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临你自幼无双亲,唯有一同胞妹妹相伴。你九岁进将军府学习剑术,我也算与你一同长大。虽不是亲兄弟,但也算得上至亲心腹。这些年你随我征战四方,就没有想念过远方的亲人?”容征望着长安城的方向,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只有好好活着,才能保护好自己在乎的人啊……”
“是属下愚钝,未及容少思虑之半分。”律临眉目紧锁,却难抑悲伤之色。
“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啊,小律。”容征突然又自顾自笑了起来。“我也知道我一向行事古怪,不按常理出牌。有时候做出的事难免底下的人捉摸不清又忍不住猜忌。”
“并非有人猜忌,只不过是属下自己的想法……”律临虽然辩解得迅速,却在容征认真撇过脸来看他的时候,脸上起了一阵难堪的绯色。
“小律,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撒谎的技术很差劲?”容征憋住笑,语气中却未有半分计较。“上次说如果再讲好话骗我该怎么罚来着?”
这下律临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说也不是,只得“诶……诶……”了半天道不出个下文。
容征眼见不好,这才赶紧放了他一马,又交代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事让他忙去,省得他尴尬地像之抓不住跳蚤的猴子。
待律临离开许久,容征这才转过眼神望向队伍中那个依旧被捆住双手单独牵在护卫马后的少年。由于之前他的屡次惹事,护卫始终没把他松绑放回队伍最后。一周以来一直单独牵在马后跟着走,这下倒也太平。
方才谈话之际容征觉察他一直在偷听,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不由想知道他听到那一席话会是什么想法。
四目相对之际,少年冷漠的眼神露出一丝不屑,却也是什么都没说。
“怎么,刚才我说错了?”容征朝他轻声问道。
“大将军整日坐镇军营,冲锋陷阵全是举手一挥之事,又怎会知道刀锋相对血肉横飞的恐惧。谈何为了黎民百姓,若真是为了和平,这世上本就不会有战争。”枣红衣的少年冷冷地说。
容征微微一怔,竟像是被少年戳中了软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然而即使是多年之后,容征仍未知道那日和他说这番话的少年是否还留有家人。即使忘了他的长相忘了他的声音,却仍忘不了那雪地中被灰霾覆盖的一抹鲜艳枣红。
若真是为了和平,这世上本就不会有战争……
可我们到底因何而战……
那一日军队刚行过白雪茫茫的山野,护卫策马嘶声从后方赶来。
“启禀容少,战俘中出现了瘟疫!不少士兵也同样被感染,程度已经严重影响了行军的速度!”
护卫的话音未落,容征蓦地捏紧了手里的缰绳,胯下乌黑的马受惊嘶叫一声,惊起林中飞鸟。
“怎么回事!”容征调转马头问道。
“回容少,从昨日起战俘中就有人开始出现高烧腹泻的症状,我们起先还以为是普通的风寒。没想到此顽疾传染之快,已有人陆续出现晕厥死亡之迹象。恐怕再这样下去,整个队伍的将士都难保啊……”从后方赶来的护卫愁容满面。
“请军中的大夫看过了吗?”容征心下觉察不妙,却一时也拿不出主意。
“军中刘大夫已经到后方去看了,事态紧急,属下不敢怠慢,故特地前来告知将军。”护卫如实汇报着后方的情况,只待容少听后会作何主意。
“我先与你一同去查看一下,方知后方情况。”容征说罢便打算转过马头朝后方前去,却被护卫横路拦住。
“容少万万不可!瘟疫未查明原因,将军千万不可靠近!”
“我虽知瘟疫传染迅猛,可不查看怎知详情?”
“属下觉得还是等军中大夫查看后方可知道具体情况。即使是返京途中,军中也一日不可缺少将军。属下实在担心容少的安危!”
护卫刚说完,飞奔的马蹄声从后方队伍中传来。容征抬头望见是律临掣马飞奔而来,不由得停下马步。
没等律临的马停住脚步,容征就急忙问道:“律临,情况如何?”
“瘟疫来势汹汹,大夫还未查处病因。”律临怔怔地回答。“死亡已有四人,患病人数目前十七,数目应该还会再增加。”
“赶紧让后方将士把病患分离开,先隔上半里路,免得更多人被传染。”容征吩咐道。“无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瘟疫,告诉接近的大夫和将士务必先要掩住口鼻。”
一旁的护卫答应一声后赶紧返回后方队伍,律临朝着他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转过头看着容征。
“容少,大夫说此前并未见过这种疾病,莫不是当真遇到顽疾无法医治。”
容征皱起了眉头。“返京已有数周,此前一路顺利。瘟疫两日内来势汹汹,应该是最近途中才发生的变数才是。”
“属下查看过病患的情况,多为高烧不退,腹泻呕吐浑身无力,力竭而亡。多有‘疟疾’的病灶。”律临分析道。“只是这大夫开出的针对疟疾的药物,那些病患非但没有疗效,反而都给吐了出来……”
容征还未来得及回答,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是不习水土导致的衰弱之症。”
说话的,正是那个被栓在马后的枣红衣少年。
第四章: 满荆风
容征朝声音的地方望去,正好对上少年的眼睛。
“你懂医术?”
