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府里的家人外出办事,因回来时吃了些酒,走路有些不稳当,险些被郡王府的轿子撞翻在地。清禅掀起竹帘问他有无伤到哪里?那家人认得是新真堂的戎大夫,看他们急慌慌的去了,回府当闲话一说,偏巧被春酌听了去回禀了凤弦知道。凤弦一猜便是芳华病了,又听说那群人走的甚急,便越发的沉不住气了,顶着午后骄阳赶了过去。已经看见了郡王府的大门,却再也迈不开步子,路人只见一个丰神秀逸的少年似有满腹心事,在白花花的毒日头底下来回徘徊着。还是那茶楼的东家看不过去了,遣了伙计将他请到楼上坐了。此后,凤弦便成了这里的常客。索性将那间雅座包了下来。那东家听伙计讲,这个小官人除了吃茶,每每要的点心一样也不曾动过。他虽有好心,可见凤弦绝非寻常人家子弟,唯恐惹祸上身只得不去多事。
今日凤弦只觉左眼皮狠狠的跳了几下,正想着还会有什么好事轮到自己,便见郡王府走出几个人来。虽隔得远看不太真切,那心却不自主的“咚咚”地跳将起来。那三人各自上了马,似乎朝这边过来了。凤弦抓紧了杯子,睁大了双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他们。当那领头的纤弱少年,微微仰起了雪白的面庞,琥珀般的眼眸缓缓扫过每一个窗口。凤弦紧贴着墙站着,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芳华的目光在窗前久久的徘徊不去。心里来回的想着:“这才几日未见怎的便清减了许多?他这是要往哪里去?是……是找我吗?要不要见他?要不要见他?”
这个问题,直到芳华同咏歌去得看不见影子了,凤弦也不曾决定下来。
终于被人窥破了难以启齿的心事,是得找个人倾诉一下,不然他真的快承受不住了。于是凤弦便从那个梦说起,凤箫默默的听着,虽然惊诧不已却没有打断他的叙述。直到凤弦含羞带愧的问他该如何是好时,凤箫沉思片刻道:“芳华若是个女子你还爱不爱他?”
凤弦毫不迟疑的道:“无论他是男是女,只要他是左芳华。”
凤箫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这只是你对他的一厢情愿。若芳华只将你当做知己好友,你要怎么与他相处?”
凤弦静静的想了会儿道:“我便与他做一世的知己好友。”
凤箫哼了声道:“看着他娶妻生子对吗?那你了?你是要为他终生‘守节’啊,还是就此作罢,也寻一房如花美眷好好的过日子?”
凤弦望着湖中尚未开放的芙蕖,抿着唇半响无语。凤箫也不催他,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耐心等候。
许久凤弦才道:“现在我无法肯定,到那时能否忘记这段情。”
凤箫道:“若是忘不掉了?你当真要为他守一辈子不成?你别忘了,父母在堂岂能由得你这般胡闹下去?锦奴再过两年便要出阁,我又是个残疾之人。这光耀门楣延续香火的担子,便全落在你一人身上了,到时你又当如何?”
凤弦望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两不耽误啊。我便光耀门楣,哥哥你便延续香火。”
凤箫又好气又好笑的推了他一把道:“说些什么混话?你当我是种马不成?”
一面用扇子敲着自己的腿道:“我这个样子,但凡是亲生父母的,决计不会将女儿嫁过门的。眼前正说你了,怎的扯到我身上来了?”
凤弦叹口气道:“若那时我还不能释怀,爹爹又要逼我娶亲,我……我只得……只得说身有隐疾。”
凤箫还要再试他一试道:“你倒忍心看着这个家,因你的痴念而后嗣无人。若与你寻一个,容貌同芳华七八分像的女子,你可愿娶她为妻?”
凤弦道:“这世上只得一个左芳华,无人能替代他去。如此自欺欺人我是做不来的,再说岂不耽误了那女子的青春?这等不仁不义之事休要再提了。”
凤箫望着他道:“你也说他不仁不义?哼哼,害了别人一生何止不仁不义,简直的该遭天谴!”
凤弦忽然见他脸色狠狠的,忙问怎么了?
