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低等恶魔的体格比刚被捉时大了很多,原本它比人类还瘦小,现在则比巨熊还壮硕。丹瑟利尔踩着他的手臂爬上去,坐在备好的鞍具上,缒头鳗魔踩着船舷跃入雾气,旋转攀升,直到消失在阿什尔的视野里。
每次丹瑟利尔不在面前时,阿什尔都要回到船舱里施法侦测自己。他害怕再发生一次人间的事情,他的导师虽然脆弱,但却十分危险。
当然,至今为止,他没有再被那样坑害过。在深渊恶魔的力量不受限制,他比在人间时要强大,用恶魔的力量加上亵渎术士法术双重检测,他有自信做出正确判断。
只有一件事让他觉得奇怪。他曾担心,随着自己心中“猎户阿什尔”的部分越来越少,他会变得越来越仇恨丹瑟利尔。他想掌控丹瑟,但却不愿意仇恨他,万一自己的愤怒足以去杀死导师,他也许会后悔。
这么长时间过去,“猎户阿什尔”确实已经走远了,阿什尔虽然记得那段记忆,但却不再觉得它真实。他现在能够分清什么是真的记忆、什么是虚假的,他的灵魂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中。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却并没有变得更恨丹瑟利尔……甚至,他对这个人类的兴趣不减反增,他反而十分享受和丹瑟在一起的时光。
阿什尔总怀疑这不对劲,所以每次他都小心地侦测自己,每次结果都十分正常。反复思索过后,他认为这一定是“虚假灵魂”的后遗症,除此外找不到更能让他接受的解释。
缒头鳗魔降落在海港城市外的悬崖边。恶魔的飞行坐骑都在这降落,大多坐骑都是雾蛇或者伪翼龙,用缒头鳗魔当交通工具的恶魔非常罕见,因为缒头鳗魔多少比那些东西聪明一点,而且非常难以驯服。
悬崖边有个佝偻着背的无翼恶魔,长得像猿猴和狼的混合体。他为城市商会服务,在这里圈起来一块地,寄放坐骑的旅行者必须付钱给他。这个职位经常换人,因为有不少恶魔通常干脆杀掉收费人。
佝偻商人看到,骑着缒头鳗魔的竟然是个人间种,人间种很少回到深渊,因为在这里他们太柔弱,没多久就会被弄死。这个人间种痛快地付了钱,佝偻商人难得不用担惊受怕。
当看到丹瑟利尔颈上挂的黑羽毛时,商人恍然大悟。这位必定是某些贵族甚至君主的仆人,有稀罕的坐骑也不奇怪。
海港城市没有名字。其实深渊中很多城市都没名字,大家随便称呼它们,可能每个恶魔给它的命名都不一样。这些城市因商业或种群聚居而自然形成,没有真正的统治者,今天被某商会把持,明天又可能落到一伙蝠翼的抢匪手里。只有像笼谷那样被某些高阶恶魔贵族统治的城市,才会有从古传至今的名字。
丹瑟利尔披着厚重的深色斗篷,拐进香料与毒物商人聚集的街道。
深渊没有“施法材料”这个概念,他日常研究需要的材料多半混迹在香料、食材、珠宝、毒物里面。他把自己的气息伪装成人间种恶魔,因为这是与人类最接近的一种恶魔,被识破的风险最小。不过,他也因此面临着别的问题。
比如,商人们看不起人间种,对他十分怠慢,这倒是小事……遇到拦路找麻烦的恶魔就比较麻烦。
从阿什尔允许他离船直到今天,还很少有恶魔故意招惹他——原因是那根黑羽毛,可是总有些寻衅者胆子比较大,比如现在的几个。
丹瑟利尔买了点东西,拐进另一条街,三个八英尺高的蝠翼恶魔拦住了他。通常,海港城市里的低等恶魔或人间种见了蝠翼会吓得半死,蝠翼比他们强大得多,这三个家伙习惯了看哆嗦听求饶,看到丹瑟利尔毫无惧色地直接绕开他们继续走,他们倒觉得挺新鲜。
他们偷偷跟了丹瑟利尔一路,看到他身上有宝石和金沙——深渊没有货币,做交易时靠这些来支付,三个蝠翼看时机差不多了,就追上来拦住的丹瑟,叫他交出所有随身物品。
他们说好了,等“人间种”奉上财产后他们就把他杀死,再扔进虚空之海,这样一来那位神秘的黑羽翼主人也不会知道仆从的下落。
