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音扭过头,说道,“我就是用那个药方给师父带信啊,十倍的甘草剂量,任谁在柜上也会奇怪吧?师父不是见了方子才来的吗?”
“方子?什么方子?”戴子和摸不着头脑。
“难道……”颜音扭头看向侍立在角落里的庆伯,“你没去惠民药局?”
庆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郎君,老奴……老奴把那药方拿去给王爷看了,是在府里配的药。”
“好……”颜音苦笑,“你果然是父王派来监视我的,亏我还对你掏心掏肺。”
“三郎君……”庆伯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笨蛋!在中都吃过那么多次亏,还是这么轻信别人……”戴子和一边给颜音清创上药,一边絮絮叨叨的数落。
看着这情景,颜启昊觉得这师徒二人更像是一对父子,而自己和庆伯,反倒像一对算计这孩子的恶人。
刚才挨打是一声呻吟也没有的颜音,此时却大颗大颗的落下泪来。
“哭什么?你老实说,你明明会游泳,又怎么会溺水?是不是自己又想不开?”
颜音猛地翻身坐起,也顾不上下身衣服不整,忙忙地分辨道,“我没有!我这条命是师父给的,我怎么敢轻生?师父你别冤我!我只是在湖边一阵眩晕,一头栽进水里了而已。”
说到了这个话题,颜启昊也忍不住插了进来,“那你写这个做什么?”
戴子和拿过那册子,翻了几页,便知端倪,沉声喝道,“你父王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这是谁教你的规矩?”
颜音转头看了一眼颜启昊,却又扭回头去,对戴子和说道,“师父你误会我了,我本打算跟师父去惠民署,再也不回来了,才写了这个……”颜音越说,声音越低。
果然,这孩子是彻底寒了心,打算离家出走了,颜启昊想着,心中隐隐的痛。
戴子和长出了一口气,又恨恨说道,“你就不爱惜自己身体吧,冬至给我接着上玲珑灶!”
“师父!不要……”颜音大急。
“活该,谁让你不按时吃药?”戴子和嘴上说着,手里却没闲着,忙着给颜音的左手上药。
“可这里没玲珑灶,原来那个,不是放到会宁惠民署救治民间病人了吗?”
“没有不会让你父王烧一个吗?皇上能为你烧,他为什么不能,他不是还有一支军队驻扎在汝州吗,让他给你烧个你最喜欢的天青色的!”
“师父!”颜音抗议,“您这不是难为父王吗?”
颜启昊完全弄不懂他们说的玲珑灶是什么,但见颜音开口反驳戴子和,回护自己,不由得心头一暖。
九十三、古事今说玲珑意
第二天一早,颜启昊早早便来到颜音的卧房看望颜音。
炭火生起来了,室内暖和得让人流汗。
庆伯竟然把偏院中的衣服都搬过来了,正在收拾整理。
颜启昊虽然也有此意,但见庆伯自作主张,还是有些不快的,想要发作,又怕颜音多心,只得忍了。转头看见那些书箱也在,想着恐怕是颜音让弄过来的,又庆幸幸亏自己没有鲁莽。
颜音穿着一身雪白的苎麻的中衣,趴在床上看书,腰臀间搭着一角锦被,两只脚翘着,还不停的荡来荡去,看上去心情不错。
庆伯忙过来施礼,叫了声“王爷”。
颜音却像没听见似的,全然没有理会。
颜启昊轻咳了一声,见颜音还是没动静,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问道,“音儿,在看什么书呢?”
颜启昊问完这句话,心中有些忐忑,怕颜音依然不理会,让自己下不来台。谁知颜音却翻身坐起,要下床请安。
颜启昊忙一把按住颜音,“别动,你的伤还没好。”
颜音却执意下了床,规规矩矩站好,回道,“在看《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哪吒的故事。”
颜启昊本就是没话找话随口问问,其实并没有在意颜音回答了什么,因此又随口接道,“那是个什么故事?”
“说的是陈塘关总兵李靖的三儿子哪吒,在海边沐浴的时候,和龙王的三太子起了争执,杀死了他,还把龙筋抽了出来,要给爹爹做一条腰带作为寿礼,龙王发兵报复,哪吒奋起迎敌,却没成想被亲爹爹收走了法宝。哪吒为了不连累父母和百姓,只得断臂剖腹,剜肠剔骨,当场自戕。”
“哪吒的魂魄拜太乙真人为师,本来有机会复活的,却又被爹爹阻挠。最终师父只能用莲花重塑了他的肉身,但他再也无法发身长大,始终只能是小孩子的模样……”颜音的语气清清冷冷的,带着点儿哀伤,但又不分明。
颜启昊听到这里,觉出有些不对味儿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父王,你说那李靖为何收走了哪吒的法宝,不让他迎战呢?他自己不肯保护儿子,又不让他自保,这不是让他去死吗?”
