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应了声是,忙同凤弦跟了他过去。
凤弦走了几步故意慢下来,悄悄将芳华一扯道:“平白的怎的又来骂我?”
芳华眨了眨眼委屈的道:“我几时骂你了?”
凤弦望了眼前面带路的时翔,伸出两指,飞快的在芳华鼻头上捏了一把道:“我是那青蛙,你是什么?”
芳华忍着笑,将眼珠儿转了转道:“原是我说错了,你比那青蛙可大多了,该是……该是只蟾蜍呢。”
凤弦被逗得哭笑不得,横他一眼道:“如此说来你便是那天鹅喽?哼哼,有怎么瘦小的天鹅吗?莫不是鸭子冒充的吧?”
芳华正待反唇相讥,见时翔回头相望,只得冲他笑了笑继续赶路。
那一排花木从中,飞鸾将目光紧盯在芳华身上,几乎瞪出一个洞来。心下狠狠的道:“左芳华,休要得意忘形。暂且让你快活几日,我倒要看看最终是谁守在他身边。”
眼见他们走远了方纵身出来,掸了掸衣服,另觅别路回兰熏殿去了。
俗语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忆昔待底下再没旁人了,这才飘身下来。他虽未见到飞鸾的表情,但凤弦与芳华的亲昵举动,却一毫不差的尽落眼中。负着手踱了几步,暗自思付道:“果然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太子与子叔衙内,究竟是图新鲜闹着玩儿,还是认真的了?无论如何四公子搅进来,便是大大的不妙。太子虽貌若处子,可这心思与手段未免有些狠辣。若他兄弟二人因此而结怨,只怕四公子不是他的对手。一旦太子起了杀心……”
忆昔不敢往下在想,急匆匆地往回赶过去。
凤弦在长乐殿门外与芳华分手。一个女官正焦急的张望着,见时翔领了人过来,忙说不必通报了,即刻带了芳华进去。
官家与桂圣人在下面的椅中坐着,芳华目不斜视的行礼参驾。君上见他比前些时瘦了许多,忙命时翔扶他起来,就在面前放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待殿中的人都退下后,君上才开口道:“身子可大好了?”
芳华含笑躬身道:“多谢官家惦记着,臣已痊愈了。”
忽见桂圣人眼圈儿红红的紧着看自己,似有悲泣之状。想起方才时翔说的话,心下倒很有些感动,忙起身道:“家母去世多年,还望圣人免悲思保重凤体才是。”
桂圣人想着儿子才生下来便被抱走,如今也长得同自己一般高了。若不是因他容貌有异阴阳同体,又怎会让先太后抓住把柄?说自己产下妖孽乃不祥之兆,启奏先帝硬要将那尚未睁眼的婴儿溺毙。若非君上拼死护佑,岂有今日母子相会之期?眼见着儿子不能相认,却还要编些谎话来哄骗与他。一时哪里忍得住又恐芳华生疑,只得用帕子捂了嘴,背过身去抽抽噎噎的哭将起来。
芳华慌得跪下叩头道:“臣一时失言,死罪死罪!”
官家起身抚着桂圣人的肩,小声劝解道:“你只顾自家哭得痛快,那孩子还跪着呢。”
这话果然奏效,桂圣人胡乱的拭了把眼泪,立起身亲手扶了芳华起来。若不是君上连连的在后面扯她的衣服,她只怕要将芳华搂进怀中了。官家见桂生人拉着芳华的手不放,只得将自家的座位让出,叫芳华坐在她身边慢慢叙话。
桂圣人仔仔细细的,将芳华一遍一遍打量着。那么孱弱的,抱在手中几乎感觉不到分量的小婴儿,他如今就在自己眼前,略显羞涩的侧身而坐。桂圣人极力压制住翻滚的情绪,颤颤地开口道:“令堂……生前与我……与我很是要好,如今看见你便想起……想起她来。当日,我还说要认你做义子呢,令堂也是答应了的。好孩子,你……你……你便叫我一声娘可好?”