丹瑟利尔表示可以把金沙宝石给他们,但希望和他们到僻静些的地方去。蝠翼们不明白,于是丹瑟左右看看,靠近其中一人,让他低下头来对他耳语。
丹瑟告诉他,自己是某个黑羽翼君主的奴隶,是偷了一件宝物跑出来的。因为念诵君主的名字会被找到,所以他不能说黑羽翼是谁。这倒是真的,通常下等居民不敢都念贵族的名字。
他还说,自己不知道这件宝物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很值钱,主人很看重它,现在他来到海港想卖掉宝物,却又不敢公然将它拿出来。他急于将宝物出手却苦无门道,越想越害怕。所以,他提议让这三个蝠翼去卖掉宝物,把换得的金沙分一小部分给自己就好,自己身上仅剩的宝石也可以给他们。
三个蝠翼一听,喜出望外。他们窸窸窣窣地商量了一下,决定带着丹瑟利尔绕去更偏僻的地方。他们暗暗感叹,人间种就是愚蠢,竟然还敢做交易,等到僻静的地方,他们会直接抢走宝物,杀掉人间种。
考虑到抛尸,他们找到了一处海岬,虚空之海红色的浓雾仅在几步之遥,不断绕着黑色石头汹涌起舞。
当他们感觉到力量被束缚、鲜血从口鼻涌出再呛进气管时……想后悔时已经晚了。
其中一个蝠翼在临死前开始求饶,想请“高贵的黑羽翼主人”饶了他们……显然,他们以为丹瑟是黑羽翼伪装成的,否则人间种怎么可能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丹瑟利尔懒得和他们说话,更不想听鬼哭狼嚎。他利落地结果了他们,又用特制的哨子呼唤来坐骑缒头鳗魔,让它把其中两具尸体丢下虚空之海。
丹瑟利尔蹲在剩下的尸体前,掏出皮革小工具包,里面是一整套各种小型刀具。他切割蝠翼的尸体,把眼球、钩爪和一些内脏割下来,放进准备好的小瓶。
在深渊的日子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杀恶魔了。亵渎术士的法术发源于深渊,丹瑟利尔当然不会浪费这些送上门来的实验材料。
做完这些后他站起来,对坐骑下指令,奇怪的是,缒头鳗魔竟然一动不动,没有像以往般立刻伏低身体。
它呆滞地低着头,眼睛晦暗无光,就像被什么控制住了一样。这显然不是因为丹瑟利尔的法术。
丹瑟利尔脑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通常捕食者身上会有杀戮的气息,让人还没靠近就顿感畏惧;而最可怕的捕食者则可以完美地隐藏自己,在它扑上来咬住你的喉管之前,你完全不知道它就在背后。
头顶翻涌的雾气中浮现出一只眼球,比人的头还要大。
在高空盘旋一周后,附近的云雾中又钻出另一只同样的眼球。
共十只巨大的眼球环成一个圆,悬浮在丹瑟利尔头顶不远处。丹瑟利尔站在原地,浑身僵硬。
他认得这种东西,它是传闻中万年以前深渊中炙龙的眼睛,它能储存力量,被改造成武器和仆役后可以永不凋腐。据说炙龙已经灭绝了,现在深渊没有谁再找得到它。
在这种生物仍翱翔于雾中的年代,只有一种恶魔能够猎杀它。
——镰翼皇族。
20
丹瑟利尔再也没有回到船上,阿什尔也没有感知到任何求助,似乎丹瑟利尔并未摧毁皮绳上的黑羽毛。阿什尔用法术将自己伪装成无翼恶魔,在海港城市附近寻找了很久,一无所获。
回到虚空之海,阿什尔将船的位置改变了。出于本能,他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他每天仍然会离开大船在附近巡视、到城市收集法术材料,就算暂时找不到丹瑟利尔,他也得继续完成每一次施法。
被驯服的缒头鳗魔也跟着丹瑟利尔消失了,起初阿什尔以为它要么被杀了,要么重获自由逃跑,可是有一天,它竟然回来了。
准确说,它并没能回到船上。它不断在大船原本位置附近盘绕寻找,直到阿什尔偶然间看见它。
