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源军的刀都架到咱们脖子上了,咱们能不听人家的吗?辉王被砍了一条手臂;太子都出郊为质了;那鸾福帝姬,是皇上的幼妹,也被源军掳去,生死不明……这些天潢贵胄都这样了,王妃就别再舍不得下人了。更何况,城外那是十几万大军,摊到每个人身上,也有好几十人呢,劳军的人数多些,只怕每个人还好过些……”
王妃连一沉,斥道:“公公这是说得什么话?当着内眷,言语上该当谨慎些。”
陈忠辅额头上细细渗出了汗珠,连连行礼:“王妃恕罪,奴才心急这差事,失言了!源军勒令天黑前一定要把人送出去,不然辉王和太子,说不定就危险了。”
珠儿已经有十五岁,对男女之事虽然懵懂,但也略知一二,听到那陈忠辅说道,一个女子要应付几十源军,不由得心中一紧,也无端的觉得痛。她紧咬着嘴唇,皱眉思索。
陈忠辅见王妃没有动静,又催促道:“王妃,您可不能再拖了,要赶紧拿主意啊!”
王妃依旧摇头叹息:“哎……我这心里突突地跳,半点主意也没有,不然你去问王爷可好?”
“王爷和皇上在宫里议事,奴才怎敢打扰。”
珠儿见这样不是了局,于是咬了咬呀说道:“母亲,要不……这事儿,由我来做主可好?”
王妃含泪抬头:“你……”
“大哥房里通房的金纱,自持从小便跟着大哥,对大嫂多有不敬,大嫂又是个软性子的,大哥也拿捏不住她,内室不和,总归不是个好事儿,不如就送她出去吧,也算是能把这事儿解决了。”
王妃听着,连连点头。
“二门上的香梅,做事情还稳妥,但是贪钱好赌,听说经常纠结几个嬷嬷坐庄聚赌,罚过几次,也不知悔改,她也可以算一个。”
“厨房的锦李,听说是手脚不干净,经常从膳食中克扣,又逢高踩低,最是势利,也不得人心,不如就让她也去吧。她虽然岁数大点儿,但却是是寡妇,看着也还算年轻……”
“再有,就是那个和小厮有私情的木香,当初说是要撵出去发卖的,因兵荒马乱,还在柴房拘着,也算她一个便是。”
“我的儿啊……亏你想得周到,这样安排,是极妥帖的!”王妃揽着珠儿的手,虽是夸赞,但依然不断摇头叹气。
珠儿心中也是绞拧似的痛,虽说这几个人都是府中使着不顺手的下人,但毕竟是多年来日日在府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今被自己亲手送去给源军蹂躏,心中也是不忍。但,又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不能不送,总不能把紫笑、绯桃这几个温柔晓事,活泼贴心的送出去吧?人和人,毕竟是不同的,辉王和太子的性命与尊严,总归是比奴仆要重要得多。
天色已晚,珠儿还是裹上了披风,重又登上了万岁山顶。
珠儿斜倚在山顶飞龙亭的柱子上,似乎已经虚弱到无法站立。但她的一双眼睛,仍穿透了暮色,炯炯地注视着这被一片昏黄夕阳笼罩着的大梁城。
一队一队的马匹,从上驷院、从禁军营、从各个富户大宅,鱼贯涌出。如涓滴细流,一点一点汇入各个城门,而后便散失不见,仿佛是大梁城的鲜血,一点一滴的流入了源军大营。
一辆辆巨大的太平车,缓缓列队行进着,车上,各种军械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带着红色拥项的小队兵卒,穿梭在各个巷弄中,挨家挨户敲开大门,收缴马匹和散失的军械。
墨迹未干的皇榜,贴满了四城。上面的内容自然是要求百姓缴出军械和马匹,不得隐匿:“自御马而下,益拘藉隐匿者,全家军法,告人赏钱三千贯。收藏军器,悉纳赴官,限满不纳,依私藏法。”这个皇榜,就贴在两国交好议和的皇榜旁侧,像是讽刺。
更有零零散散的厢车,垂帘遮得严严实实,在暮色的遮掩下,缓缓出了城。珠儿知道,那里面坐着的,都是那些劳军的女子。
逃得过屠城,逃不过这贪婪的索取,逃不过这屈辱。未来,还有什么样不堪的凌辱等待着这座城,等待着这座城里的人们,没有人知道……
珠儿每过一会儿,就看向自家宅院的后门,希望能看到那四个婢女的身影,最后再看一眼她们的模样。但,始终没有看到。或许是一转瞬间错过了……错过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十三、速死为强愁难绝
“今天去哪儿玩?”
