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人吃痛,身子陡然一颤,低低吟哦了一声,远山般淡雅的长眉深深蹙起,那小扇子似的睫毛轻轻扇动。
温舒缓缓睁开了眼睛。
“温舒,你怎么那么傻,你干嘛不躲,受伤了也不早说?”君凰欣喜地抱了抱他,又怕抱得太紧,弄坏了他,谨慎小心的模样,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如果受了伤,自有你可以带我走;你若是再受伤,我可没有力气拖得动你。”温舒吃力地开口,声音低哑微弱,目光平淡无波,那双熠熠的眼眸,恍若乌云遮月,敛去了所有的神采,黯然得近乎死寂。
君凰敏锐地发觉他神情不对,担心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伤,紧张得手掌心都出了汗,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抬手 着他冰冷的脸颊,放任自己眼底流 清晰的心疼和怜惜,“温舒……怎么了?”
这双恣意风流的桃花眼盛着的全是关怀和在乎。这人越是这般,他便越觉难过,难过得无法呼吸。
“我很好。”温舒轻叹一口气,仰面望着虚空,碧空如洗,白云聚散,浮游缱绻,化身千亿,变化多端 。
阳光投于他清逸苍白的面庞,浮了层飘渺的清光。
音尘绝,《药经轶事》里有载,百余年前,邪教教主花见欢为提高教中门人的功力,特意炼制了音尘绝。那药见效甚快,不知怎么从魔宫中流传出去,很快风靡整个武林。服用了的人功力倍增。可副作用很快就显现出来了,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服用过药物的人身体机能衰竭,迅速苍老,弱冠之年的青年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音尘绝被列为禁药,所有现存的药丸和药引一概毁去。可总有残余的未曾处理干净。邪医刘沧海索性将音尘绝加以改造,药效更强,对人的伤害也越大。
他知道音尘绝,只是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这个音尘绝不是他所知的那个音尘绝。
音尘绝,那种灭绝人性的药物,他没有想到那人竟然有胆量去用。
温舒眉目慢慢舒展开来,眼底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击裂江岸,冲垮堤坝,悲哀,无奈,无力,绝望,起起伏伏,沉沉落落。那深沉厚重的悲怆几乎要将他压垮,纵使心如铁石,纵使三山五岳,也无力承受那样磅礴浩瀚的悲伤。
原来,终有什么,是他倾尽全力,也无法守住的。
他的目光渐渐失神,轻云出岫般的脸庞不可抑制地染上寒冬萧条凄清的气息。
他倏地轻轻地笑起来,笑得胸廓震动,又咳嗽起来,心脏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捏住了,那只手在一点点用力,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捏碎。
胸口血气翻涌,喉中一甜,他偏头张口呕出一大口血来,血吐在地上,只溅得衰草薄雪点点殷红,如霜遍染。
“温舒,温舒……”眼前影像憧憧,那人的呼唤倏而近在咫尺,倏而远在天边飘忽不可闻。
身子被人轻轻扶起,君凰手掌抵在他后心缓缓输入内力,口中喃喃着,“温舒,温舒,不要睡,不要睡……”
挣扎着掀开眼皮,费力地偏头去看,见他清醒过来,君凰面色一喜。
一直苍白清瘦的手缓缓抬起,君凰赶紧握住,用力握住,妄图将他手上那份冰冷驱散一分也好。
“君大哥,无论未来如何,我都和你一起。”温舒苍白至极的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却坚若磐石的微笑。
第四十七章:狠得下心
“教主,迟岚办事不利,请教主责罚。”乍一冲出李睿的围杀,迟岚单膝跪地,向方笑嫣抱拳领罚。
方笑嫣绝丽的脸庞蓄满了忧虑,视线投向远方,“此事怪不得你,人皮面具被风吹跑了,恰巧挂在树梢上,未能坠落谷底,只是挂在树梢上也就罢了,这面具又恰巧落下被李睿捡到,让他窥破其中的关键。这是天意,怎么能怪到你头上?沈堂主……他的伤,怎么样了?”
