爷,只是借用您的马车一用,委屈您骑一会儿马。若是一有不对,您随时可以下令将我们射成马蜂窝。难不成王爷成了那惊弓之鸟,连弓的影子都要怕?”最后一句流露出十分的挑衅和戏谑。
李睿纵身跃下马车,回头冷笑,“好一个舌灿莲花的温舒,你说得很对,若是一有不对,我便下令将你们乱箭射杀。”
“乱箭射杀”四个字他缓缓吐出,有意加重强调。
“多谢王爷!”温舒温和地说,腰弯下去便直不起来,他倚在那儿分外单薄的一抹,抓着车厢的手指微颤,虚弱得像一株纤弱的幽兰。
李睿扬手一挥,示意将君凰带过来。
“慢着!”一直作壁上观存在感为零的人突然跳出来。方笑嫣倏忽一个移形变位,闪到君凰身旁,按住他的肩膀,君凰被她用力一拍,膝盖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方笑嫣的手移开时,掌心一片嫣然血色。
方笑嫣嘴角翘了翘,她不过使了三分力道,君凰便承受不住了。她就知道,世上哪有人真是铜墙铁壁金刚不坏之身,他一直在强撑……那就对了。
“王爷,这人伤了我潋滟教无数教众,请求王爷将这人交由我处置。”说话间,她修长的手指在没有人注意的角度探向君凰颈间的脉搏,她神色微讶,随即恢复如常。
李睿不耐地蹙眉,沉吟片刻,这个女人真是不识抬举,她以为他说双方合作,她便真与他平起平坐了,“这恐怕不行,本王已经答应温舒,不会动他。教主和惊鸿阁的恩怨,本王不便插手,教主日后再自行处理吧。”
在李睿说话的当儿,方笑嫣极轻极快地开口,那声音只君凰一人听得见,“你居然用了‘音尘绝’,在十二个时辰内透支了未来十年的青春,强行提升内力,这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了。怪不得只你一人飞得过御峰天堑的断崖,我还以为你是长了翅膀飞过来的。”
君凰的肩微不可察地一颤。
“好,就依王爷所言。”方笑嫣莞尔,朗声说着,她俯下身,举止轻佻地单指抬起君凰的下巴,打量了半晌,“那……本教主日后再来找你算账。”下一句,她的声音又压低到方才音量,“我可提醒你,至今为止用过这招的人有三个,一个青丝变白发足足老了三十岁,一个经脉尽断一辈子躺在床上,最好的那个武功尽失,一辈子不能习武。为了温舒你能做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看来你是真心喜欢我的温哥哥了。你可要小心哦,我的温哥哥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在背后咬你一口。”
君凰始终听而不闻,对于她说的话没有半分反应。但听到最后一句时,倏地抬头瞪着她,目中挟着冰霜,冷声道,“滚!”
方笑嫣咯咯大笑,款款起身,掏出一方帕子拭去掌心的血渍,随意丢在地上, 款摆着走向她的马。
第三十七章:执拗
马车通往东郊别院,李睿骑马走在马车的略前方,月涟漪恰恰跟在马车旁边。
君凰自上了马车就瘫坐在地上,单膝屈起,手虚虚地搭在膝盖上,头向后仰,抵着车壁,轻阖着眼睛假寐。
他只在上马车的时候看了温舒一眼,低声问,“温舒,从一开始你就根本没有想过要活着,对不对?你第二次决定撇下我的时候,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是不是想着,你死了,我也许会伤心一阵子,但那总是会过去,等过个一年半载以后,我还会是我,照样娶妻生子,小日子照样过得美滋滋?”
