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好,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丹瑟利尔掀起肩上湿漉漉的头发,从脖子上摘下一条细链子,上面挂着一枚小钥匙。“给你这个,”他把手伸向侧后方,“去下方那间屋子等我。”他指的是大厅中央地板上的门。
“那里有什么?”
“我的研究项目就在那里。你看到时会很吃惊,所以你先过去吧,可以多看一会,调整一下心态。”
阿什尔并不认为自己会吃惊。哪怕底下吊着一排各种黑暗生物的尸体,也算在他预料之中。
用钥匙旋开锁头时,阿什尔听着背后小房间里的水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注意力几乎都被扯走了。地下面的屋子漆黑一片,跳下去后,他仍在想象丹瑟利尔全身湿透、只穿一件白色长衫的样子……直到锁链摩擦声响起,打断他脑内的画面。
原本恶魔不需要灯火也能在黑暗中视物,可当他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不是光线问题,那是浓如重雾的漆黑隔绝法术。
阿什尔在手掌里点燃一团火焰,依旧照不出什么东西,于是他擎着光亮,慢慢向黑暗走去。
随着他向前走,柔软的黑雾一层层褪去,视野终于明亮了起来。被魔法隔绝视线的区域面积很大,几道立柱后面,蜷缩着一只巨大的活物。
连身为恶魔的阿什尔也没见过这种东西。
它的高与宽都在十英尺以上,有的部分清晰可见,有的地方却朦胧甚至透明,身上既像具有无数特征,又像不具备任何物种的特征,简直犹如混沌。
它身上插着一支楔子,就好像船锚,由铁链拴在墙上,铁链和楔子暴露在外的部分刻满了各种符文。显然固定活物的并不仅是楔子,更大的原因是符文。
阿什尔没办法形容楔子刺在它什么部位。他不知道它身上的部位应该被称作什么。
它身上某处有一张脸,没有皮肤,五官分布接近于人类,但肌肉走向却明显异于人类。脸的旁边并不是脖子,而是某种古怪生物的其他器官。那些器官似乎毫无规律,没有对称、也没有结构可言。在它身上不同位置还有几条触管状的枝条,粗细不一,有些瘫软在地上,有些伸向半空,枝条没有尽头,末端犹如幻象般逐渐透明,消失在空气里,就像是生长到了其他空间去一样。
每隔一小会,这只活物就会全身抽动一下,锁链的声音就是这么来的。
它自己也会发出一些肌肉挤压摩擦的声音,就像是一颗巨大的心脏在缓慢收缩舒张。
不知什么时候,丹瑟利尔换上了干净的衬袍,沿扶手梯走了下来。
“下来之前,你猜测过这里有什么吗?”
阿什尔缓缓摇头:“没有。这是……什么?”
“我说过了,这是我的研究项目。将来你会帮助我一起完成它。”
丹瑟利尔手里抱着个木盒,里面是几份卷轴和一本封皮撕裂了大半的手抄书。上面的文字竟然不是人类常用文字,而是深渊语。
“卷轴是来自深渊的物品,”丹瑟利尔说,“在人间过度翻阅会加快磨损,所以才有了羊皮纸书籍手抄本。在很久以前,亵渎术士们的某位先祖得到了这份古书。”
“它是什么?魔法书?”