凤箫忙收住心神,拿起扇子扇了几下道:“你二人的那个梦当真是有些来历,据我想来,你们前世就如今生是两个男子,互相爱慕情意深厚。前世不曾了却心愿,今世又寻到彼此再续前缘。只是,今生为何不投胎做一男一女,偏偏……”
说到这里便叹口气,接着道:“你这般苦着自己也不是法子,待我与你旁敲侧击的问他一问如何?”
凤弦有些紧张的抓了他的手道:“哥哥要怎么问他?”
凤箫淡淡一笑道:“你可怕些什么了?当我是傻子吗,就怎么直直的问出口?只是……”
凤箫望着他的眼睛道:“芳华若并无此意,我劝你还是莫要太痴心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吧。”
凤弦默默的点了点头,凤箫又道:“这倒在其次。我深知你的为人,芳华当真与你无意,你也不会去纠缠他的。怕只怕……”
凤弦急问道:“哥哥快说怕什么?”
风箫与他对视片刻道:“你二人就算再情投意合恩爱有加,也不能如这世上的夫妻一般,光明正大的同居同寝。再过几年他也是要成家立业的,难不成让他也说自家有隐疾在身?一旦此事被撞破,你二人将如何自处?与他一起私奔,从此不见家人隐居山林之间?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你们果真两情相悦,以后的日子不是花好月圆,而是荆棘满道。我劝你回去好生想透彻了再来回我的话,莫要因一时情动,到后来又不敢去承受而辜负了他,我心上最恨这种人的。”
凤弦方要说话,一阵微风拂过,隐约听得有人在耳畔轻轻的唤了声“泊然”。
第十五回:兰熏殿锦奴露心事 横波湖凤弦得所愿
桂圣人自见过芳华后便愈加思念起来,只恨不能抓在手上抱在怀中方称其心愿。恰逢着飞鸾的生日近在眼前,不等她开口相求,官家早嘱咐令德务必将芳华也带进宫来。
因飞鸾年满十八岁尚不曾立太子妃,便是良娣,良媛,昭训,奉仪也未册封一人。帝后二人商议,趁此时要与他选妃。特意宴请三品以上之官员,携妻带女入宫。
凤弦再躲不过去,少不得亲自押送寿礼入宫。东宫上下数日未见到他,虽私下猜测甚多,却不敢叫飞鸾知晓。
遣退左右人等,飞鸾望着明显消瘦的凤弦,那恨一分也没了。起身来在他面前,方要伸手相扶。只见凤弦垂着头,微微往后一缩身子。飞鸾想着咏歌在信中所写,凤弦日日在茶楼之上守望,那手便有些发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般的难受。他依旧固执的,将手轻搭在凤弦的肩上道:“你我多年的兄弟,何至于要行如此大礼?我……我再不逼你就是。”
凤弦自然也感到了肩头的颤抖,不由得仰起脸来望着他。看着那眼中深深的忧伤,暗自思付道:“他爱我便如我爱芳华一般,可有什么错了?若我对芳华之情也如他是一厢情愿,自然是伤心无奈,只怕到那时我反不如他洒脱。”
一时觉得那日话说得委实重了些,又想起这些年飞鸾待自己情真意切,并无丝毫狎昵之举。越发觉得心中不安起来,一声“哥哥”轻轻的唤出了口。
飞鸾听得顿时红了眼圈儿,噙着泪忙忙双手将凤弦扶起来,哽噎道:“我只道今生你再不肯认我了。凤弦你但放宽心,那些话我从此再不提起。你喜欢左公子,或是日后娶妻生子也罢,我只要能时常的看见你便好。”
凤弦扶了他坐下劝道:“哥哥这是何苦啊?你叫我心上……”
飞鸾勉强笑道:“我与你是一样的,一旦抛出真心便再收不回来了。但愿那左公子与你爱他一般的爱你,也不枉你这份痴心。你们的事我会守口如瓶的,只望你闲暇之时能入宫看我一眼,我便知足了。”