芳华再料不到她会说这个话,扭头看向一旁的君上,恰巧与君上四目相对。微微颔首思虑片刻道:“臣有一句大胆的话要回明圣人。”
桂圣人连连催他快讲。芳华抿了抿唇道:“臣与三哥是孪生兄弟,家母怜惜臣病弱,将三哥交与乳母喂养,却不辞辛劳亲自哺育臣。幼年之时汤药不断,家母便日夜守护在臣身边。大概五岁时家母病逝,乃至今日……”
说道这里,芳华眼中薄薄的起了一层水雾。忙低头使力将眼泪逼回去,接着道:“今日臣已长大成人,竟记不得母亲的容貌了,着实的不孝呢。臣这一生只有一位母亲,还望圣人多多体谅。”
话音未落,便已然感觉到手中的颤抖。抬眼望去,那个算不上十分美丽的,但却绝对温柔已极的女子,此时正悲痛莫名鲛珠频滴的看着自己。
芳华抑或是被那深深的哀伤所打动,捧了桂圣人的手,在她膝前缓缓跪下道:“臣与家母蒙圣人错爱,若不嫌弃臣愚笨,臣愿高攀认圣人做姨母,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君上在一旁接话道:“嗯,不攀龙附凤果然是哥哥教出来的好孩子。”
又对桂圣人道:“你便依了他吧。嫂嫂去得早,这孩子又三灾八难的。你只当他是自家的骨肉,日后多加疼惜便是,也不妄你们姐们好了一场。”
芳华听罢赶着叫了声姨妈。桂圣人虽不甘心,却也晓得不能操之过急。轻轻抚着芳华的面庞,含泪点了点头。拉他起来坐在身边,细细的问了些生活琐事。
那芳华自母亲去世后,还是第一次被个妇人握着手,轻言细语地说话。暗自想来,母亲若还在也会像她一般关心自己的。眼前之人要真是母亲该多好,无人之时还可在她怀中撒撒娇。那种感觉他已经很久不曾体会到了,就算是时鸣的怀抱也不能替代。
君上望着他们相谈甚欢的样子,暗自思付道:“芳华若是知道,我用赵昕三族之性命,才换得废除此法,不晓得他有多失望。到时他会不会因此而不肯相认?我原是有愧于他们母子,不认我也无话可说。月痕(桂圣人之闺名)此生之愿便是要与他母子团圆,我已对不住她,若再受我牵连……”
正想的入神,忽觉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抬头看时见芳华含笑立在身边,忙问何事?芳华撩衣跪下,恭敬的叩头道:“臣要替那些无辜之人,谢官家的救命大恩。再有……”
芳华有些惭愧的道:“臣那日一时慌急口不择言,还望官家恕臣大不敬之罪。”
桂圣人听得脸色微微一变,唯恐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君上始终嘴角带笑,安慰的望了她一眼。扶了芳华起来道:“他们是你所救非我之功也。你那日说的什么话?我……我已不记得了。只是,老臣中有几位因此事而受牵连,大臣们到现在还多有不服。说你不晓政事,进谗言只图讨好与我。又说郡王教子无方。父子二人一味的想促成此事,无非是要在百姓中提高自家的威信,居心之叵测不言而喻。”
话说到此,君上凝视着芳华的双眼接着道:“若有朝一日,大臣们叫你在朝堂之上问话你可怕吗?”
芳华听罢依旧是笑容不减,从容答道:“若只讲理臣不怕,若要骂人动粗这却难了。哦,臣保举二人定能胜任此事。”
君上与桂圣人相视一眼问是哪两个?芳华忍着笑正色道:“便是臣的大哥与二哥。”
见君上一脸迷茫,解释道:“若要心平气和的讲理,臣便出面与他们周旋。若要污言秽语,学那市井之徒骂街,便让臣的二哥出面料理。若还敢动老拳,哼哼,臣的大哥自然会不辞辛劳,尽心点拨他们几招的。”
宫中的规矩多礼节繁琐,桂圣人哪里见过这等活泼有趣的少年,忍不住以袖掩口先自笑将起来。君上拍着芳华的肩摇头笑道:“这张嘴也不知随了谁呢?”