阿什尔远远躲在浓雾低处,隐藏起自己的气息,没有使用恶魔力量,而是用亵渎术士的法术杀了它。
缒头鳗魔坠入虚空之海后,阿什尔匆匆离开了那一带。他必须杀死它,以防它找到现在大船的位置。他不能排除也有人正追踪它的可能性。
计时器大约走过了无数个循环后,阿什尔嗅到了一点消息。有数队恶魔士兵集结到不同的海港城市,有人猜测它们是为狩猎,也有人说可能是哪位君主要占领些新城市。
阿什尔知道这些士兵来自笼谷,他们正准备搜寻虚空之海的近海。他们并不为打败谁,他比起黑羽翼来他们实在是太弱小,他们只是负责探路的牺牲品。而背后的操纵者当然是灰烬之主,他知道阿什尔回来了。
不过他将很难找到阿什尔。虚空之海很大,阿什尔的船也并不在近海,不仅如此,他还用丹瑟教他的魔法隐藏了船,就像丹瑟隐藏地堡一样,即使有人靠近目标,也会被影响意志而忽略它。
阿什尔完全可以将分批次行动的恶魔士兵逐个杀死,但他不打算这么做。否则,在他大开杀戒的时候,也许灰烬之主能锁定他的位置。
在船上,阿什尔走进丹瑟利尔的研究室,手指抚过每一本法术笔记、每一件试验器具。他很清楚,自己在亵渎术士的魔法之中日渐改变,但现在的自己还根本不能与镰翼对抗。
曾经他还可以选择臣服于征服者,现在恐怕就算他想也不行。灰烬之主不会再允许他活着。
计时器走过一个再一个的循环,阿什尔不断改变船的位置,不断侦测周围、维持防护法术。
为自己施法时他更加熟练,但偶尔还是会失败。他会焦躁,会想起当初在人间时的发生事情。
那时,丹瑟利尔被猎人与城市民兵捉住押送往大城市的法庭,毫无昔日巫术暴君的神采,一副随时可能粉碎的模样……也正因为如此,阿什尔才得以从身上的两个法术中挣脱。至今他还能回忆起法术解消的一瞬间,无数情感与爱恨缠绕嘶鸣,当丹瑟利尔被折磨时,他向导师致以冷酷的嘲弄,同时却也心碎得想闭上双眼。
现在,如果不去特意回想,他根本想不起来人间一昼夜是多久、四季是什么顺序、从城镇如何走到林地地堡。他也不太记得“猎户阿什尔”生活的细节,当然,那本来就没什么细节,全是被虚构出来的。曾经那些虚构的过往对他而言无比真实,以至于在恢复正常时他曾经有短暂的混乱……从地牢救走丹瑟时、甚至刚回到深渊时,他还总是把自己当做“猎户阿什尔”,现在他已经不会这样了,他完全能够分辨哪些想法是曾经被植入的,哪些是自身的。
他以为随着“猎户阿什尔”的消失,自己会越来越不在意丹瑟利尔,甚至有可能再次燃起事成后杀死导师的念头……但他错了。
他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回到了看着押送队伍与囚车的那个时刻。
猎户阿什尔离开了灌木丛,可现在他却不能离开虚空之海。
他知道灰烬之主在等他。灰烬之主只差那么一点点就逮到了他。如果这时候他回到笼谷,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丹瑟利尔也不会活下来,镰翼皇族可没有送人类回家的耐心。
阿什尔不知道过去的自己会怎么做,是不假思索地挑战镰翼?还是干脆抛下丹瑟利尔再花点时间躲到别的空间去?他没法猜度过去的自己,只是隐约觉得,这种介于逐利与忠诚之间的情感、介于大胆野心与谨小慎微之间的决定,就像个人类一样。
阿什尔逐渐被莫大的绝望与震撼吞没。哪怕是跪在灰烬之主面前时,他都没有这样绝望过。
现在他身上可没有什么记忆锁。他是深渊种,是黑羽翼恶魔,是笼谷曾经的君主。如果说在黑暗生物面前的丹瑟利尔是个暴君,那么昔日的他必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去人间寻找亵渎术士的几十年中,他观察并逐步了解人类,甚至他被迫“成为”过一个人类。他知道人类与恶魔的思维方式有多大差别。