颜音拥着被,坐在床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只是盯着蒲罕。
“先穿衣服,再吃饭。”蒲罕边说,便拿出衣服来,服侍着颜音穿好。
“今天我要去外面玩!这里已经玩遍了。”颜音依旧坚持。
昨天一整天,颜音拉着蒲罕把这青宫逛了个遍,这里原有些赵国侍卫、宦官的,但都逃散了,偌大的青宫,一个人影也没有。颜音东看看,西摸摸,很是好奇,尤其是看到那些祭器、陈设,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但是蒲罕也不知道南朝赵国的典仪风俗,回答不上来。
末了,颜音攀在蒲罕肩头,折了一大把梅花回来,插在瓶里,但不知道是因为被炭气熏了,还是怎样,早上一起来,所有的花都落了,一地细碎的红,淡淡的暗香弥漫在屋内,让人心疼。
“好不好!”颜音还在追问。
蒲罕想着,王爷只是吩咐自己寸步不离,保护照顾颜音,倒是并没有说不准出去,这方圆数里都是源军大营,应该也不会有危险,想到这里,便说道:“好!今天带你去河边玩,好不好?”
“不好……”颜音脸色暗淡了下来,只是摇头。
“为什么?”蒲罕有些奇怪。
“大哥……大哥就是在为了救溺水的二哥,淹死在水里的。”颜音眸光一暗,低垂了头。
蒲罕轻轻揉了揉颜音的头发,笑道:“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要去河边呢?”颜音抬起头,晕着水光的眸子盯着蒲罕。
“你不是嫌我臭吗?我去河边洗个澡。”蒲罕笑道。
“不要!外面太冷了,在这里用沐桶洗不好吗?你可以用我的沐桶,我不嫌弃你的。”
蒲罕又是一笑:“我的小郎君,你当军营中的热水是那么容易得的么?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做饭的柴炭都不够用,哪有我们这些人洗澡的份儿。”
“那也不行!天气冷,你会生病的……你别洗了,我不嫌你臭了。”颜音连连摆手。
蒲罕微笑:“放心!我是北漠人,从小就喜欢冬天在河里洗澡,不会冻病的。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抓条鱼给你吃!”
听说有鱼可吃,颜音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又不放心的叮嘱道:“那你一定要小心啊!”
汴河畔,干枯的芦苇与芰荷纵横交错的纠结在一起,显得那样凌乱而破败,已经封冻的水面像一块美玉,鉴照着头上的碧空浮云。
蒲罕脱掉衣服,一步一步踏着冰,向河中央走去。待走了十几步,便用手中的巨石重重一砸,那如玉的冰面便嘎地一声乍裂了,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冰窟窿,周围是几条闪电一样放射的裂纹。
坐在岸边摆弄着一枝蒲棒的颜音,身子随着那声音猛地一颤,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蒲罕转过身来,笑着对颜音挥了挥手,便一个猛子,跃入了水中。
颜音倏地站了起来,抻着脖子,紧张的盯着那空无一人的冰面。
只过了片刻,便听到呼喇一声,蒲罕破水而出,双手高高擎着一尾大鱼,他将那鱼在冰面重重一摔,那鱼扭动了几下,便昏了过去。
蒲罕用手揉了揉鼻子,冲颜音得意一笑,挥了挥手,又潜入了水下。
见蒲罕洗完了身子,扣着鱼鳃走上岸来,颜音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忙拿过布巾,跑去递给蒲罕擦拭身子。
“哎呦,小郎君,您这可是折煞小人了。”蒲罕忙接过布巾,笑道。
颜音却不以为意:“你快点擦干净,快点穿衣服,别冻病了。”河边风大,颜音裹着厚厚的皮裘,鼻子依然冻得通红。
蒲罕穿好衣服,指着那条鱼笑道:“走,我们回去烤鱼吃!”
“好呀!”颜音高兴得拍手,“烤好了送给父王半条好不好?”
蒲罕一笑,正要答话,抬头却见远远的小丘上,迤逦走来一队人。
那是一群穿红戴绿的女子,走得很慢。中间零星有几个黑衣的源军兵卒,持着枪,押送看管着。
蒲罕知道,那是大梁城中送来劳军的三千女子中的一部分,看样子是要送到左翼二皇子的军营去的。
“那些是什么人?”颜音也看到了,牵了牵蒲罕的手,问道。
“是赵国送来劳军的女子。”
“劳军?是来服侍我们的吗?”
蒲罕一怔,低低嗯了一声,心道这小孩懂得还挺多。
“那让父王也分给我两个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蒲罕咧嘴一笑,原来是自己想差了,只得解释道:“她们不是来做婢女的。”
“那是做什么?”
蒲罕裂了咧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来歌舞奏乐的吗?”颜音又问道。
蒲罕可算找到了台阶,忙连连点头说道:“是啊!是啊!”
“那我也想看!”