“哪吒便是有天大过错,自戕之后便也抵了,他爹爹为何还不放过他?”
“哪吒把父精母血都还了回去,其实已经再世为人,和他爹爹两不相干了,可他爹爹为何还要追杀他?”
“还有,那李靖后来只做到托塔李天王,只是王爷而已,哪吒为何又被称为哪吒三太子?”
“还有那条龙筋,是不是已经做成了腰带?他爹爹可曾戴过?”
颜音微微皱着眉头,喃喃说着,似乎真的很是困惑。
颜启昊张口结舌,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中的腰带,那是一条女直人常用的熟牛皮腰带,简洁朴素。颜音送的那条南赵式样的腰带又沉又硬,只戴过那么一次便收起来了。
颜音幽幽一笑,“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看,什么都没说明白……”
话音未落,戴子和推门而入。
“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赤着脚站在地上?快点上床去。”戴子和依然是风风火火,一进门就对颜音呵斥道。
颜音顽皮地一吐舌头,乖乖上了床。
“怎么?一大早上就过来折腾孩子?王爷很闲啊,没别的正经事做了吗?”戴子和冷冷说道。
颜启昊无奈一笑,他对于戴子和的冷嘲热讽已经没有脾气,总归是人家心疼自己儿子,况且人家就是比自己更细心。
“师父……”颜音抗议了一声,语气中有撒娇,也有抱怨。
戴子和递给颜启昊几张图纸,说道,“这个就是玲珑灶,专治音儿的病,王爷最好抓紧时间谴人烧造,冬至前三天务必运到。”
颜启昊接过一看,见那东西是个巨大的瓷瓮,下层烧炭火,中层盛水,上层很大,能坐进一个人。整体像个蒸笼,上层外壁上还有很多孔空洞,用的时候会插入长杆子,杆子头上有药,直抵到人身上。这东西很是古怪,颜启昊之前连听都没听过,看上去与其说是治病的,不如说更像刑具。
“王爷不妨拿到汝州窑去烧,音儿最爱那里烧的天青色。”
“师父你别闹了,那汝窑向例没有大件,连瓶子罐子都极少见,哪能烧这么大的东西?况且连年战火,老匠人都散失了,那汝瓷如今已经无人会烧,您干嘛难为父王?之前磁州窑试烧了好几次才成功的,这次自然还该去找他们才对。”颜音抗议。
戴子和哈哈一笑,轻轻捏了捏颜音的脸,“小白眼狼,师父对你一百个好,也不及你爹爹对你半个好。”
颜音接过戴子和手中的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笑道,“我是小白眼狼,师父是什么?这么多天了,师父也不知道来看我,我还以为师父不要我了呢……”说着说着,话音中还带了点委屈。
“我怎么知道你被困住了?我还以为你听说有疫情,便怕脏怕累,躲起来了,那么多病人等着,我哪有闲工夫顾到你!”
“怎么?有疫情吗?什么病?严重不严重?”颜音忙问。
还没等戴子和答话,庆伯再一旁插口道,“是冬瘟,惠民署那里病人挤得满满的,老奴怕把疫气带到府里,所以没过去……”
“那现在怎样了?”
“已经过去了,否则我也没有时间待在这王府陪你。”
“师父最好了!”颜音甜甜一笑。
颜启昊忙插口道,“戴先生在燕京并无府邸,住在馆驿也诸多不便,不妨在王府暂住?我为你单独安排一个院子,有单独门户进出,很是方便,如何?”
“好呀好呀!”颜音拉住戴子和的手连连摇撼,“师父,搬过来吧!”又转头对颜启昊说道,“父王!我要跟师父一起住!”
“好。”颜启昊生涩地点了点头。
戴子和也微笑颌首,“既然如此,那就叨扰王爷了。”
“对了!师父,安公公有没有去你那里?”