迟岚霍然抬头觑了她一眼,又迅速敛首垂眸,不敢多看。
教主这是怎么了?先是不惜得罪盟友睿王爷,苦心筹谋费心救了大仇人温舒,现下又关心起从来不放在心上的沈堂主。
沈堂主又不是第一次受伤,更不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哪一回见教主真心关怀过一句了,还不是用不上他的时候就当没有这个人,要用他的时候就放心大胆地用,至于伤得怎么样、好没好,教主可不关心。连她们这些局外人都看不过去,为沈堂主大感不值,偏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今日教主竟像是换了个人似得。
“沈堂主伤得很重,且……”迟岚犹豫半晌,多嘴了一句,“沈堂主不知要做什么,伤得那么重,还不肯好好养伤,午时带着不少精锐出去了。”
方笑嫣只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神情。
“禀教主,睿王爷的兵马并没有追击上来,且从东面下山去了。”一名同样身着白衣蒙着白纱的女子急急来报。
东面下山,东面下山,不好,李睿这是要从另一个方向拦截温舒。
看来,还是没有骗过李睿这只老狐狸。方笑嫣思忖片刻,扬声道,“那我们也去瞧瞧。走!”
沈笑笙落地时一阵天旋地转。
“堂主,可还要继续追?”
沈笑笙扶着额头低声开口,“不用。”才说了两个字,便觉胸口如万箭穿心,疼得紧。软剑支着身子不倒下,他当即盘腿坐在地上调息起来。
杀了温舒,她的心就属于他了吗?
多么愚蠢的行径,不敢相信这竟他是做出来的事,可偏偏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笑嫣,我不甘心,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
沈笑笙手指紧攥着置于膝上,眉宇收紧,额上冷汗滑落,显然心绪混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调理。
“额……”他弯下腰去,青色的衣袖掩在口角,放下来时已是一片殷红的血迹,面色比方才落地时更差,显然走岔了内息。
“堂主!”华池赶忙上前扶住他。
“我没事。”沈笑笙推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平日里待人冷漠,绝大多数人是不敢靠近他的,华池在此时肯上前,已是极为难得。
山谷中传来三声清啸,是教主,是她在召唤教众。
三声,这是紧急召唤。
很近,她就在附近。
沈笑笙手指按着胸口,翻身上马,不管不顾地往清啸声传出的方向走。
得得的马蹄声此起彼伏。
一匹通体黑缎子似的骏马撞入眼帘,其上之人青衫隐隐,方笑嫣骑马迎上前去,粲然一笑,若曦光乍现,冲破黑暗,沈笑笙眼神也跟着亮了一下。
“你来得正好,快跟我去救人。”
救人,温舒吗?
他刚要杀了他,现在又去救他,岂不是可笑?
“怎么不说话?走啊!”方笑嫣一马当先,扬鞭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跟上,又勒住缰绳,回头不解道。
沈笑笙点头,调转马头,沉声道,“走吧。”
苍茫中,天幕中隐隐有乌云从天边汇聚。
越靠近山麓,积雪渐渐看不见了,只荒坟错落。
方笑嫣追至半山腰,稀稀落落的厮杀呐喊声、刀剑相击声随风散入耳膜。
越靠近战场,腥咸的血腥味越浓,绝杀之气遮天蔽日。
“阁主,再坚持片刻,世子爷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铁木长刀劈在前方之人的背脊,刀未及拔出,旋身踢在旁边夹攻那人的腰上。
君凰怀里抱着一个人,单手迎敌,本并不显得十分吃力。
可和他对战之人是李睿,李睿狡猾多端,早年征战沙场,对敌经验丰富,卑鄙得频频将手中的长枪刺向温舒,君凰回回不得不抽剑回护,只堪堪和他打了个平手。
李睿人马众多,铁木几次三番想要冲上来助君凰一笔之力,让君凰带着温舒先脱身,却每每被人缠住无法脱身。
竹简等人亦和李睿的将士战成一团。
君凰又一次错失力挫李睿的机会,温舒吃力地出声,气息微弱“君大哥,不用管我。”
但见他半阖着眼,面如金纸,状况显然很不好。本不是十分强健的人,中了毒本就虚弱难当,强撑着在冷夜寒风里站了半宿,劳心劳力,马车上奔波了一天,方才又中了一箭,此时他若再有损伤,情形恐怕当真不妙了。
李睿就是看准了这一点,看准了君凰不会至温舒的安危于不顾,这才有恃无恐。
果然,听君凰怒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高手之战,最容不得分心,温舒此时竟还敢与君凰说话,真是找死。
李睿敏锐地发现了君凰招式中露出的一个破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睿目中眼中杀机尽现,森冷凌厉。
他突地柳絮随风般闪至君凰身侧,枪尖一拧,便要刺向他后心。
“呃……”
“公子!”
