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一剑霜寒
二人路上,却看见还未痊愈的司马默。
不过司马默并未看见他们,因为他在和缘尘争执。
争执声并不激烈,是压抑着的,因而更显得凄厉。
司马默手中的长剑闪着寒光,抵在缘尘的脖子上,眼神冰冷一如剑光。
缘尘仍旧是那模样,无悲无喜,无贪无嗔,纵然此刻被人用剑指着,也依然平静如斯。
司马默看他这模样,不禁疑惑。
眼前这个缘尘,当真是昔年快意恩仇的崔宫商?
还是完完全全另一个人?
“崔宫商,弱衣到死都在念着你,难道就换来你一句放下?”司马默的目光那样冷,又那样哀,看得叫人心中似乎也要一并疼痛起来。
此刻司马默究竟是在为弱衣而恨,还是为自己,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那便是,他的确恨崔宫商。
但缘尘,已不是崔宫商了。
“司马施主,你若当真怨恨贫僧,就此杀了贫僧,贫僧也不会多有怨言。只是佛门清净地……”缘尘言语间神色如常,却气得司马默浑身发颤。
他本就重伤未愈,此刻更是面色惨白,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剑落在了地上,惊起落花风尘。
然后他弯下腰拾起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缘尘转身,却瞧见谢紫和闻青,虽略有几分惊诧,但是还是平淡地颔首而去。
闻青和谢紫对视了一眼,却不再多说什么了。
闻青已看过,这佛寺之中只有司马默和缘尘会武功,而司马默却是重伤,他已准备动手了。
殿上香火缭绕,缘尘跪坐佛前诵经。
闻青走到他身边,带着江南,一身的烟雨。
“闻施主。”缘尘停下,淡然问候。
闻青看他这已脱离凡尘的模样,忽然道:“我听说,你曾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个侠客,叫崔宫商。”缘尘指尖微顿:“那都不过是前尘往事,贫僧已遁入空门了。”
闻青的青丝剑那样冷,他的笑却仍旧是温润淡和的。
“那您是为了什么而落发为僧,不知能否说与在下听?”闻青道。
缘尘垂眸,看着面前香火袅袅缭绕,终于开口:“不知施主可听说过钧天魔教?”
闻青勾唇,眼中幽深浮沉:“自然听过。”
缘尘长叹:“十三年前,我同江湖朋友去围剿魔教余孽。”
十三年前,江湖白道联盟起来,前去钧天魔教,一决生死。
崔宫商当时风头正盛,自然也想为白道做一些事,所以一并去了。
后来也是杀红了眼,只知道,手起刀落,又一条人命。
白衣成了血衣,连发梢上滴落的,也不是汗,而是血。
待回过神来时,只看见满手满衣的血,与那些所谓妖孽,死前绝望与不甘的眼神。狰狞,凄厉,哀伤。
然而这样的地方,片刻之前还如人间仙境。
崔宫商不禁有几分伤感,但也只是伤感而已。
直到,他听见了那个声音。
女子呼救与惨叫的声音,还夹杂着男人沉重的喘息声。
这让崔宫商浑身一颤。
他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却看见那些所谓的江湖同道,将魔宫女子压在地上。
女子哀叫着,鬓发散乱,面上还有着掌印,一身细腻的皮肤青青紫紫,整个人眼神空洞得好似死了一般。
一个男人看见了崔宫商,便在女人身上掐了一把,笑道:“这不是崔少侠吗?要不要来尝尝这妖女?”女人闻言,惨叫得愈发凄厉了,却成了其他人取乐的声音。
崔宫商一步步往后退着,眼前这肮脏的一切,让他觉得恶心。
10.缘断情长
崔宫商转身便走,那女子凄厉的叫声刺破了他的耳鼓。
他以为这样便可以远离那些丑恶,直到他发现他错了。
无论走到哪里,触目都是血海、掠夺与杀戮。
就连平日里相熟的那些江湖前辈,此刻也变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
或是在折磨魔宫中人,或是在抢夺秘籍财宝……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好似变了个人一样,狰狞、可怖、丑陋。
为什么会这样?!
