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音红了脸,又羞又怒,“好呀!你去告,我跟父王说都是你教我的,看是谁挨打!”
“哈哈!”阿古一笑,“我自然是要挨打的,但是从此以后不用伺候你了,也是值得的!不过你的屁股恐怕也会开花吧!”阿古说完,还拧着身子,夸张得拍了拍屁股。
颜音更怒,却不知道该反驳什么,只是气哼哼的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走下了城楼。
终于,颜启昊率领的后军也要北行了。
一辆厢车停在院中,阿古一脸喜色,忙忙碌碌的收拾着东西。
源军这一次的战利品颇为丰盛,虽然把大梁府所有的车、马、牛、骡都尽数搜刮了来,但依然无法将所有的物品尽数清运北上。大量被丢弃的东西散在营中和青宫各处,任兵士随意捡拾取用,但每个人能携带的辎重也是有限,所有人都挑花了眼,捡起这个,放下那个,不知道该拿什么才好。
阿古之所以高兴,是因为颜音和他单独有一辆大车,由他驾驭。颜音的行李有限,车上的空间又大,他尽可以多装些自己的东西进去。
颜音冷眼看着,阿古一趟趟进进出出像老鼠搬仓一样搬弄着各种物资,沉声说道,“你适可而止吧,差不多就行了,这车是给我的,不是给你的,你塞那么多东西,让我坐哪里?惹急了我一把火都给你烧了!”
阿古忙腆着脸讨好颜音,“我的小郎君啊,你心眼儿最好,最怜惜下奴的,就让下奴多带些东西回去吧!毕竟是九死一生脑袋别在腰带上打下的这一场胜仗,总要让家人亲友落点实惠,沾沾喜气吧!”
颜音心中还是有气,嘟着嘴不理他,手里径自摆弄着那束羽箭。那是颜启昊按照约定,每日送过来的羽箭,虽说自摔了玉佩那日之后父子约好便没有再送过,但之前送的合起来也有一小束了。
颜音把这些箭小心的理好,用一条丝绦紧紧扎起。
阿古没话找话,“啊!这是王爷的箭。”
“你怎么知道?”颜音白了阿古一眼。
“你看这里,”阿古用手指着箭杆,离箭簇约莫两寸的距离,箭杆上画了一条红线,阿古并起五个手指,又伸过另一只手的拇指,放在一起,在箭杆上比着,“你看,王爷行六,就在距离箭簇六指的位置,画一条红线,这样的箭,便是王爷的箭。皇上行三,红线是画在三指处的。”
颜音第一次听到这个规矩,大感好奇,“那崇王也行三,该怎么和皇上区分?”
“崇王那一辈是用黑色做记号。”
“那下一辈呢?皇子的箭是什么颜色。”
“蓝色。我见过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箭。”
“可是……我也行三,三皇子也行三,那我们应该怎么区分呢?”
“这个记号只有皇上最近的血亲才有,也就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皇上或先皇的兄弟、儿子才行。”
“哦……”颜音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声。
阿古却怕这话惹颜音不快,偷眼觑着颜音的脸色,见颜音没什么表示,才偷偷透了一口气。
颜音看在眼里,撇嘴一笑,“看你这么乖觉,我就教你个法子罢!你别去拿那些粗苯的东西,只管去拿表缎便是,拿过来展开了,一层一层铺在车里,这样又暖和,又不占地方。”
“哎呦!这个主意好!”阿古高兴得跳了起来。
颜音见他那怪样,又是噗嗤一笑,“我再教你个乖,那边院子中,那些很稀薄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花纹的表缎,叫做缭绫,是最贵重的,一匹抵得上寻常表缎一百匹的价钱,可惜他们并不识货。你别嫌那东西沾上了泥污,拿了来清洗干净,将来找个识货的商人卖了,一定大赚!”