“王爷!”
惊呼声此起彼伏。
惊呼声此起彼伏。
长枪破空长吟,去势若厉电纵横。
温舒突然从君凰身后闪出挡在他身前。
青锋寒光浸渍,那枪尖闪耀着噬人的冷芒,似乎能将人的心脏一击即碎。
温舒不退反进,正正迎上李睿的长枪。
同时温舒手臂一扬,三支短箭嗤地一声 。
温舒本就伤重,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机会。这么近的距离,李睿不可能全都躲过的。
兵器入肉的声响。
温舒的肩头被李睿的长枪贯穿,他唇角却露出一丝飘渺得逞快意的笑容,“王爷,额……你中计了……”
“以身作饵,温舒,你还真是狠得下心。”胸口汩汩地留着鲜血,李睿一手手掌用力捂着胸口。方才情急之下,他竟只来得及避开前两只。
“过……奖……”温舒手指握着枪尖,身子摇摇欲坠。
君凰手腕上插着三根银光熠熠的银针,那是温舒下的手,他便是先前不明白,此时也明白了温舒的用意。
温舒为他创造了机会,他岂能错过,趁着李睿还为缓过气来,君凰手上挽了个剑花,双掌用力一推。
李睿只来得及侧身避过要害,长剑堪堪避过心脏,刺入他右胸。谁能想到潋月教会临阵倒戈,反倒帮起温舒来。此时,他被逼入一方死角,他的亲信竟无一人能上前。
李睿狰狞的神情突然平静下来,黄图霸业未成,满腔壮志未酬,难道就这么命丧于此?不,绝不!他绝不甘心。
他眸中骤然含了几分破釜沉舟的绝决。
李睿忽然发难,他反手拔出胸口的长剑猛地击向君凰,右手握着的长枪还插在温舒肩头讥讽一笑,长啸一声,索性不抽回长枪,将温舒连枪带人挑起!
第四十八章:最后一役
“温哥哥!”
“温舒!”君凰侧身避过长剑,忽而顿住身形 一转,向着飞向山崖的温舒飞扑过去。虚空之中,毫无借力,他竟能生生将走向扭转过来,不得不说君凰武艺之高绝,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
君凰后发先至,抢身抱住温舒,却是将背后空门卖给了李睿。温舒跌去那方是一处瀑布,冬日里溪水结了冰,下方的石块日积月累地被山顶积雪所化的瀑布冲刷得尖利无比,若是落了下去,只怕要被戳出无数个窟窿。
李睿忽的破空冲起,掌心运起十成功力向着君凰后背连出三掌。
方笑嫣飘然而至,横在君凰和李睿之间,凌厉的掌风如风刃割着脸颊,她不得不提掌应对。
沈笑笙轻声自语,“合盘掌,金砂掌,铁砂掌,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不好!”这少林七十二项绝技都是硬气功夫,属阳刚之劲,而潋月教先师尊创立的功夫虽然精妙无比,以柔克刚,可如此硬碰硬地来,却绝不是对手。
“教主!”迟岚惊慌大呼。
方笑嫣受了第一掌之后,已觉不敌,五脏六腑像是要被巨石击碎了,她踉跄了一步,手捂着胸口,勉力咽下喉中的血。
沈笑笙即便不想救温舒,此时已容不得他袖手旁观,李睿的第二掌已到,笑嫣已来不及避退,沈笑笙顾不得身上带伤,闪身至她后方,手掌按在她背上,将自身内力传至她身上,同力抵抗。
“唔……”身后之人吐出一声痛呼。
强敌未退,危险近在身前,方笑嫣却忍不住回头去看。
她受了这第二掌时并不觉得有多大不适,沈笑笙却是如遭重击,背后的伤口猝然悉数裂开。
只见他胸前染着大朵大朵的血花,身子一下子无力地 在地上,气息掇然,却固执地睁眼看着她。
他想,他是快死了,受了这么宏大的一击,心脉都要被震碎了,少林七十二项绝技果然名不虚传。
他还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就不必说出口了吧。
