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上班才不过半年,所以不知道,这种事我们以前也经常干。别担心。”
阿什尔盯着茱蒂,她说:“我们见过面,我是茱蒂,在医院地下车库时我们都想帮助罗瑞。”
恶魔露出少有的疑惑神情:“你是什么?变形怪?”
“不是,我是胶质人。”
“据我所知,胶质人是一种身体如凝胶冻状、半透明的东西,你们可以改变肢体形态,但并不能变化出人类的皮肤和五官。”
茱蒂耸耸肩:“幻术而已,驱魔师们教我的。如果不是幻术,我怎么上街?”
员工休息区的厢式电梯面板只有下行选项,不能选择楼层,下行十几秒后才停住,地下室与地面之间绝不止一两层的深度。
阿什尔在这里看到了类似公司前台的设施,只不过现在时间太晚了,没有前台小姐。往里走是一间间办公室,充满人类社会繁文缛节的风格,空气中魔法药材的味道与室内香薰混杂在一起,开放区域里的桌上摆着电脑、角落立着复印机、盆栽里种着各类药草。
“出于规定和安全考虑,请进,”卡萝琳打开隔离室的门,示意阿什尔进去,“我们不是想监禁你,而是想交谈。我们也会进这间屋子。”
阿什尔轻笑,表示不介意。隔离室的一角有全角度监视器,每面墙壁和门内芯都有防护层,上面雕刻着各类防护咒文,还在涂料和夹层里添加了不少魔法药剂。
几十分钟前的废弃博物馆地下室中,他也是被关在这种屋子里的。现在这间条件更好,有桌椅和简易床铺,角落挡板后面有马桶,桌上还贴着张纸条,起初他以为是什么咒文,但又不像,卡萝琳告诉他这是室内wifi密码。
人类施法者教怪物幻术、各类生物隐秘地生活在一起……这些人的生活方式令阿什尔倍感意外。
“哦,我知道wifi密码,人类通常很需要它。”
“你不用手机的吗?”
“只是偶尔用。”
“厉害!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恶魔。”
洛山达抱着几分瓶装水走进来,卡尔也跟在身后。年轻的血族看起来好多了,只是恐怕短期内没法用獠牙。
他们让身为人类的卡萝琳离开,锁上门,从外面监视。现在隔离室的门没法从内部打开了,只有外面人能用密码开门。
洛山达站在门口最近的一个角落,不肯到桌前来。身为人间种,他本能地不愿意距离深渊恶魔太近,反而是卡尔毫无顾忌地坐在阿什尔对面。
“刚才谢谢,我好多了。”
“没什么。你似乎之前还摄入过一点丹瑟利尔的血,这也有帮助。”
本来卡尔想尝一点点“罗瑞”的血,以辨别他究竟是人还是恶魔,谁知道才只咽下去不到五毫升,他就浑身颤抖,眼睛变红。阿什尔解释说,这是因为丹瑟利尔常年研究各种隐秘的巫术,血液蕴含着极大的诱惑力量,如果血族不慎食用,效果就像人类服用药剂过量一样。
“你说你是丹瑟利尔的学徒,”洛山达问,“那么,罗瑞·丹西就是丹瑟利尔?他是……人类吗?”
“从生物的角度来说,是人类。”
“丹瑟利尔使用了某些巫术、甚至恶魔法术续命吗?否则他怎么会从十五世纪一直活到现在?”
“确实是用了某些方法。不过现在先让我提个问题,你们,以及你们的整个机构,究竟是抱持着什么目的参与进这件事?”
洛山达还在措辞,卡尔则把手机推给阿什尔,上面是一些电子档文件。
“如果你会用手机的话,可以看看,”卡尔说,“这是近期西湾市内有关深渊恶魔的案件。这些恶魔在寻找罗瑞,有时找错了还会随意杀死无辜者。我们一直在查这件事。”
阿什尔点点头:“嗯,然后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做?”