温舒脸色死白,身上一阵阵发冷出虚汗。鼻翅轻轻翕动着,只是吐不出一个字来。他无言以对,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他向来巧舌如簧,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但此时他什么都辩驳不了,说什么都是狡辩。
君凰嘴角向上扯了扯,动作温和却坚定地拨开他搀扶的手,“不用,我还没有那么脆弱。我之前待你太坏,劣迹斑斑,罄竹难书,你不信我,我不怪你。我跑来送死,是我一个人的事,不需要你有负担。”
温舒目光一颤。
“我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不需要你有负担。”这是他昨晚点了这人的穴道时说的话,现在这人把这句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堵得他彻底哑口无言。
朔风掀起那织锦镶银线的帘子,苍穹下衰草连天荒芜一片,太阳虚弱地虚悬着,惫懒抖落几缕冷芒。
胸口闷得慌,温舒单手成拳使劲地抵着腹部,另一只手撑在案几上,身子弯曲成一张弓。胃里烧心得疼,像是一道火焰流窜而过,心肺间却冷沉一片,一处寒冰,一处烈火,两相煎熬,倍加折磨。
身上不舒服得很,温舒捂着嘴竭力不发出一丝声响。
君凰耳力极好,他徐徐站起身,丝丝清脆的铁器碰撞声响起,无言地搀起这人,不计后果地运起内力让掌心变得温热,贴上怀里刺骨霜寒的身子。
“不用。”这人自己也伤得不轻呐。温舒伸手轻推了下君凰胸口。
“别动。”胸口气血澎湃如潮,相互激荡,心脉连伤。君凰闷哼一声,低声道,还是不想说话,一半是生气,一半是真没力气,却见不得这人难受,见不得他再受委屈。
温舒蓦然间觉得心疼,也不知道他伤了几处,伤了哪里,严不严重。某人的手臂一手环在他腰间,力道适度地按 ,那块终年不化的顽固寒冰滑溜地很,到了君凰手里,乖巧地似一只小猫,被那股暖意慢慢消融了。
温舒揪着眉头疑惑,夕印、季扶苏也常用这招,怎么就没有这人来得有效?
君凰一手按在胸口,拖着温舒走了几步,迷迷糊糊摸到软榻的沿角,身子便止不住地往下坠,抱着温舒一头栽倒下去。
这一下剧烈震动波动,五脏六腑似在大海中随波逐浪的浮萍,颠来倒去,疼得他差点晕过去。
温舒被他护在怀里,背脊紧贴着他的胸膛,倒还好,鼻尖的血腥味一刻不散,且渐渐浓郁。温舒略动了动,想要侧过身瞧瞧他的情况。
“别动。”君凰重复着这一句,慵懒而低哑,他的下巴抵在温舒头上,倦然欲睡。
快速行进的马车,黑漆镂空楠木的软榻,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在耳边模糊远去,君凰咽下喉中的血,嘴角凝着一抹无意识的笑意,突然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原来只有抱着怀里这个人他才觉得圆满。
这样缠绵而温馨,缱绻而旖旎的姿势,如果不是沦为阶下囚,性命随时不保,如果不是他和温舒状况都不大好,还真是适合进行某种活动。
也好,也好,就这样一起死,也好。不管前头面临的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可以一起承受。他不会再让温舒孤军奋战。
若是活下去,他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倒不如死了,那便不需要惶恐,不需要担忧,不需要矛盾……
腰间的手掌传递过来的内力越来越不稳定,时强时弱,起伏不定。温舒心底不安惶恐到了极点,推了推他的手,“不要再为我消耗真气了。”
“别动。”君凰依旧是这两个字,无所谓了,反正停下来他不会更好受,多缺失一星半点的真气他也不会更难受,不用白不用,十二个时辰之后,想用也没得用。
真气浮沉跌宕,翻腾得愈加厉害,君凰抑制不住地松开箍在温舒腰间的手,攥着胸口的衣襟低咳起来。
温舒立时转过头,忧心如焚地看着他。这人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颓败,嘴角一缕红线探出头来,孜孜流淌而出,自他的下巴蜿蜒而下。
像是空气瞬间被抽离,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探向君凰胸口,碰了一手的湿湿黏黏。
天呐!
温舒倒抽一口冷气,眼前晕眩了一下,瞪圆了一双美眸,手指扶着额头,惊悸地盯着手指上的 的温热的血,到底他都做了什么?他自以为是地为了这人好,连番使诈避开他撇下他从容赴死,自认是个仁义双全的大英雄,结果呢,竟是把这人逼得疯狂,逼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吗?