崔宫商眼前忽然浮现那魔教妖女的眸子,那样漂亮,却那样空洞。如献祭一般的姿态,悲哀而无奈,痛苦而绝望。
可他没有救她!
“这个姑娘长得真不错,魔宫妖女虽然狠毒了一点,但是皮相是真好。”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崔宫商回首,看见他素来崇敬的“潇湘一剑”秋晚回正拽着一个女子的头发,往外头拖。“秋老哥这就不懂了吧,女人再好,也比不过少年啊。”另一个人攥着一个漂亮少年的衣领,满面都是收获颇多的样子。
崔宫商的那一刻,如坠冰窖。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无论我如何走或者逃,看见的都是地狱。”缘尘如是说道。
闻青只是沉默,面色却十分幽冷。
缘尘低垂眼眸:“不知何时,这钧天魔教被灭时的场景竟然频频浮现在我眼前,终究成了我心魔。你应当明白,习武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心魔。后来,终于有一日,我抛下了亲人朋友,到这偏僻的佛觉寺落发为僧。”
闻青看大殿上佛祖罗汉,香火缭绕过一段前生,不由问道:“你后悔了?”
缘尘摇首:“我也不知。这些年,我跪在佛前,却终究不明白。”
他不再称呼自己为“贫僧”,是否是因为此刻,缘尘已背上了属于崔宫商的罪孽?
“施主,动手吧。”缘尘静静道。
闻青眸光猛地一凝:“你知道了?”
缘尘闭眸浅笑,平和地好似不是在等死:“你的脸,和你的父亲,实在太相似了。”
闻青冷笑,青丝剑闪过一道寒光。
他的剑,很细,很工丽,甚至可以说,不能称之为剑。
因为这柄剑太美。
像是个艺术品,而不像一柄剑。
然而此刻,这柄剑却那样锋利,那样危险,轻易便可夺人性命。
他的剑对准了缘尘,可缘尘却仍旧是平静的。波澜不惊,好似生死,已被他置之度外。
可他真正置之度外了吗?
闻青不知道,只是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完全平静,甚至微微笑着的脸。
微微停顿,闻青眼前闪过方才缘尘痛悔的眼神,手中剑势一停。
原来他也曾后悔过。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闻青冷笑,终是一剑劈落,看眼前人头落地。
鲜血迸溅,染出一树梅花。
大殿之上香火依旧,金身佛祖仍是那,又慈悲,又疏离的目光。
如斯,又是一段尘缘消亡。
11.尾声
晚间的时候,缘尘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明悟等几个弟子赶忙安葬了缘尘,又用水将大殿冲洗了一遍。
只说那歹徒实在太过分,竟然在佛祖面前行凶,冒犯了佛祖。
可佛寺中的僧人大多是不愿与这样的事情沾惹关系的,只是遣人报了官。
闻青和谢紫装作无意将缘尘的死讯告诉司马默的时候,男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下一刻,却被笑意覆盖了。
只是那笑,看得人遍体生寒。
花弱衣死后,司马默满心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看看那崔宫商,到底哪里胜过自己,又想问他,为什么要抛下花弱衣。
他恨他,是真的恨。
然而当缘尘死去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他这十几年,尽数用来恨崔宫商了。
心心念念全都是他。
有时候,刻骨的恨,和铭心的爱,总是能让人分不清。
因为这两者,都会掏空一个人的心。
最后官府没怎么勘察,便随意结了案子。
这佛觉寺处于深山,素来清贫,没什么油水可捞,哪有官差肯用心办案?
与来时一样,谢紫和闻青告辞的时候,又是一场花雨。
胭脂色的桃花纷纷,落英如雨,艳丽得让人心惊。
满地残红堆积,踩着落花而去,谢紫和闻青不知不觉来到山脚下。
“你接下来想去哪?”