“不知道。”
“不知道?”
“呃,我是说,也许你能告诉我们?”
“我凭什么告诉你们,你看我长得像上帝的先知吗?”
“不像。但是你肯定知道的很多,你最好配合调查,我们这里可有很多强大的施法者和猎人……”
阿什尔用混杂着嘲讽与敌意的目光盯着卡尔,洛山达假咳两声,走到卡尔身边。
血族青年一脸无辜地回头看着他,洛山达无奈地想着,自己已经不太擅长与人谈话了(其实主因是他的朋克造型品味),而卡尔简直是灾难……现在监视器另一头的猎人们肯定都在要么扶额要么扶墙。
于是洛山达不得不努力战胜本能的不适,坐到桌子边稍稍远离阿什尔的位置。
“怎么称呼你?”向深渊种发问的同时,洛山达踩住卡尔的脚,示意换自己来说话。
阿什尔很少与人间种这样平等对话,他轻笑着,说出自己的世俗名。
“好的,阿什尔先生,”洛山达说,“我们还不能确定下一步的计划。关于深渊生物大量到来,关于罗瑞·丹西……或者说丹瑟利尔,我们现在没什么眉目。想确定下一步,就得先搞清楚眼下发生的事,而这也是我们想和你谈话的原因。”
阿什尔看向洛山达。他见过不少人间种,在深渊里,每个恶魔都嘲笑人间种,认为出生在人类世界的恶魔就好比被阉割过的雄性,柔弱又没用。
曾经他觉得,人间种恶魔与人类生活在一起,迟早会爆发大战,要么人类开始大范围猎杀恶魔,要么恶魔掌权奴役人类,可这事竟然几千年都没发生。不仅如此,现在这些生物还和血族、人类以及其他异怪坐在一辆车里,个个都喜欢捏着手机点个不停。
“我在大约九年前才来到这里,”阿什尔说,“必须承认的是,我已经很久不接触人类社会了,大约有几百年都没接触过……现在的世界格局改变了?现在人类中的圣徒与不死生物勾结成伙,猎人与怪物沆瀣一气?”
卡尔又忍不住发言,纠正他:“不是圣徒,是驱魔师。驱魔和宗教没关系,就像我们其实并不害怕十字架一样。而且,为什么猎人与黑暗生物不能合作?比如你是恶魔,我是血族,卡萝琳是人类,我们住在同一幢公寓里,这时有人在公寓楼道随地便溺、骚扰妇女、吞吃私人财产汽车什么的,我们当然要阻止他。这和种族有关吗?”
洛山达加重了踩他脚的力度,他再度闭上嘴。
阿什尔挑挑眉毛,缓慢地把双手放上桌子,摊开手掌。起初洛山达还以为他要施法,仔细一看,他的两边手心中各有一个黑青色符文,只有指甲大小,纹路细如发丝,十分精致。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他们当然不知道,也许隔着监视器的其他施法者中有谁知道吧。
阿什尔继续说:“这是个巫术符号,是在我承受某个法术时留下的……一个彻底改变我的法术。我可以告诉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告诉你们丹瑟利尔这个人的过去,但我不能保证说了之后对你们有什么帮助。”
卡尔猛点头,感觉自己刚才的话立了大功。卡萝琳和另外几个人类正在电脑屏幕上看监视画面,他们很好奇恶魔掌心的究竟是什么,幸好阿什尔不再绕弯子,开始逐项说下去。
“不过,让我坐在这傻兮兮地讲一整天话,而且还讲的是自己过去的愚蠢经历,这换谁都受不了,而且我的叙述角度不一定客观。所以我的建议是,请你们找几个熟悉古魔法的人来配合我施法。我能够施展一种短时间灌输记忆的法术,可以让法术范围内的人都看到我愿呈现给你们的东西,不会影响你们的自身记忆。”
洛山达插话:“等等,你说到这种法术……难道罗瑞的记忆混乱也是因为你?”