少年这才惊觉自己方才激动竟然插嘴说了话,一个噤声撇过了脸。
“当真懂医术我就令你一同去查看,早听闻苗疆自有一套奇方异法来医治各种疾病,想必对瘟疫也是更有解决之道。”容征正色道。
那枣红衣的少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别过脸点了点头。
时间紧迫,容征替那少年松了铐链之后,便令律临与他合骑一匹马赶到队伍最后,正巧遇到忙得焦头烂额的军中大夫。
“容少,这些病人腹中空空,汤药却根本喂不进去,全给吐了出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大夫眼见容将军从前方赶来,皆是露出焦急忧虑的神色。
容征勒马停步应了他们一声,之后环顾四周乱成一团的场面,转头看向那个少年。
“你去看看。”
这话说地轻,却透露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少年看了容征一眼,没有回答。只是自行翻身下马,奔向他的那些族人。
律临狐疑地望着那少年的背影,似是放心不下,转而却看到容征默默向他点了点头。律临便不再多话,径自去协助大夫忙活去了。
也只是过了几许功夫,那少年便在人群之中忙开了。又是取水又是问药,一阵忙活之后,少年朝容征的方向走来。
“我开了药方子,你让他们去办。”他冷冷地朝马背上的容征说道。
“你这小娃,怎么这样和容将军说话!”一旁的律临插上来呵斥道。
“罢了。”容征抬手朝他做了个不用上来的手势,转而看向那少年。“可否借药方一看。”
少年伸手递上一张纸,看着容征接了过去。
查阅片刻,容征疑惑地放下纸。“其他这些并不是什么稀有的药物,只是至纯甘泉这一条,如何得到?”
少年看了眼容征,之后默默地将视线移到一旁那座被白雪覆盖的山崖。“说来也好办,你看那边被竹林覆盖的山头,竹中汁水本有止咳清火的功效,派人取下从那山顶经过竹林留下的泉水方可。”
容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旁确实有一座高山入云,峭壁险峻。山崖旁隐约能看见一片长势不错的林子,虽然被雪压弯了型,但待那雪化了之后定又能恢复原来的生机。只不过现在这整片山坡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乍一眼竟也寻不到上山的路。
“明明是故意刁难,这山崖陡峭,莫说运东西下来,就是上山寻路都危险万分,如何让人上山取水。”律临皱眉道。
容征面上还未露出任何情绪,只见那少年声音讪讪地说:“这些人本就是因天气严峻水土不服而降低了抵抗力,又连日饮用了道旁不干净的水才会生出疟疾。此时用药,若还是用不净之水煎熬,恐怕非但不能医治好他们的病症,反而又得加重。”少年不紧不慢地对朝容征方向说完,后者缓缓地点了点头。
“此话当真?”蓦地,容征眉目之间露出严厉之色,低头盯着那少年的眼睛。
少年不屑般撇嘴一笑。“医者以德济世,毫无半句妄言。”
“那好,我便按你的意。”容征眉目间恢复平和,转头将药方递给律临。
“属下这就令人去办。”律临接过药方,会意离去。
少年望着律临离去的方向愣了几秒,看上去倒有些意外,好像没想到容征真能这么快便派人去处理这件事似的。回过神来无意抬头望了眼马背上的容征,却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不由心生紧张。
“干什么。”少年一脸警惕。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容征漫不经心。
少年一愣,“你要知道做什么……”
容征笑道。“医治苗人之事,若一切顺利,回京之后我好禀告皇上,兴许可以对你论功网开一面,免受奴隶之苦。”
少年侧目望向他。“是生是死,我要和我的族人在一起,不需要你的施舍。”
“圣上的恩赐也不要?”容征挑眉问。
“不稀罕。”
少年说完便打算转身离开,两步之后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容征。“满荆风,记住我的名字,有朝一日我定会回来取你狗头。”
周遭护卫一听这少年出言不逊,几乎都要冲上来,下一秒却被容征抬手制止,不由心中都大感不悦。而容征只是捉摸不透地晃了晃头,目送着他走向人群的背影,不再追究。
那一刻,风雪扬起四散的冰珠,打在肌肤上如同划过的荆棘。
“满荆风……这名字倒如同这天气一般好生霸道……”
容征正坐在马背上发了好一会儿愣,直到律临安排好了上山采水的人员,又返回来把一只刚暖上的手炉塞到他怀里,这才一惊一乍反应过来。
“容少在想什么?”律临好奇。
“不在想。”容征回过神来无所谓地笑笑。律临当然知道容征也撒了谎,只不过又不能像他一样一下子把对方揭穿。好在律临知道自己一向不太懂察言观色揣摩主子心思这些事情,容征不说,他便不去琢磨了。
“我就是觉得这名字……”适时容征突然又迷迷糊糊说了这么一句。这下律临忍不住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重复了一下方才话里两个关键字:“名字?”