桂圣人意味深长的望他一眼,招手唤芳华在身边坐下。君上也将座位移过来,帝后二人将他围在中间,犹如家人般的闲话。抑或是血脉相连,芳华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很舒服很亲切。
猛然想起一事待要起身回禀,却被君上按住道:“你在父母跟前也这般多礼吗?我们虽不是你的……你的亲生父母,好歹也是姨父姨母吧。有什么话只管坐着讲,不需如此外道。哦,莫在称什么官家了,也唤我一声姨父吧。”
芳华笑着颔首道:“这原是官家与圣人的抬爱,臣自当依从。”
果然牵了君上的手,亲亲热热的唤了一声姨父。君上反握了他的手,连连的道了两声好,这才问他要说什么事?
芳华张嘴才说了个臣字,顿时便住了声。面上一阵泛红,那油亮的眸子望着君上眨了几下,嘻嘻地笑出了声。君上见他可爱的紧,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脸催他快说。芳华这才道:“今日之事,只我爹爹与姨父姨母晓得便好,就莫要外传了。”
桂圣人听了忙问缘故,芳华道:“爹爹得圣宠难免招小人嫉恨,我拦囚车一事想来已闹得人尽皆知,虽不后悔到底连累了爹爹。若在将此事宣扬出去……姨父自然是圣明的,定不会理睬那起小人的谗言。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姨父姨母心疼侄儿又无需旁人晓得。”
君上满眼慈爱的看着他道:“难为你小小的人儿,竟想得这般周到,既如此就依着你便是。”
芳华才要致谢,只见时翔进来请官家圣人移驾兰熏殿。
因怕惹人注意,芳华便要先行告退。桂圣人一时哪里舍得下,拉了他的手再三嘱咐,闲时务必要往宫中探望。芳华感念她对自己与母亲的好,恭恭敬敬的与帝后二人叩了头这才退出去。因离兰熏殿很近,月光又洒满一路,芳华不叫人来送,脚步轻快的径自去了。
于拐角树荫处,被人冷不防在肩上拍了一把,芳华惊得险些叫出声来。定睛一看竟是凤弦,上前扯住捶了他几下笑骂道:“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敢是要做刺客不成?”
凤弦拢住他的手笑道:“连死也不怕的,怎的这会子倒吓得这般?‘刺客’这两个字在宫中千万不可混说。”
芳华哦了一声,伸着指尖轻戳他的额角道:“你的武艺有多高啊还想做刺客。”
又问他有何事等在这里?凤弦伸手替他捋了捋头发道:“我怕你迷路,因此在这里候你出来。若是有人相送便罢,若没有我在现身不迟。”
芳华心里明明是喜欢的,嘴上却不以为然的道:“无事献殷勤非女干即盗啊!”
忽然瞥见凤弦脸上,平白的起了几个小红疙瘩,不由伸手轻轻摸了摸道:“你是傻子吗?这里花草繁茂又是在夏季,竟是来喂蚊子不成?”
凤弦笑了笑,握了他的手边走边道:“这有什么打紧。哦,圣人召你何事?”
芳华略去认亲一事不提,只说是母亲生前与圣人很谈得来,今日见到自己便想起了母亲。叫过去叙谈几句,无非是以慰其心罢了。又说已郑重谢过君上的大恩,凤弦不动声色暗自道:“此事不知能瞒多久?一旦让他知道了,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子?”
芳华见他有些走神,摇了摇他的手问是怎么了?凤弦笑道:“快些回去吧,免得让人生疑。”
芳华嗯了一声二人径往兰熏殿去了。
眼看着便要到殿门,忽见不远处,几个内侍黄门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一见凤弦急急的扯住道:“衙内快过去看看吧,太子失足打凉亭子上跌下来了。”
不等芳华反应过来,凤弦已松开他的手如飞的去了。芳华怔怔地立在原地,手上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而此刻他却已奔赴太子身边。时鸣远远的望见了快步赶过来,芳华缓缓回头恹恹的,对站在身后的时鸣道:“伴伴,我乏得很想回去睡呢。”
宫宴以太子受伤而草草结束,承天门外又恢复了空旷与肃静。
帝后二人乘车辇赶至东宫探望,御医回说是伤到了筋,脚踝骨有些错位。幸好太子年轻体健,最多一两月便可恢复如初。桂圣人掀起被单一看,那只受伤的脚已用木板固定住了,脚背至踝骨以上都青肿着。桂圣人一阵心痛,伸手小心的轻抚着,嗔怪道:“怎的如此不小心?疼得厉害吗?”