凤弦向来宽厚仁义,见他这般越发的心存愧疚之意了。
次日便是寿诞之期,飞鸾留凤弦在宫中住下,二人依旧有说有笑。凤弦觉得,飞鸾待他似比从前更加迁就。底下的人不明所以,只道是他两个犯了小孩子脾气,数日未见又和好如初了。唯有洞天多少窥出些端倪,虽惊疑不定却不敢擅言多语,只得暗中着急罢了。
次日酉初二刻,承天门外宝马香车,一排一排的停了一地。远处的车辆,还在源源不断的朝这里涌过来。内东门司的数十个内侍黄门忙的脚不沾地,勾当官领着大臣们由左侧进入兰熏殿。女官之尚仪率手下宫人,引导诸外命妇往右侧缓缓进入。
锦奴亦步亦趋的跟在母亲身旁,微微抬起头,清波流转朝四下张望。心里却莫名的在想,那位左公子今日是否也来参加?以至入座在水晶帘后,还大着胆子向对面窥视。一个一个看将过去,果然在第二排找到了想见之人。
芳华平生第一次赴宫中宴会,大多官员也是首次见到,这位传闻颇多的左四公子。容貌固然异于常人,却是冰雪之姿。尤其挂在嘴角浅浅的微笑,总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这与谣传中的形象大相径庭。而令德同长子与芳华在外貌上,更是无一相似之处。于是,又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更让众人奇怪的是,林溪是长子前来赴宴理所应当,不知令德为何又将四子也一并带了来?他虽身居从一品,却比那正一品的官儿还要显赫,还要得圣宠。看他这个意思,莫非要求尚(注)二位公主不成?就算是也轮不到幼子啊?林溪重重的咳嗽一声,芳华扯了扯他的袍袖,仰头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跟一群蚊子计较什么,没的失了自家身份。”
林溪听他比喻的很是有趣,忍不住揽了他的肩笑出声来。令德微垂二目安然端坐只当不曾听见。
此次不仅有意为太子选妃,也是为了两位适龄的公主挑选驸马。因此,大臣们将家中尚未婚配的儿子也带来了。咏歌便在其中。他遥遥的望见了芳华,趁着人未到齐快步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一把,附在耳边低声笑道:“你也是来选驸马的?”
芳华着实不知,略显吃惊的望了父兄一眼,低声道:“早知道是这个意思,我便不来凑热闹了。小弟相貌古怪,公主自然是瞧不上的。我只来吃吃酒,看看歌舞罢了。”
咏歌待要再讲,便听得内臣高呼圣驾来临,忙急急的退了回去。
少时,忆昔,时翔做前导,君上挽了桂圣人的手,身后随着诸位后宫的娘子并二位公主,缓缓地进入兰熏殿。桂圣人一眼便瞧见了芳华,不由自主的脚步往侧里踏出去。君上不动声色的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轻轻的咳了一声。
待众人各自入座后,君上这才注意到飞鸾尚未前来。又朝蓝桥身边一看,连凤弦也未到场。心上未免有些不悦。正要问是何缘故,却见飞鸾与凤弦携手快步走进来。
他二人芝兰玉树青春年少,竟有些珠联璧合的意思。尤其那飞鸾,冷傲时便似一块寒冰生铁,使人望而生畏。今日凤弦归来,又逢着自家的好日子,那脸上便带出了无限的春色。直叫帘后而坐的各府娘子们自叹弗如,人人粉面含羞却又不忍移开目光。便是立于君上身侧的忆昔,眼中也微微显出些惊艳之色。时翔一眼扫将过来,暗自冷笑道:“这才隔了几日,便又要犯病了不成?果然是色胆包天,竟敢对太子也乱想起来,着实的该死!”