“苗岭以南剿灭的几大乱军族氏,未曾听说有过满姓的。”
“容少怕他是哪个族氏里漏掉的旧人?兴许那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是吗……”容征本想认真想一想,却突然觉得想起事来头疼,便把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了。
“让他一个人忙去吧,派人盯着就行了。”容征揉了揉额头,随口吩咐了一句。
“属下明白。”律临见他神色发倦,赶紧上前扶了一把,不让他再多去想这些劳神的事。对于他这样时常的过分关照,容征倒也只是笑笑告诉他自己没事,从未嫌弃阻止。
随后两人又有的没的聊了几句当日情况,之后便默默跟着容征回到原先队前。
第五章: 且试一剑
今年的严冬来得特别早,这才刚到腊月,鹅毛大雪已经落得中原大地一片银白。由于队伍后方救治瘟疫的事,回京的行军速度也是一拖再拖,就连容征本想赶在年前回京的计划也无奈被打破。
遥遥数千里行路,不知何时才能完成归途。
这一年容征第一次感觉到家原来离自己是那么遥远,那么遥不可及。
“这回多亏了公子,我们这些战俘的贱命这回算是保住了……”
“是啊是啊!若不是满公子,我们恐怕都要葬身在这荒郊野岭啊……”
数日过去,营中的疫症果然得到了好转。此时无论是患者还是军中大夫无一不对那名忙前忙后医治病人的枣红衣少年刮目相看。
“大家快别这么说,人无贵贱,治病救人本是理所因当。”少年搀扶着老者原地坐下,起身却看到容征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
“荆风,你辛苦了。”
听到是容征,满荆风原本微微含笑的脸瞬间绷了起来。
“假惺惺……”他嗤笑一声。
“我诚心致谢,何意为假?”容征皱眉。
“带着我们好回去向你的狗皇帝交差啊。”满荆风冷冷地说。
“放肆!”容征愠怒。“本将军容忍你一次次以下犯上目无规矩,甚至对你的医治赞赏有加,但也轮不到你变本加厉侮辱当今圣上!”
四目相对,满荆风第一次看到容征厉如剑一般的眼睛,恍惚间竟被那股莫名的厉气压下了一个台阶。
想不到这将军果然把朝廷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还真是狗皇帝的大忠臣……满荆风侧目避开容征的眼睛,不由觉得好笑。
“荆风,你还是别说这样的话啦……”一旁的苗族老伯插话道。“我们虽为汉军战俘,但这位将军愿意管我们的死活,还派军中大夫协同治疗,已经不易。老身还想谢……”
“老伯你病糊涂了!谢他做什么!”满荆风气得大步跨上前。“你忘了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谁让我们沦落到如此田地!”
“这……”那老伯语塞,竟是皱了眉头说不出话来。
“满荆风,战争成王败寇本是常事,我奉命于大汉天子,怜悯你们这些苗人已是善举,休要再出言不逊!”容征这话说的厉害,一时间四下噤声,只剩下山谷中风雪的呼啸。
“哈哈哈哈!好一个怜悯,好一个善举……”满荆风别过脸笑得悲凉。“当真是要好好感谢容将军的好生之德了!”
话音刚来,一柄剑锋摩擦过鞘壁应声而出,刹那间猛烈划破那咫尺半米间的风雪,剑锋指在满荆风的喉前。
“我,随时可以让你后悔自己讲过的话。”容征淡淡地说。
满荆风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枣红色的苗衣被风刮起,他的眼底流露出一股对死亡毫无畏惧的神色,就仿佛他与容征第一次在雪地中相见的情景。
“将军息怒啊!请原谅荆风吧……”
“是啊请将军饶了满公子吧!”一旁的苗人纷纷跪在两侧急着劝阻。“荆风你赶紧认个错吧……可别再惹出事端啦……”
“我无说错之处,何罪之有。”满荆风振振有辞。“容将军横扫千军杀人无数,想必处置战俘也易如反掌,何不快些动手!”
容征眉目紧锁,手中之刃直指对方喉口。
“我于你有灭亲之仇,看在此行你助我救治病患有功,今日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说罢,容征拔出自己腰间的另一把佩剑掷在满荆风面前的雪地上,对他冷冷地说:“举起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