谢紫回首,唇角半翘,看着闻青。
闻青淡然抿唇,眉眼微挑:“京城。”
谢紫正要笑,听了他这句话,笑意却是一僵:“京城?!”
闻青颔首,青衣如雨,眉眼若画:“是京城。”
谢紫觉得意外。
在他眼里,闻青这样的人,一身清泉,一身风骨,是江南烟雨里养出来的,实在不合适,去那繁华万丈,红尘蔽天,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却又暗流涌动,步步杀机的京城。
“难道这回,你要杀的人在京城?”谢紫想到了缘由。
闻青浅笑着颔首,眼神却是冰冷的。
幽幽叹了口气,谢紫低首,忽又张扬地笑了起来,挑眉时意气风发,不同于以往明丽模样,而是透着英气:“闻青,那这一回,我们便是同路了。”
闻青笑意微僵,微有些无奈的样子,只是眸中,却渐渐多了几分暖意。
二人在山下买了两匹马,纵马长街,只听街头有孩童唱着歌谣:
人生有十诫。
一戒贪,
二戒嗔,
三戒痴,
四戒怨,
五戒恨,
六戒哀,
八戒伤,
九戒怒,
十戒,相思。
——第二卷·人生十诫·完——
第三卷:冠盖京华
01.紫衣郎
京城。
谁都知道京城。
十里繁华,红尘蔽天。
高楼百尺,轻歌曼舞,丝竹凝乐,在这里,你能得到你要的一切。
也有可能,失去你所拥有的全部。
游马轻车,纵马飞扬的少年子弟,倚楼卖笑,红袖添香的美貌女子,与困苦不堪,终日劳作的贫民,都一起充斥在这里。
这里已繁华到极致,甚至已繁华得令人觉得罪恶。
京城的夜也是热闹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只见街道上人流涌动,花灯满城如火,火树银花不夜天。
宝马雕车香满路,富贾豪商又不知在哪个销金窟一掷千金,夜市里,小贩们的叫卖声也十分卖力。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便是京城。
无数人怀揣一步登天的梦想来到这,有人平步青云,从此飞黄腾达,锦衣玉食,而有的人,则被这里的繁华腐蚀,成了别人的踏脚石,彻底腐烂了。
一日晴好,春风浓,春华盛,百花争妍。
苏丞相家的公子今日游湖,邀请了一帮子狐朋狗友。
众公子哥们饮酒作乐,喝醉了,索性开始调侃彼此当年趣事。
丝竹奏着旖旎的小曲,舞娘仍然是妩媚地在华美的地毯上跳着活色生香的舞。
这样的地方啊,哪怕喝下的酒,似乎都带着胭脂香,香艳。
“话说紫衣很久很久没回京城了。”苏小公子端起酒盏,一张温文尔雅的面上满是慨叹。
这苏小公子素来是个笑面虎,如菩萨一张笑面,令人如沐春风,却吃人不吐骨头。
而他口中的紫衣,正是谢紫。
端王爷桃花眼勾人:“他不回来到也好,本就是个祸害。”
他此言刚罢,就听得礼部尚书的儿子挑眉:“祸害?你家那位,才是个祸害吧。”
他这话说的十分暧昧,带了点调笑。
端王爷面色一沉,哼了一声便闷声只顾着喝酒了。
这说起来又是一笔风流债,这端王爷从前看中了一个戏子,费尽心机终于把人弄到手,谁知道第二天腰疼的要断了的是自己,而风神俊秀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一位,却是一只大尾巴狼。
“说起紫衣,倒是想起当年那件趣事了。”苏小公子微笑款款,一片温良。
端王爷也不禁笑出声来。
那大约是七八年前,谢紫从明月山上回来,在京城还没什么名气。
苏小公子和端王爷还有谢紫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混得熟。
自然也就知道,这谢紫的字,正是紫衣。
二人没少拿这件事打过趣,说是名本来就像姑娘了,怎么字更像呢?