“对,是因为我。放心,我不能篡改你们的记忆,只能让你们看到我的而已。看看我手上的刻印,想要篡改记忆,受术者身上必须要有这个刻印,还得配合特定药物,这是个长期施法过程,要很多天。没有这些准备工作,你们不会被改变记忆的。不过,要说不良反应也确实有一点,人类通常不适合承受这个法术,就算我不想扰乱他的记忆,他也可能产生短期记忆混乱的后遗症。因为人类本身的生命周期短,记忆总量少。所以,来参与施法、查看我记忆的最好是寿命较长的生物。保险些来说,要至少要超过两百岁的。”
“这个可以,我们中有一堆这种的!”卡尔回答。
洛山达放弃了让他保持静默,只一心向阿什尔提出疑问:“我们怎么能相信你不会借此机会攻击?”
“我没法让你们信任。所以全看你们的选择了,我随意。”
“你说的法术,作用范围是多大?”
“不大,几平方英尺吧。比如这间屋的范围。”
“从开始施法,到我们的人看完你的记忆,需要多久?”
阿什尔手指敲着桌面,思考了一下:“加上配药时间,完成巫术可能需要半个小时。让你们看记忆,则只需要短短几秒钟,你们会感觉到过了很久,其实却连脚步都没移动。然后你们会突然清醒。”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果是丹瑟利尔施法,会更快,受术者的负担也更小。”
洛山达和卡尔要去和其他人商议是否同意。外面同事打开隔离室门时,洛山达才突然想到:
“刚才你说,篡改记忆的法术需要受术者身上有那个刻印?那么,你曾经被……”
阿什尔语气很轻松,甚至还带点崇敬:“当然。是导师‘改变’了我。”
09
“在丹瑟利尔的时代,吸血鬼在黑暗中杀戮,以恐惧支配着猎物;胶质人为饱腹和取乐,可以一日内屠戮整个村庄;人间种恶魔强`暴女性,以便生出更多恶魔;猎人的刀锋锈迹斑斑,有些人砍下吸血鬼的头,成为夜幕下的执法者,也有的人喜欢砍掉血族的四肢,在黎明到来前将其拖到室外,欣赏她在晨曦中惨叫着化为灰烬。而官员与神职者么,他们一生也没见过几个真正的怪物,只一味地猎杀施法者,不管那些人是巫师还是普通人……
“从前曾经有巫师受到尊重的年代,而后这一切又被颠覆。巫师,或古魔法施法者——一般人可分不清其中区别,他们擅长研究魔法,却不见得身手敏捷,于是他们大群大群地死去,在火堆中尖叫。活下来的人则疯狂报复,让魔法唤起诅咒与疫病,操纵死者从坟墓里复苏,成为巫术的奴隶。
“还有各种异怪生物,一直满怀着愤怒潜行在黑暗中。狼人不满足于家畜的内脏血肉,冲进村子挖出每个人的心脏;变形怪、易形人则化作他人的形象去为所欲为,被冒名顶替的人最后会成为替罪羔羊;海里的赛壬啃噬海军或海盗,山林中无头骑士端着长枪与战斧,每夜出巡收割灵魂……”
阿什尔的建议被认可了,两个人类施法者协助他准备法术,他拿回来了自己的工具包,找到所需药剂,开始配药。
接下来人类施法者将退出房间,阿什尔和两个血族、两个人间种恶魔、一个变形怪留在隔离室。其中当然包括卡尔和洛山达。
阿什尔将药剂分成小份交给他们每个人,并交待他们,等一会待他们手里的药剂开始变色,他会开始咏唱咒语,参与者就把药剂喝下去。
询问他们是否做好准备时,每个人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在等待药剂变色期间,阿什尔向他们交待了上面那些话。