“不知道深渊有没有历史课?也许你们比我清楚,据说在非常遥远的年代,深渊发生过一场全面战争,几乎波及到人间。那时‘人类’们都还只是些更原始的物种,没什么文明可言,这件事是由人间种恶魔、各类异怪来传承讲述的。”
“是有这么一次战争,”阿什尔说,“深渊每天都有战争,而那次是最声势浩大的一次。有个血统古老的镰翼皇族,找到了能够前往人间的裂缝捷径,就用自己的力量不断扩大它,最终成功地亲自带着一群恶魔跑到人间……对了,这也是‘人间种恶魔’的由来,据说那次之后有些恶魔再也没回去。说回到战争,那个镰翼皇族把人间当做自己的后花园,独享这里的一切,他甚至躲在这里,躲过同胞的视线,研究出了一具近乎于无敌的魔像。”
丹瑟利尔接着他的话:“嗯。据说他充分利用了人间的黑暗生物、魔法材料,再结合恶魔常用的法器……他的作品是其他恶魔前所未见的。如果他的理论没错,那件作品将具有无数种黑暗生物的优势,却没有相应的缺点,还能够克制可知的大多魔法。可惜,他没有成功。”
阿什尔说:“他确实没成功。他搞出的裂缝捷径虽然方便,但持续不了多久,他的大军中有很多恶魔因为好奇心或者别的什么,被滞留在人间,最后他也在战争中被人杀死,力量被各路恶魔分食。”
说完,他看向丹瑟利尔抱着的那堆东西。
“亲爱的导师,难道说,你拿到的就是那位镰翼皇族留下的……魔法书?”
丹瑟利尔看着角落里那团活物,眼睛就像闪烁着火光般明亮。他把手里的箱子放下,只拿着手抄本:“是的。古卷被遗留在了人间,在这些知识的基础上,一部分人类一代代继续研究新领域、丰富巫术手段,形成了现在的体系。可以说,‘亵渎术士’这样的人,是被这卷古书催生的。不过,它虽然包含很多生僻的魔法知识,但却不能算是法术书。”
“那应该算什么?”
“也许……更准确说,它是一本魔像手册。它没有书名,以前的亵渎术士们将它称为‘利维坦之书’。”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出自人类的宗教故事,只是个名称而已,和现实生物没有关系。你看,在我们面前的东西,这是我的家族、我的师长、我本人……至今为止的成就。”
阿什尔看向活物。它确实有种难以言明的怪异感,倒也说不上有多恐怖……阿什尔想,也许因为自己是恶魔才这么想,大概普通人类看到还是会恐惧的。
“你们做出的这团东西就是成果了?”他问。
因为他语气轻佻,甚至有点略带嘲讽,丹瑟利尔的表情比刚才冷漠了不少。“是心脏,”他回答,“我把它身体的大部分藏在了以巫术构造的临时位面里,而心脏留在外面,方便改造和施法。在构建它的时候,心脏是关键施法部位。”
“我能看看它的全貌吗?”
“以后当然可以。将来我会教你该做的事,你则帮我一起继续完善它。”
一边说着,丹瑟利尔转身走入黑雾,似乎打算离开这间屋子。阿什尔跟着他,目光一直盯着浅灰色衬袍下那双光裸着的小腿,反而对盒子里的古书兴趣平平。
他想来学习亵渎术士的魔法,却对什么‘利维坦之书’并不感兴趣。当年镰翼皇族都做不到的事情,人类就算一代又一代不停做下去,也不太可能真的完成。
同时,看了这东西之后,阿什尔意识到丹瑟利尔是真的需要他。他在人间已经徘徊了二十几年,走过数个不同气候、不同人种的国家,他一直都没找到亵渎术士,丹瑟利尔是他遇见的唯一一个。似乎亵渎术士非常稀少,比多年前人间传闻里的少得多。
而丹瑟利尔身为人类,没有那么多年能去寻找,也没有自由往来于不同地区的能力,他就更是找不到任何同伴了。
正想着,他们已经回到了黑雾外。丹瑟利尔提着灯,阿什尔这才注意到房间的另一侧还有一扇门,清晰可见,并没被黑雾环绕。
门上被设置了很复杂的魔法,丹瑟利尔解除时都花了不少时间。阿什尔跟在他身边,故意贴得过近,就像在试探对方能容忍到什么地步。