结果被谢紫闪着寒光的剑架在脖子上,对着他浓丽的眉眼,讪讪说不出话来。
端王爷素来睚眦必报,苏小公子又是个出了名的小心眼,于是一日,也是这样的晴好天,春华日。
户部侍郎的小儿子苦恼近日无佳人作伴。
苏小公子折扇一展,眉眼一挑:“我倒是知道一个美人,叫紫衣。”
户部侍郎那小儿子刘玉顿时来了精神:“长什么样?”
苏小公子摇着扇子,细细回忆:“长眉远黛,眼如秋水,嬉笑怒骂间风月无边。”
刘玉眼中放光:“那才情又如何?”
端王爷幽幽笑了,带着点狡黠:“善舞剑,工诗画。”
刘玉点头称赞:“这样的美人可不多得,不知能否让我二人见上一面?”
“可以啊。”苏小公子轻摇折扇,笑得高深莫测。
于是一日,谢紫被端王爷请进画舫,正疑惑他们找自己为了什么事,苏小公子悠悠然道:“我们是来请紫衣你看一出好戏的。”
谢紫挑眉,微微觉得脊背发凉。
“紫衣,你坐帘后看着吧,这一出戏,绝对是一出妙戏。”端王爷笑得满面春风,纯良无比。
待那刘玉进画舫时,只看见一个美人端坐在帘子后,看不清形貌,只能看到那一双眼中烟色霞光流连开去,果真动人。
“在下刘玉,仰慕紫衣姑娘已久,承蒙苏小公子和端王爷引荐,愿引姑娘为红颜知己。”刘玉支支吾吾说完这番话,还有些期盼和羞赧的看着帘子后那端坐的“紫衣姑娘”。
殊不知,谢紫已咬碎了一口银牙。
自己的名字听上去那么像女人吗?!
掀开帘子,刘玉僵硬地看着走出来的翩翩公子,顿时一阵后悔。
“苏小公子,你不是说是美人吗?”刘玉已有些欲哭无泪,他可没有龙阳之好。
苏小公子仍旧笑得如观世音菩萨:“我说了是美人,可没说是美女啊。”
刘玉肠子都已悔青了:“这位公子,在下……”
“在下姓谢名紫,字紫衣,刘公子方才不是说要与我结成知己吗?”谢紫勾出个冷笑,眼中烟色都淡去,露出剑一般的桀骜寒光。
苏小公子和端王爷看出这谢紫已动了怒,笑得也有几分僵硬了。
后来,听下人们说,户部侍郎家的小公子是爬着回去的。
而苏小公子和端王爷,不知何人胆大包天,竟敢削去这二人半边袍角。
不过即使如此,苏小公子和端王爷,还是将这件事挂在嘴边取笑了许多次。
一展折扇,苏小公子靠着木椅,有些慨叹:“可是现在紫衣不知道在忙什么,整日整日往京外跑。”
端王爷也叹气:“是啊。”
忽听得一人笑声郎朗:“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熟悉的语气,三分调笑,三分肆意,三分温和,一分桀骜。
苏小公子唇边勾起一个弧度:“紫衣,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你是曹操吗?”
谢紫踏入画舫,眼中烟色流连:“我虽不是曹操,但是方才的话,我可都听到了。”
端王爷正要打趣,却眼尖的看见谢紫身后还有一人:“紫衣,怎么不把你身后那位向我们引荐?”
谢紫挑眉一笑,拉过闻青:“这位是闻青,听闻的闻,丹青的青,不是我偏心,他那一手箜篌,京中乐师可是无人能比。”
众人看着这个不卑不亢,笑容风雅,眉眼间凝着一场江南烟雨的人,眼中惊诧一闪而过,听到谢紫的评价,更是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