“没有。”戴子和摇头。
“那他会去哪里了呢?他不会说话,会被人欺负的……”颜音闷闷不乐。
“音儿,你说的这位安公公,名讳可是唤做述羽?”颜启昊有些急切。
“是啊,爹爹认识?”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颜启昊幽幽说道,随后又吩咐庆伯,“你去让戴德速速派人,全城搜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戴子和在一旁幽幽说道。
“师父!”颜音抗议,“您不这么说话不会说话了是不是?干嘛总是阴阳怪气的欺负父王。”
“小白眼狼,师父还不是心疼你。”戴子和说着在颜音肩臂处拍了一掌。
“哎呦!”颜音夸张的大叫,嗔道,“师父就是这么心疼我的吗?那我可受不起。”
看着这师徒二人嬉闹,颜启昊心头泛起一阵醋意,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为什么音儿从来不曾和自己这样轻松随意的相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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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其实玲珑灶已经失传了,是什么样子我只能瞎猜,从名字看,应该是熏蒸用的医疗器械不会有大错。
张从正《儒门事亲》记载:?陈下酒监魏德新,因赴冬选,犯寒而行。真气元衰,加之坐卧冷湿,食饮失节,以冬遇此,遂作骨痹。骨属肾也。腰之高骨坏而不用,两胯似折,面黑如炭,前后廉痛,痿厥嗜卧。遍问诸医,皆作肾虚治之。余先以玲珑灶熨蒸数日,次以苦剂,上涌讫,寒痰三、二升。下虚上实,明可见矣。次以淡剂,使白术除脾湿,令茯苓养肾水,
另一病例:……今君之证,太阳为寒所遏,血坠下滞腰间也,必有积血,非肾也。节次以药,可下数百行,约去血一、二斗;次以九曲玲珑灶蒸之,汗出三、五次而愈,初蒸时至五日,问曰:腹中鸣否?未也。至六日觉鸣,七日而起,以能揖人。
这里又说“九曲玲珑灶”感觉好像还有很多蒸汽通路的样子。
书里一共三个关于玲珑灶的病例,似乎都是寒症,并且似肾虚而非肾虚。
再多说一句,张从正是“攻下派”的代表人物,这流派很少做御医的,简单说就是用猛药让人拉撒吐汗,把病排出去,治疗过程比较痛苦,但是见效快,但是上位者很少愿意采取这种方式治病
九十四、渤海龙孙往昔忆
“述羽!”
白发,白衣,白瓷一样细腻的容颜。那个人,像一束白光,就这样静静站在门口,却比阳光更耀眼。
“述羽……”颜启昊踉跄迎了上去,“皇上怎么肯放你来我这里?”
“六哥……”那谪仙一样的银发白衣男子开了口。
“安公公,你会说话?!”从来都不曾开口的安公公竟然出了声,把颜音惊得张口结舌,相处了七年,一直以为他是哑子,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
安述羽微笑颌首,“是,小三郎君。”转头又对颜启昊说,“这么多年了,音儿都这么大了,皇上哪能一直别扭着。”他说话很慢,似乎有些吃力,但声音低沉,很是好听。
“你这次来了,就不走了?”
“是。”
“也可以随便开口了吗?”
安述羽微微一笑,“那要看六哥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承诺。”
“当然记得!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音儿,叫义父。”
颜音一怔,犹豫着没有开口。
颜启昊眉头一皱,脸上变色,这孩子当着外人,居然也这么不给自己面子。
“别逼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让他一时怎么改口?”安述羽劝道。
“你既然到了燕京,怎么不来见我?”
“难道不是你把我遣走的吗?”安述羽微笑,他说了这半天的话,发音渐渐流利起来。
颜启昊脸一红,尴尬一笑。
“这是怎么回事?”颜音终于忍不住,插口问道。
“这事说来话长。”安述羽一笑,转头问颜启昊,“是你跟他说,还是我跟他说?”
颜启昊也一笑,“不急,我们先叙叙旧。”
颜启昊微笑着挥手遣退了颜音。
颜音第一次,在父王脸上看到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掩饰不住的笑,原来父王笑起来这么好看,可记忆中他一直板着脸,很少露出笑容。不……娘还在的时候,父王也常常这样笑,但是娘去了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述羽……”颜启昊笑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安述羽微微一笑,眉梢发际,似乎都微微发着光。
“这些年你可好?”
“很好。”安述羽点头,“这些年也没有旁的事情,只是帮你带着音儿,你对我的承诺也算是圆了一半。”
“多谢你了。”
安述羽摇头,“你我之间,不要说这个谢字。若说谢,我更应该谢你和三哥才是。”
颜启昊微笑摇头,“你倒还是这么放荡不羁,我都很少敢管他叫三哥了,你竟是比我还不在乎。”颜启昊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指了指天,挤了挤眼睛,暗指源帝颜启晟。
“我必须时时记住小时候你们对我的好,才能忘掉……那些故人、旧事……”安述羽的笑,凝在脸上,带着一丝悲怆。
颜启昊也是眼神一暗,“好歹留住了你和弦羽,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嗯,亭儿和音儿也很是要好。”
“音儿知道吗?”颜启昊皱眉。
“不知道,皇上应该也没跟他提过……”
颜启昊默然半晌,突然问道,“那件事……我没帮他,他应该是恨我的吧?”
安述羽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方徐徐说道,“我不知道,这孩子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不肯对人说的……对我还好些,他觉得我不会说话,能守得住他的秘密,实在憋得难受了,偶尔还能说两句,在其他人面前,则是端凝持重得无懈可击。中都那种地方,皇上又这么宠爱他,自然是有很多明枪暗箭,不能留一点把柄在别人手上的,这一点,六哥你比我清楚……不过,音儿和亭儿应该是无话不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