“我絮絮叨叨地说这些是因为,你们将看到的并不仅是书本上的黑暗历史,”他说,“也不仅是客观理智的魔法文献,更不是古战场风光片。也许后来有过更悲惨的局面,促使这世界的生物逐渐停止了纷争,考虑起共存的方式,但在我与丹瑟利尔的时代这一切还没发生。你们也许不愿意接受我们经历的事情,所以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在阿什尔说话时,洛山达的眉头挤得越来越厉害,眉环都要移位了。
他总感觉有种怪异气氛,出自阿什尔,且这感觉愈发强烈。听了刚才的话之后,他猛然明白了怪异感的成因:阿什尔不像深渊种。
猎人、驱魔师们都接触过别的深渊种,他们傲慢、注重血统力量、崇尚征服感,从骨子里蔑视深渊以外其他位面的生物。
当然,深渊恶魔们并不是宗教传说里的“地狱居民”,虽然蔑视人类,但他们也并没有特别去仇恨人类。对他们而言,人类只是众多弱小种族的一种,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在他们眼里,人类或人间其他生物无足轻重,不值得爱护、也不值得仇视。
这就引出阿什尔身上最奇怪的地方了——他身负黑羽翼,有恶魔贵族高等血统,他看似镇静又高傲,但行为上却表现出了一种……对人类事务的过分关心。
就像现在,他甚至会在施法前进行警示,而且用语还带着点批判腔调……也许他的性格仍保有深渊风格,可思考模式却变得非常像人类——拥有人类思维方式的恶魔,他更像人间种。
这就是洛山达觉得最怪异的地方。
洛山达自己就是人间种,所以他了解这种思维方式与真正恶魔思维的差别。
丹瑟利尔曾肆意支配阿什尔的记忆(就像阿什尔后来再对导师做的),那么这会是后遗症吗?还是他根本就没治好?一个深渊恶魔会做人类的学徒,光是这一点就已经非常不可思议了。
想着这些,洛山达更好奇接下来会看到的故事了。药水已经渐渐开始变色,阿什尔带着乳胶手套,用小刀割破手腕,血液形成细如发丝的黑线,垂直指向他面前桌上画好的符文。
“正式施法要开始了,你们把药水喝下去。还有什么想询问吗?”阿什尔问。
“有!”卡尔抬起头,“作为吸血鬼,我确实也能喝下血液以外的液体饮品,而且在喝的时候我微妙地能够感觉到一点味道,虽然比人类感觉到的要轻微很多……”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这杯东西闻起来很恶心,我能滴一点酒或者血袋里的血进去吗?”
“不能。”
“那放点糖行吗?”
没人再理他。阿什尔直接开始了巫术咏唱。
以人类的标准看,罗瑞·丹西,或者说丹瑟利尔,他这一夜过得有点离奇。
他一个人离开了废弃博物馆,离开了“邻居与朋友”,还有学徒阿什尔。
只身走向荒野时,他突然觉得这是种奇耻大辱:亵渎术士丹瑟利尔装腔作势地取了几颗血族獠牙,故作镇定地飞快消失在那些人视野中,简直像在逃离。
他不觉得自己需要逃走,可当时,他不想仔细看那些人的眼神。
大约凌晨四点多,凭借感知黑暗生物气息的能力,他靠近一片果树林。
借着薄云外的隐约月光,他远远发现树林深处有一对男女。他们的眼睛在黑夜中泛着幽绿色,就像夜行野兽的眼睛。
这可不是冒失鬼打扰情侣幽会的戏码。发现有人靠近后,男性撕破上衣,化作一头半人半狼的巨兽挡在女孩面前。而女孩也滚动着低沉的喉音,注视着传来脚步声的方向。
他们并不知道来者是什么人,但野兽的直觉让他们察觉到危险。就像猎物嗅到捕食者的气息。
丹瑟利尔看向远处只有零星灯火的地方,喃喃自语:“镇里的人一定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过来,让我看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