就像暗红色的血被清水稀释,他被改变了。也许有“虚假灵魂”的原因,也许仅仅是与丹瑟利尔长期相处就会如此……总之,在无法自控的种种经历中,他被改变了。
他的思维模式已经太像人类,而且他没法再回到过去了。
深渊是个混沌无序的世界。
在这里,高阶恶魔统治城市依靠的是力量与恐惧,而不是制度。他们的士兵组织得并不严密,城邦与自然聚落之间也缺少联系。这反而帮了阿什尔,因为笼谷那边没有细致统一的布控,很难轻易找到一个受多重隐蔽法术保护的恶魔。
在时间的流逝中,阿什尔开始怀念人间的统一计时方式。富裕的人家有机械钟,修道院有水钟,即使是流浪汉也知道用昼夜更替来计算天数。可是在深渊不行,这里没有昼夜,恶魔的计时器五花八门,有的按照某种低等恶魔的饥饿速度计算,有的是按照一个奴隶流血至死的周期算(当然,之后他们会再换一个)。这里手持计时器的模样很像钟表,也有指针,而指针的快慢完全靠持有者自行决定。
上百个循环之后,阿什尔调试船上的计时器,让它的行走速度更接近在人间时的,他没有标准钟表,只能靠体感记忆估算个大概。他开始用人间的方式记录时间。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个月。
又是几个月后,他又更换了数个停船位置,并且在某个无翼恶魔聚集的部落附近听到传闻:笼谷的镰翼皇族捉到了一个人类,一个人类施法者。
人类在深渊,比恶魔在人间还要稀奇,所以镰翼迟迟没有杀掉这个人也不奇怪。灰烬之主必定是故意放出了这个消息,让它尽可能传开。
不久后又有传言说,灰烬之主将人类囚禁于一处高地上,过了很久很久,这个人类即使因为滴水未进而虚弱不堪,却竟然一直活着。灰烬之主让下等恶魔折磨他,其他臣民则围拢在一旁欢呼着欣赏,当人类受伤过重时,灰烬之主察觉到他的生命在流逝,就又想办法救活了他。
救活他并不等于宽赦他,镰翼只是在试探他是否真的不会死而已。据说,这些羞辱与折磨周而复始,甚至吸引了很多其他地方的恶魔,他们都想看人类施法者是什么样,想看人类被折磨是否比恶魔被折磨更精彩。
如果跑去笼谷的恶魔太多了,灰烬之主就叫手下的战士们杀掉一些,活下来的恶魔也十分乐于欣赏这场即时的血战。
简直是日复一日的狂欢。
阿什尔停止了以分钟、小时、天、年计时的方式,因为他不敢看计时器上的标示。又过了很久之后,他干脆将计时器扔进了虚空之海。
每次伪装成无翼靠岸时,他都会听到各种版本不同的传言。起初他会留心每一个字,渐渐地,他不再认真打听这件事,只当做风声过耳。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说法:笼谷里的人类施法者被释放了。
准确说也不能叫释放,他仍然是灰烬之主的奴隶。只不过,他不再被绑缚在石笋上遭到拷打,也不再被囚禁。
他跪伏在地,亲吻灰烬之主脚边的尘土。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本事,或者提出了多诱人的交易,镰翼皇族竟然亲手抓着他的肩,让他站起来,还允许他跟随在自己身边。
那个人类穿上了绣有深渊魔法防护的法袍,拢着手,低下头,每次出现时,都谦卑地跟随在灰烬之主身后。
之后不久,阿什尔杀死了两个黑羽翼恶魔。
那是一对姐弟,在某些地区颇有名气。他们是高阶贵族,却不喜欢拥兵统治,只喜欢自由自在地旅行。说是旅行,其实他们的乐趣来自在路上随意杀戮,他们从几百年前起就游历于深渊,走到随便一个地方,就试着杀光这里的居民。他们不会靠近有君王统治的地区,不和其他黑羽翼发生冲突,所以根本没人在意他们做的事。深渊非常广阔,至今没有谁能说得出尽头在何处,他们的道路原本可以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