他不要君凰死,他一定有办法全身而退的,只要他想,就可以的。公子温舒是无所不能,现在他必须无所不能。
温舒使力按了按胃,祈祷它接下来的时间能好好的。
温舒抬起袖子拭去他口角的血渍,却怎么都擦不完,这人呼出来的气喷洒在他手背上,热乎乎的,摸一把这人的额头,果然也 的吓人。
“君凰,你在发烧。”
“咳……是吗?”等这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急咳过去,君凰半睁着眼瞥去,不在意地敷衍道,温舒眉峰紧锁的焦躁模样落入他眼底,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的公子温舒心烦意乱的样子可不是谁都见得着的,独他一个而已。这么一想,心下竟觉颇为受用,不自觉就弯起嘴角。
“发烧了,你还笑!你还很得意是不是?我先帮你止血上药。”温舒拿他没辙,本来瞒着他离开这事是自己理亏,可听这人这般口吻,显然巴不得伤得更重才好似的,真是又气又恼又心疼。
伸手去解他身上的衣衫,竟被他侧身避开。
君凰扬臂挡住温舒的手,笑眯眯说,“不用。发烧了正好,正好是个天然的大暖炉,温舒,你冷不冷?冷就抱我好了。”
“君凰,你要跟我置气到什么时候?”温舒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气怒道,好容易安分些的胃又开始捣腾。
君凰执拗起来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主,“真的不用,你自可以继续死你的,我不拦你,我也死我的,你也不要管我。”
“谁说我要死了!”温舒白着脸压低声音吼道,身子猝然倒伏下来,手摁在腰上喘着粗气。
“温舒,你别气,别气。”见这人如此,君凰忍着左肩火烧火燎的疼,认命地做低伏小,长臂一揽,将这人拉回怀里,“温舒,我不是气你,我只是很心疼。温舒,其实你才是最狠心的人,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当做诱饵,作为换取那些人脱困的筹码。我很嫉妒他们,嫉妒那些人得到你的在乎,也很心疼你。凭什么作出牺牲的是你,凭什么困难的艰巨的危险的都要你来承受?就因为你太聪明吗?聪明难道是一种罪孽吗?温舒,我既聪明不过你,又狠不过你,我阻止不了你,只好随你去。但我又不想你一个人,那只好我来陪你。”
这人呵……
怎么可以用这么淡然的语气说着那么让他感动的话。酥酥麻麻的感觉直浸胸臆,化成包治百病的琼浆 , 身上的每一处不适。
温舒像是漂泊了许久的羁旅之人,他离乡背井,一人踽踽独行,翻越了连绵大山,穿过了戈壁沙漠,看尽了世间苍凉,疲惫得已经没有一丝继续行走下去的气力。却突然发现,脚下踏上的竟是故土。
从未有过的感觉,是归属感吧?
他终于,可以,不是一个人了。
脸颊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落,屋内漏水了吗?
“温舒,你哭了,你怎么哭了?对不起,我……”君凰手上突然传来温热的湿润,低眸看他,竟看到温舒满面的水渍。
这……是眼泪?
君凰慌得手足无措,抬起袖子乱擦一气。他第一次见到温舒哭,温舒从来不哭的,温舒怎么会哭,他居然把温舒惹哭了?怎么会这样?
君凰的声音戛然而止,两片冰凉的唇毫无预兆地覆压上来。
拭泪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往哪里放。
君凰脑袋还转不过弯,愣忡半晌才反应过来,眼角眉梢俱是狂喜,捧起他的脸深深地吻下去,舌尖相互追逐,琼津默渡,谁也不肯示弱。
吻到快要缺氧死亡,君凰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剧烈地喘着气,温舒的情况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只见温舒脸上绯色如云,嘴角一线银丝流下,极致糜丽而魅惑。
温舒看着他,傲气地微笑,命令道,“君凰,你既然说要陪我,就要陪我到底。我现在改主意了,我不想死了,你也不准有事。”那眼,点漆如墨,眸光亮得惊人,衬得他精致无瑕的脸庞似笼着华光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