飞鸾本是斜靠在床头的,见此慌忙拉住母亲的手道:“想是多吃了几杯酒,被夜风一吹便有些头晕,所以便跌下来了。哦,怪脏的不敢劳动娘娘。”
桂圣人望着他半响方轻叹一声道:“你是我亲生的骨肉,哪有个做娘的嫌儿子脏的?你……到现在还怨我吗?”
飞鸾连道不敢,挣扎着要起来竟忘了有伤在身,顿时疼得出了一头的汗。桂圣人按不住他,只得合身将他抱在怀中,一面与他拭汗一面道:“你且好生养着吧,天也不早我先过去了。”
说罢向君上行礼回椒房宫去了。
飞鸾垂首坐在床上,感觉有人靠近抬眼望去,见父亲在身边坐下,张了张嘴最终先择了沉默。君上静静的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既心痛又无奈。许久才亲自扶他靠回床头道:“这都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你只记得她才是你的生母,为了我们父子受尽了委屈惊吓。她不欠你的,是我们父子欠她良多。你娘娘(指母亲)出身小吏之家,性子偏软弱了些。不似你祖母,还有教养你的敬贤皇后那般刚强又懂谋划。即便如此,为了护你周全,只要你性命无忧,只要不使为父与你祖母并先皇后两下生怨,她甘愿将你送在敬贤皇后膝下抚养。哪怕日久疏淡你不在认她。”
说道这里忍不住一阵苦笑,歇了会儿方道:“敬贤皇后无子,她虽对你的母亲心怀嫉恨,倒是难得真心喜欢你。乃至你今日因她几句遗言,便对自己的生母心存嫌隙。”
说罢又叹了口气,握了飞鸾的手道:“这都是我之过,你要怨要恨只管冲我来便是。鸾儿,你也快成亲了。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儿,你才能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情。好了你歇着吧,我先过去了。”
说罢拍了拍他的手背,起驾回思政宫去了。
凤弦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飞鸾垂目想着心事,便在床前的椅上坐了不去打搅他。
少时,飞鸾向他笑道:“怎的不曾回去了?”
凤弦摇了摇头道:“我这几日便留在此处照顾你吧?”
飞鸾欠起身道:“使不得。这里人手够多的,你……你还是回家去吧。”
又唤小楼进来问什么时辰了?小楼回说已过亥时三刻了。飞鸾叫他退下,有些抱歉的道:“都是因为我才使你不能出去,只好等明日一早开了宫门你在去吧。”
凤弦起身在床沿上坐了道:“哥哥一向酒量不差,今日不比平时,官家与圣人都在,怎么……”
话未说完,便见飞鸾微蹙了眉垂下头去。
凤弦思付片刻,拉了他的手叹气道:“哥哥你这是何苦呀?”
飞鸾缓缓的抬眼望着他道:“你还肯认我这个哥哥,还肯让我看到你我知足了。只是,抛出去的心岂有在轻易收回来的?”
说道这里又勉强笑道:“方才席间,我看你们一前一后的出去,想来你已与他表明心迹?”
凤弦面上一阵发热,微微的点了点头。飞鸾慢慢抓紧了身下的被单道:“看你眉梢眼角尽是难掩之春色,他……他……自然是接受了吧?”
凤弦颔首应了声是。飞鸾望着他嘴角愉悦的笑容,明明已黯然神伤不愿再看,却偏偏不忍将目光挪开。如此笑容,在夏季便似清凉舒爽的风,在冬季便似一盆温暖炙热的火。遇见芳华之前,他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飞鸾不禁暗恨自己,什么要紧的书偏生让他那天去取?但凡错过那一日,他们便不会见面,那左芳华只怕也命丧黄泉了。想到这里,飞鸾的眼底便闪出一道阴冷光瞬间即逝。凤弦似乎有所感应,抬首望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