幸好,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幸好,她不在乎他,更不爱他,幸好,幸好……
方笑嫣一下子就被他的眼神震住了,那是怎样的眼神了,他眼里含了那么多的温柔、怜惜、不舍、惆怅,似乎有好多好多的话来不及开口告诉她,那抹遗憾突然又转变成释然,仿佛他始终深陷苦海无处救赎,今时今日总算解脱了一般。
看得她的心都痛了……
眼见着李睿最后一掌就要落下,方笑嫣还无知无觉,他的神色又变得急切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苦于无力吐字。
“就让我来领教一下睿王爷的铁砂掌!”背后出手,阴险小人!君凰单手抱着温舒,神色冰冷料峭,他提起右掌,迎上李睿的掌力。
他有一甲子功力在身,莫说是铁砂掌,便是加上金钟罩,亦不放在眼里。他君凰最不怕的是比拼内力,李睿这一次是自找死路。
“你……怎么……”可能?李睿身子一震,脚步错乱地退了数步才勉强停下,想要开口说话,却被喉间涌上的血堵住,猛地弯腰咳嗽。
“怎么可能是吗?王爷你料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温舒已在他怀里昏死过去,君凰兮兮一笑,“王爷可曾料到此处便是我朝尊贵的六王爷的埋骨之地?”
“王爷!”梁勇终于能够拨开重重阻隔,跃至李睿身旁扶住他。
“我们走!”李睿脊梁骨凉飕飕的全是冷汗,如坠入深不可测的寒潭深渊,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要被冻住了。
他万万没料到君凰内力如此之深厚,他以为他的人不敌只是他们没用,故意夸大了君凰的实力,却不想,他年纪轻轻,竟然……
李睿被梁勇扶着,狼狈地跌入马车当中,仓皇而逃,大败而归。这一次,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了。
“兄弟们,追!”不知是谁第一个出声,惊鸿阁教众此时士气如虹,势不可挡,众人纷纷呼应。
“回来!穷寇莫追。”君凰一声怒喝,直叫众人愣在当场。阁主虽然不比公子和颜悦色,却也少有这般声色俱厉的时候。
李睿只是畏惧他的力量,若论起兵力,惊鸿阁和潋月教加起来,也远远少于李睿,如今援兵未至,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何况,君凰抬眼望向西方天幕,天边云霞纷飞,夕阳如一个冷透了的火球,一点点沉坠青山之后。
太阳要落山了呢。
这一天要结束了。
十二个时辰就要过了。
第四十九章:归途
三个月后。
惊鸿阁。
“公子,你要不要去看看阁主?哦,不对,前阁主。”说话的人是竹简,夕印自季扶苏出事之后,不知不喝了三天三夜,等季扶苏头七一过,她便离开了这里。听说,天医谷主的位置传给了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
“你告诉他,他那副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样子本公子没有兴趣看。”温舒伤好之后,便忙于惊鸿阁的交接事宜,他决意,将阁主之位交予铁木。铁木待在他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下,处理事情来干脆利落,堪当重任。且在阁中颇有威信,若是他和君凰一致认定他是下一任阁主人选,旁人也无闲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