“那么,亲爱的导师,接下来究竟……”
话还没问完,忽然一阵眩晕袭来,他猛地抓住导师的肩膀,跌倒时将丹瑟也带着一起倒了下去。
“你……”他想问丹瑟利尔做了什么,可是舌头开始麻痹,视线也加速模糊。
如果是人类,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而阿什尔能够分辨出自己处于丧失意识的前夕。
漆黑降临前,他看到丹瑟利尔的手臂撑在他头侧,盯着他的脸。
丹瑟利尔的唇形好像在说:“别怕。”
13
恶魔大多不喜欢细致琐碎的施法行为,更不喜欢研究医疗。
深渊和人类社会观念不同。人类中出现病患时,其他人会想办法治疗照顾他们,恶魔则优先考虑抛弃病患。除非患者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让他值得被治疗——而大多数恶魔都没这么特殊,不值得同伴花心思。所以,恶魔们并不需要大量医师。
当恶魔需要“亵渎术士”、也就是医师的时候,他们通常是为求改造自己的力量。
原本,他们力量的强弱取决于其血脉的强大程度。低等恶魔就算活上几十上百年,也永远是愚钝的非智能生物,蝠翼恶魔也许是优秀的战士,但永远别想战胜骨翼的领主级别恶魔,黑羽翼通常被称为伯爵或亲王,而在黑羽翼之上,还存在着镰翼。
身负巨大翅膀,每片羽毛都是锋利的镰刀。镰翼恶魔是远古的统治者,已经消失了上年。直到几百年前,一个长期沉眠的镰翼苏醒了过来。
他以战火席卷整个深渊,无数黑羽翼君王、骨翼领主臣服在他脚下。他被尊称为灰烬之主。
曾经,黑羽翼恶魔阿什尔生活在名为“笼谷”的地方。
他的城堡建在城市正上方,高耸入云,下方悬空,城堡各个方向伸出八只弧形的巨大石桥连接地面,像蜘蛛脚般伸展,远远看去盆地中的城市就像被罩在笼子里。这是“笼谷”一词的由来。他不仅拥有城市,还统治着附近广袤的平原与群山。
直到灰烬之主苏醒,阿什尔不得不对他俯首称臣。恶魔之间根本没有“效忠”一说,只有受制于力量而臣服。
阿什尔像仆从般为灰烬之主服务了上百年,终于,他收集到了足够的法器、暗中筹备好了短暂撕开裂缝的仪式,从深渊前往人类世界。
恶魔的力量上限受到血脉制约。即使有谁能得到无限的生命,他们也突破不了血脉的限制。而想要突破制约,不必遵守深渊的规则,唯一可参考的先例就是远古战争中的镰翼皇族——去人间寻找答案。
阿什尔要去人间找亵渎术士,他知道有这么一种人、这么一类魔法存在。亵渎术士可以强化恶魔的身躯与灵魂力量。这些魔法源自深渊,却在人间继续发展至今。
阿什尔并不太信任人类,所以他打算亲自学会此类魔法。
他将尽可能强化与改变自己,他将会变成某种新的生物。时机成熟后,他就启动早已准备好的回程法术,回到深渊。
总有一天,他可以将灰烬之主踩在脚下。
还有,事成后他得杀掉那个人类亵渎术士。这样一来,他的“导师”就不能再给别的恶魔施法了。
丹瑟利尔叹口气,手掌离开了阿什尔的额头。
阿什尔彻底昏迷着,平躺在石台上。他的四肢被银镣铐束紧,下颚也被刻有防护符文的皮带固定住,双手掌向上,掌心刚刚被刺上了某种魔法纹样。
丹瑟利尔最擅长对付的就是恶魔。如果要是面对一只熊人或者天蛾人,也许他还得好好准备一下,而对付恶魔,恰好就是亵渎术士最擅长的领域。
所以丹瑟利尔轻易就“关闭”了他。丹瑟利尔让他暂时失去意识,而且在昏迷中丧失了一切防护,把所有记忆与潜藏的动机都生生展现出来,毫无保留。
恶魔普遍不信任人类,当然人类也不信任恶魔。丹瑟利尔需要助手与保镖,所以,他要阿什尔永远对他坦白一切、永远在他掌握之中。
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样对待其他黑暗生物的。