“好叻!谢谢小郎君指点!”阿古竟然单膝跪倒,给颜音行了个大礼,而后便欢快的跑去找那缭绫去了,生怕被别人占了先。
五十、兴亡流离古今同
跟颜启昊这一批一起北上的人,包括皇子、宗姬、驸马和内夫人、女史等,这四批人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太近的亲缘关系,把一家人父母子女被拆散到几批军中,也是相互牵制,避免有人逃跑的一种策略。
阿古驾着车,颜音坐在车内,跟着队伍,缓缓起行。
春已至,河已开,曾经冰封的汴水浊浪滔滔,奔流向东,一去不返。
满山遍野开满了紫花地丁,开在曾经浴血的战场上,开在那些被薄土覆盖的双方将士尸身上。蒲罕……到底也没有等到这一场鲜花胜放的生日。那些深紫色的小花,像是一只只敛翅栖息的蝶,仿佛因为血肉的滋养而更加繁茂,那颜色,倒像是淤血,像是心头身上最深重难言的伤。
女子们都坐在车上,一辆车装了十来人,或许是因为车内很憋闷,所有的车都挑开了车帘,一张张年轻而憔悴的如花容颜,表情木然的,在颜音眼前一晃而过。
皇子们都坐在马上,每个人都和一个源兵共骑,一匹一匹,从颜音眼前掠过。颜音分明看到,每个皇子的手腕间,都用红丝绦系着一个琉璃珠子,祭红的、鹅黄的、宝蓝的、涅白的、豆绿的,点彩的、洒金的、缠丝的、套色的……各不相同,颜音知道,那是珠儿的那串珠子。
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颜音禁不住想起了之前读过的《诗经》中的那首《旄丘》,这些皇子大多数还都是小孩儿,但是他们的叔叔伯伯已经自顾不暇,无法照顾他们。他们当中,似乎有很多人并不会骑马,只得紧张的攀附着身前那位源兵的腰带,像是依附着大树的藤萝,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突然间,一张脸跃入了颜音的视线。
“太子哥哥……”颜音险些叫出声来。但再定睛看时,却发现并不是。
那个人,年纪相貌都和康茂很相似,但脸上的表情却不相同。康茂总是一脸的温柔淡然,儒雅娴静,像是画中走下的谪仙,和赵肃宗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这个人却是皱着眉,顾盼生姿,眉宇间含着一股凛利。若说康茂像汝窑的瓷器,温润柔和,那么这个人便如金似铁,遍身锋芒。
他应该是赵肃宗的长子,康茂的大哥烁王康英吧?颜音想着,又想起康茂,却不知道他怎样了,有没有被人欺负?
走在最后是那些驸马,跟在步兵身后,被锁系着,被呼喝催促着,踉跄步行。
颜音看着,有些恻然。同样是人,同样是战俘,境遇又有这样的天壤之别……转头看见前面驾车的阿古,又释然了,人和人,本来就是不同的,有些人尊贵,有些人卑贱,就像这遍地的紫花地丁,有些被马蹄踏成了紫色的泥泞,有些却迎风怒放,摇曳如蝶。只是……这些人由尊贵到卑贱,只是转瞬间,这种由天入地的感觉,恐怕是世间最难受的感觉吧?国家积弱,便是皇室也不能保全尊严……
颜音抬头遥望着队伍最前面的帅旗,看着帅旗上斗大的“益”字,不禁对父王生出了深深的崇敬之情,正是有父王这样的将帅浴血奋战,才能保住大源的家国平安。
所有人的后面,烟尘里,废墟上,是一些被遗弃的女子。
她们大多是那三千劳军女子中的一员,因为生病、受伤、体虚或是有了身孕,便被抛下了。这些病弱的女子,若强行跟着大军北行,只怕也会死在半道。之前那些被打胎带走的女子,都是身份尊贵的宗室中人,这些怀着不知道谁的孩子的平民女子,连一碗药都不值,只配被弃置在这里。
同样被弃置在这里的,还有一些实在带不走的辎重和战利。
那些女子互相扶持着,在这些东西当中埋头翻找着,希望能捡到一些值钱的东西,也好入城作为安身立命之资。那情景,看上去无比的凄凉。