忆昔忽然觉得身上有些不得劲儿,做贼心虚的微微颔首,飞快的瞟了时翔一眼。
芳华数日未见凤弦,今见他形容略有清减,又与太子相携而来。便想起那日游湖之时,咏歌无意中提到他二人旧年的一些趣事。细细品来,竟从心底里生出一丝酸酸的感觉。这会子见他与飞鸾携手而进,越发的有些不自在起来。凤弦不料会在此遇到芳华,忙要松开飞鸾的手,却被他抓得死紧又不好挣扎,只得随他在驾前行礼。飞鸾回自己席上坐下,凤弦退到父亲身边,忍不住再一次望向身后的芳华。见他抿着嘴对自己颔首微笑,这才慢慢放宽了心入座。咏歌在那厢看得心上很不是滋味儿,目光微微一侧,只见飞鸾也朝这边看过来。
锦奴瞧着众女子对飞鸾神魂颠倒,不以为然的打鼻子里轻轻哼了声。想着那日在墙外偷听他们的谈话,从那时起她便对这位太子有些不满,私下腹徘道:“长得这般‘貌美如花’,索性做公主也就罢了,何必又来当什么‘太子’。哼,莫不是她女扮男装?”
正自胡乱想着,冷不防被母亲拍在手背上道:“这位太子竟是个女孩儿般的人品。都说他武艺超群,不晓得脾气是否温和?”
锦奴撇一撇嘴冲口而道:“依女儿看,左四公子比他强十倍不止呢。”
冯夫人望着女儿皱了下眉道:“强于不强的,你是如何知道的?”
锦奴暗中连连叫了几声糟糕,忙掩饰道:“传闻说,左郡王相貌奇伟犹如天将,又说左四公子眼似琥珀褐发白肤。娘只管顺着我的手看过去,第二排的那三位不正是他们父子吗?”
冯夫人目光穿过珠帘的缝隙望将过去,由不得微微点头道:“郡王果然伟丈夫也。”
又看向他身边的少年,微微笑道:“这位公子虽长的……五官倒是极秀美的,只是这身子看着有些单薄了。郡王的夫人也不是异族女子啊,怎的这位公子竟如此的与众不同了?”
忽又想起什么道:“听说,郡王府上的几位公子都未曾婚配,若论长幼怎么也不该四公子来呀?”
锦奴先时听母亲夸芳华长得好,正暗自欢喜。到后来越听越不是味儿,也有些担心起来,又忍不住辩解道:“人家还说他是病痨鬼了,娘看着可像啊?我想他今日无非是来凑热闹的罢了,公主未必能相中他呢。”
冯夫人回头打量了她几眼道:“这话说得有些自相矛盾。你莫不是怕公主抢了他去?你竟……有意与他不成?”
锦奴听了这话顿时羞得脸绯红,拧着裙带儿低声娇嗔道:“娘你说什么了?哪个有意与他?”
冯夫人正色道:“你也到了论嫁之年,只是一件,左郡王与你爹爹素来不睦,你今生休想嫁入他家去。莫看你爹爹平日甚是娇宠与你,唯有此事他是绝不肯退步的,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的好。”
锦奴渐渐有些心慌起来,一则大庭广众的,又不便与母亲十分争闹。二则毕竟是女孩儿家,心中所想羞人答答的叫她如何说的出口?又着实的不服气,便想起芳华路拦囚车一事。因未亲眼所见,只得将春灼的话挑挑捡捡说与母亲听。
冯夫人叹口气道:“那些人不是一个也没保住吗。”
锦奴悄声道:“如何怪得了他?想那四公子生在簪缨门第富贵人家,最难得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这才是顶要紧的。至于他的容貌……娘休要信那无稽之谈。郡王夫妇恩爱是人尽皆知的,若不然盈江郡夫人(令德之妻)去世多年,为何不见郡王续弦?便是姬妾也不曾纳得一房。所以,那些话是一概信不得的。”
冯夫人在她眉心处轻轻一点道:“这般急着替他分辩,还说是对他无意?”
锦奴叫了声娘,气得掉头不再理她。
未曾饮宴之时官家便吩咐众人,今日只管欣赏歌舞尽兴吃酒,朝中之事一律不许提起,违者立时赶出宫去。众人前些时才领教了,这位谦谦君子难得之厉害。如今的心思全放在,怎样才能让自家儿子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于是,在教坊司献上一段歌舞之后,下面的少年才俊们便有些按捺不住了。能文者填词联句妙语连珠,擅武者使剑弄枪翩若蛟龙。会丹青音律者,更是要在驾前大肆的卖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