蒲罕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强笑道:“这个……小孩子是不能看的,只有大人能看。”
“哦……”颜音刚要开口再问,却见那边出了变故。
一个穿浅碧色衣裙的女子,突然疯了一样跑下山丘,直冲河边这里跑了过来。只见她头发已经散乱开来,在身后迎着风飞扬着,两幅广袖像一双翅膀,在身侧飘飘舞动,她的步伐踉踉跄跄,但却绝不稍停,只是拼命狂奔。
霎时间,原本安安静静的队伍乱了起来,那几个持枪的兵卒便挥动枪杆,撂倒了几人,一时间,哭声,尖叫声远远的传来,因为隔得远,声音很轻,像是受伤的小兽,在轻轻呻吟。
其中一个兵卒,提着刀,朝那碧色衣裙的女子追了过来。
那女子听到后面的声音,虽然并没有回头,但明显更为慌乱,原本提着裙裾的手一松,脚被裙裾绊住,跌倒在地上。
后面那兵卒已经追了上来,那女子刚跌跌撞撞的爬起来,雪亮的刀锋便迅速闪过,一股殷虹的血,向天空激射而出,那碧衣的女子,缓缓倒了下去,手臂依然伸张向汴河的方向,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逃,是要逃跑,还是要投河寻死,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温热的血,涌了出来,将那女子身下的雪,侵蚀成一片刺目的红色凹陷。
那刀挥落的那一瞬间,蒲罕伸手捂住了颜音的眼睛,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身上。
颜音却轻轻挣脱了蒲罕的手,睁大眼睛,盯视着那边。
那兵卒在女子的尸身上拭了拭刀,而后还刀入鞘,看了这边一眼,见蒲罕也是源军装束,便不再理会,径自朝队伍走了过去。
呻吟与尖叫都停止了,四下里一片死寂。
那几个兵卒轻轻挥动着枪杆,像牧羊一样,驱动着那队女子,缓缓前行。
隔着河边的雾看过去,那队女子的衣饰都被漂成了淡淡的颜色,无论是红黄蓝绿,都渗入了萧杀的白,像是那雪原的深深寒意,已经浸透在那些女子身上似的。那种清淡干净的感觉,和黑衣的源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缓缓行进的一队丽人,衣袂飘飘,美如图画,而这图画下方的钤印,则是一名如花女子的尸体与鲜血。
十四、雪色凄清梅影斜
颜音怔怔的看着,直到那些人转过山丘不见,才怯怯问道:“她死了,是吗?”
“是……”蒲罕声音干涩。
“还能救活吗?”
“不能了……”蒲罕摇头。
“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要逃跑。”
“她为什么要逃跑?”
“大概……是不喜欢去劳军吧……”蒲罕越是回答,越是艰难。
“既然她不喜欢,我们为什么要强迫她呢?”
这个问题,蒲罕回答不上来,只能对颜音报以久久的沉默。
两个人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到青宫。那条鱼早已被烤熟,进入了两人腹中。
青宫里,两人居住的跨院对面,突然多了一队守卫,院门紧闭,像是关了什么人。
“里面是谁?”蒲罕问道。
“赵国太子康茂。”门口看守的兵卒回答。
晨曦初现,薄雾如浆,梅花的寒香,弥漫了整个院落
寂寂空庭中,厚厚的积雪已经不再是一块完璧,一星一点的凹痕,是落花与鸟踪,那一长串足迹,来自花树下跪坐的那个少年。
他穿着一袭石青色的襕衫,束着发,跪坐在蒲团上。面前一个炭炉,炉上的铜壶烹着水。炭炉的热气,将那雪化出一个小圆来,蒲团是个大圆,雪色衬着,像是圆满的禅意,大的是国,小的是家。青衣,古梅,积雪,如诗如画。
壶中的水,微微有声,正是将沸未沸时。
突然,一声嗒然,墙头的雪,塌了一大块下来。
那青衣人抬头看过去,只见一只小手,攀上了墙缘,接着,又是一只,然后是一顶白狐皮的帽子,探了出来。帽子与积雪的墙缘像一个白点与一条白线,两者之间,是一张玉雪可爱的脸,正是颜音。
“我来摘花。”颜音指着那梅树笑道。
“小心!”青衣人一挺身子,刚要起身去扶,却见颜音那帽子的左右,垂下了两条白色长尾,正是源国人装束。青衣人微微一怔,随即又缓缓的跪坐了下来。
一转瞬间,只见那墙头的小孩儿已经撑起身子,跨坐在墙上,伸长了手臂,想要攀到墙边那株古老梅树的枝桠上,但是距离有点远,似乎够不到。
“小心……”见此情景,那青衣人还是站了起来。
颜音冲青衣人得意一笑,却不妨重心失去了平衡,扎手扎脚的从墙上跌了下来。
那青衣人三步两步走过去,想要扶起那小孩儿,但左腿似乎有伤,一瘸一拐的,走得并不快。待他走过去的时候,那小孩儿已经站了起来,浑不在意的拍打着身上的积雪。
“你怎样?有没有摔坏?
“你的腿怎么了?”
两个人的话,同时问出了口。
“我没事儿。”那小孩儿一口流利的汉语,竟然微微带着些大梁口音,“你呢?腿怎么了?”
“骑马不小心弄的,是旧伤了,不妨事。”
“门口有人看着,不让我进,就只好这样了。”颜音冲青衣人挤挤眼,又冲门口怒了努嘴,做了个鬼脸。
“你是……什么人?”青衣人有些疑惑。
“我叫颜音,我爹爹是益王。”
原来是后军主帅益王颜启昊的儿子,这源国人果然穷兵黩武,这么小的孩子,就带到军营中参与战事。青衣人暗暗感慨。
“你呢,你是谁?”颜音问道。
“我是赵国太子康茂。”
“哦……”颜音拉长了声音,“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质子?”
康茂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你汉话说得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