远处,是大梁城巍峨的城墙和城楼,在淡白色的晨雾中挺立着,被金黄色的晨光圈出了一道金边,显得那样华美壮丽,似乎从来都不曾受过伤。
“这些女子回去之后,她们的父兄还会接纳他们吗?”颜音像是问阿古,也像是自语。
“谁知道……”阿古随口应着,“蛮子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讲究失节事大,饿死事小。”
“可是,她们不算失节啊,她们是被迫的,不是吗?真正失节的难道不是那些降了我们的官员、士族?”颜音看着那些队伍中依然穿着赵国衣冠的人,有内臣,有侍召,有翰林,有太学生,也有六部职官。有文臣,也有武将,都目不斜视的骑在马上,庄重前行,没有一个人肯略一回顾,看一眼那些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凄惶无助的可怜女子。
阿古的声音又从前方响起,“天知道……赵国男人就是这个德行,在外面硬不起来,只知道关起门来欺负女人。你看着吧,这些女人回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要我是她们,就不回去了,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怎么样活不下去?”
阿古话音未落,便见城门处冲出一伙带着红色拥项的赵国军卒,冲上来便拳打脚踢,抢走了那些女子手中的东西:不过是区区一束柴、一捧米、半篓炭、或者数尺表缎而已……
“畜生!”颜音大怒,猛地一拳,击在车厢板壁上。
“怎么了?”阿古在前方驾车,看不到车后的情景。
颜音咬着牙说道,“那些赵国兵丁真不是人,居然打那些女子,强她们的东西!”
“看吧!我说什么来的?赵国男人就是这种窝里横的鸟样子,所以会亡国一点也不稀奇。”阿古懒洋洋的应道。
“若是男人,就该找我们放马来战!欺负病弱女子算什么本事!无耻!”颜音依然愤愤。
这一次,阿古却没有接话,只是驾着车,继续前行。
车后扬起的轻尘,迷茫了颜音的视线,把那些惨绝的殴打和抢夺,遮掩了起来,车行渐远,那些女子的惨呼与惊叫也听不到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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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初三日,范琼领兵出城外搜空,得金人遗弃宝贷表段米面猪羊等不可胜计。又弃下老幼、病废及妇女等,至是尽徙入城,多有挟遗米面或有怀金帛者,欲以为入城养生之具,尽为守门兵卒辈殴打夺之,城外金人遗弃之类,大抵亦多为兵卒所有,此亦官司措置乖谬耳。——靖康纪闻
五十一、残花白骨春常驻
一路北行,步步是春。
春的脚步伴着源军的脚步,一齐向北行去。粉红的桃花、鹅黄的柳芽、嫩绿的榆钱、紫红的桑葚,还有那雪白的飞絮,一路伴着大军北上,一刻也不曾离开。在这永不落幕的春色中,当然也少不了那紫花地丁的身影,一大片一大片的,如同那些卑微的草民,辗转在车辙下,蹄痕里,被命运的车轮碾压过,或挣扎求生,或绝望赴死……
沿途道路两旁,尽是兵火过后的惨状,残垣断壁,白骨累累。
春色虽然常在,但那些如花的生命,却日渐委顿,如落花一般渐次凋零。正如阿古所说,这些宗室男女如同盆中娇花,从不曾经受风霜雪雨。这一路上连日疾行,饮食粗劣,起居简慢,加上身世飘零,前途未卜,很多人心中郁郁,终日以泪洗面,这样内外夹攻下来,十人九病,沿途瘐毙的几乎每日都有。