他的法术不能伤及人类分毫,但对待黑暗生物时就可以肆无忌惮。
在人类社会中,他只是匆匆的旅人,甚至是流离失所的最下层人。同时,他却是仅存的亵渎术士,是黑暗生物们的噩梦与君王。
丹瑟利尔嗤笑着,解开了阿什尔身上的所有束缚。他对石墙打了个响指,两个虚体生物渐渐浮现出来。
这也是他的奴隶,在石墙中还隐藏着更多这种奴隶。他对它们进行过一些法术改造,让虚体也能持握物品,而且这些幽灵奴没有他的命令就不能出现。
他叫幽灵抬起昏迷的阿什尔,跟在他后面回到大厅侧边的起居区域。幽灵把阿什尔放在床铺上之后,就返回了墙壁里面。
丹瑟利尔整理了一下恶魔的衣装,回到大厅去准备其他法术。再回来时,他捏住恶魔的下颚,将一小瓶药水送进阿什尔的喉中,然后一边念动咒语,一边俯下`身,吻住恶魔的嘴唇,咒语最后的尾音消失在吻里面。
起身时丹瑟利尔稍稍露出厌恶之情,他本来不想做这个,但他想施展的法术必须这么做才能完成。
阿什尔呛咳了几下,没过几秒就醒了。他猛地坐起来,干呕了一下,困惑地看着丹瑟利尔。
丹瑟利尔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是法术大师,但却并不是语言艺术的大师,他能用法术说谎,却害怕在语言上露陷。
阿什尔动了动脖子,咬着牙说:“真是太恶心了,刚才我喝的那瓶橙色的液体是什么?”
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橙色的液体”,但他却清楚地记得:自己看到一个散发酒香的扁瓶,喝了里面几滴液体,然后丧失了意识。
“幸好你是恶魔,”丹瑟放松绷紧的呼吸,“如果你是人类,喝了那种有毒药剂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喝的时候你怎么不阻止我?”
“你是恶魔,你的动作太快。”
阿什尔把腿放到床沿下,环顾简陋的小起居室:“你把我从下面的实验室拖到这里了?”
“不是我。我有仆从。”这部分倒是实话。
阿什尔突然托起丹瑟利尔的手,低头吻了一下。与一般对女士的那种吻手礼不同,恶魔的吻落在食指上,微热的嘴唇若有似无地磨蹭、包裹每个骨节,再滑出指尖。
“不用难为情,这是敬爱之吻,”嘴上是这么说,阿什尔的笑容却带着不加掩饰的轻佻,“其实我应该吻你的玺戒,但你手上没有那东西。”
丹瑟利尔微微皱眉,收回手:“如果不是错觉,你实在有点殷勤得过分。”
“当然不是错觉,”恶魔说,“将来我还会更殷勤,无论是对你的法术,还是你本人。”
丹瑟利尔避开目光,故作淡漠地回到大厅书架之间。
为了完成“利维坦之书”上的东西,他将会指导这个恶魔,教给他必要的亵渎术士魔法。
同时,他将不断在其脑海中埋下谎言,就像刚才发生的一样。
而正如丹瑟利尔刚才读到过的,阿什尔也早已为导师准备着谎言。
恶魔倚在门边,轻轻眯起眼。他看着书架边丹瑟利尔的背影,舌尖拂过犬齿和嘴唇。
阿什尔留在了研究室。丹瑟利尔从最基础的人类奥术文字教起,然后是亵渎术士的法术体系。阿什尔也一直充当保镖甚至仆人,为丹瑟利尔服务。
恶魔的学习能力非常惊人,对单纯记诵类的东西,阿什尔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平时的相处中,他喜欢故意在丹瑟利尔身后、擦着他的耳廓说话,还喜欢在凌晨将离开书桌时突然抱起丹瑟利尔送他会起居室,不管他需不需要……
因为丹瑟利尔让他觉得有趣。这个人类还很年轻,为显得威严些,他总是仓皇地掩饰惊讶之色,明明有些难为情,却故作淡定。
阿什尔觉得这些非常有趣,在给人类做学徒时,他总得找点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