人死了,多半扔到路边,一抔土草草掩埋了,连个标记也不曾留下,行出数百步之外回望,那埋骨之地便泯然混同在新草之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源军之中,只有颜音乘车,于是便随着那些女子所乘的大车同行。那些车,每辆由四名源兵昼夜轮班看管,车上女子皆用绳索将右腕系在一起。每日唯有午餐之后,才解开片刻,由她们稍作放松。
颜音每日里百无聊赖,除了闷坐车中玩那华容道和九连环,就是趴在车窗口探头张望。颜音心里还惦记着能不能在这数百女子之中找到珠儿的身影,但始终也没发现那件雪青色的淡雅襦裙。
“今天又吃这个么?”颜音看了一眼阿古拿过来的胡饼、盐菜和粟粥,一脸嫌弃。
“是呀。”阿古也是一脸无奈,“昨天有肉吃,是因为死了一头牛,那几大锅肉汤连皮带骨一瞬间便一抢而光了,还有很多人没吃上呢!怎么会留到今天。”
“怎么不再死一头牛……”颜音小声嘟囔。
“快别这么说了,这一路上牛马倒毙的不少了,车也有很多损坏的,虽然人死的也多,但这么下去,估计很多人该没车坐了。”
“管他们呢!反正我有车坐就行!”颜音心中不快,依然嘟着嘴闷闷不乐。
“这是怎么了?嫌王爷昨天没过来看你?”阿古和颜音相处多日,多少能明白一些颜音心中所想。
“我才不稀罕……”颜音转头小声嘟囔。
阿古咧嘴笑道,“听说昨天千户聂特木和副都统振烈出了点什么事儿,王爷忙着处理,估计是没法分身吧。你也该懂点儿事儿了,别整天小孩子似的粘着大人。”
“我又没说什么……”颜音并不在意军中的事务,只是兀自闷闷不乐。
“你不吃,我可吃了哈!”阿古说着,便端起那粟粥,凑到鼻端,夸张的用力吸着气,“好香!”
“你自己的那份儿还不够么?像个饿死鬼投胎似的,吃这么多既不长肉,又不长个儿。”颜音嗔道。
阿古最烦别人说他个子矮,但又不能对颜音发作,只得闷闷说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听了这话,颜音倒有几分歉意,于是点点头,“我不饿,你吃吧,吃剩下的也别糟蹋,给她们吧!”颜音冲旁边一辆载满了了女子的大车怒了努嘴。
“干嘛给她们……她们又不是没有……”阿古一边喝粥,一边含糊抱怨。
“你又不是没看见,她们的饮食经常被克扣,吃不饱,穿得又单薄,能不病么……”颜音微微皱着眉,看着那边。
“小郎君真是心善。”阿古笑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吃吗?等下饿了可别叫苦。”
“我不饿,即便饿了,我这还有肉干。”
阿古却不知道被什么触动了,突然长叹了一声,“你是没有挨过饿,不知道挨饿的滋味,我是饿怕了,所以有吃食的时候,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那我就试试连着几顿不吃,尝尝挨饿的滋味?”颜音突然来了兴趣。
“算了吧!身边有肉拿挨饿当玩儿的滋味,和连草根都吃绝了马上就要饿死的滋味能一样么……”阿古不屑撇嘴。
颜音刚要反驳,突然听到一声鞭挞之声和一声稚嫩的惨呼响起,接着是女直语的咒骂和小孩子呜咽的哭声。
颜音一跃跳下车来,循着声音看去,见是一个源军兵卒,在用马鞭抽打一个汉人小孩儿。
“住手!”颜音冲过去,张开双臂,拦在那小孩身前。
那兵卒高高扬起的马鞭僵在了那里,嗫嚅叫道,“小郎君……”
“你为什么打他?”颜音不急不燥,沉着脸问道。
“偏我们倒霉,马前腿撞上尖石,废了,只能下马步行。这小畜生故意磨磨蹭蹭,害得我们现在才到,估计又吃不上热饭了!”那兵卒说完,狠狠的在地上啐了一口浓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