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他又不想死了……也兴许他不是自己想死……”容征缓缓地说了句念经似的话,律临明显一下子没听明白。
“这些人有留下任何有标记的武器吗?”容征转头问。
律临被他一提突然想起来了:“有是有,只不过这些人好生隐蔽,所用武器皆是随处可见的刀剑匕首,竟是一点记号都不可寻……”律临从腰上掏出一把黑衣人留下的袖刀道。
“暗算我之人身手不凡,且直奔我而来。”容征道。“大抵是我的仇家……只是我未曾记得得罪过何人……”
“此事一时理不出头绪,日后容少还需谨慎。”律临关切道。“属下这就派人调查!”
容征凝神点了点头,随即目光四下搜寻,似是不知为了何事。
“那个满荆风呢?”他问。
律临这才想起方才除了在乱中见到过他一次之外,便再也未曾看到他露面,这会更是毫无踪迹了。
“回容少,先前坨着他的马中箭死了,想必他是乱中摔下了马,趁机逃走了也说不定。”有人回答道。
“他肩上有伤,如何能跑远……”容征微微有点愠色。“我让大夫给他强行上了软香散,药力散去之前必定筋骨软弱无力,无法远足。”
律临沉思片刻,突然抬头望向容征。“依属下拙见,会不会黑衣人和满荆风是一伙儿的?”
容征听完微微一怔,随即却又迅速恢复了神色。“刚遇到突袭之时,我并非没有这样想过,只是方才一箭……”
“那小子一路上诡计多端,又多次意欲对容少不利……方才人群混杂,那一箭明里是救了容少一命,谁知不是想要原本偷袭容少却不料偏了方向?”
律临振振有词地说着,转眼却看到容征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律临瞬间低首噤声——
“啊……这只是属下一丝愚见,请将军莫要怪罪……”
“罢……”容征摆摆手。“此事未查清之前无需再妄加揣测,回京之后我自会向皇上禀告。眼下我们经不起更多波折,律临赶紧安排其余人等上路吧。”
“是。”律临扣掌行礼。“属下这就安排。”
律临说着,勒转马头便朝军队里走去。而容征则下意识地瞥向刚才见到满荆风斜靠着的那棵树旁。
此时那里空空无也,早就没了那身着枣红衣的少年一脸苍白却还艰难举着弓的身影。
那一瞬间,那抹雪地中的红竟成了容征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
“好自为之。”容征独自朝着那个方向喃喃道。
待他们离开此地许久后,一个消瘦的枣红色身影蹒跚着从附近杂乱的林中走了出来。那人似是身负重伤,几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艰难前行。
而他一直走到那个最后中毒而亡的黑衣人身边,思量许久,才缓缓蹲下身去。
“这是……百步穿肠蛊……”
第八章: 回京
嘉昭二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
京城在一片祥和的节日氛围中开城迎接平定苗疆的大将军凯旋归来,那一日举国欢庆,无论是老弱妇幼,欢庆的队伍足足排到了皇宫口。
就连皇上,那日也站上城楼挥手相迎,自称是亲自为容家功臣接风洗尘,当今圣上心系容府之情,可见一般。
容征记不清那日回城的细节,连年驻守边疆,他早已习惯了与黄土飞沙作伴。这一路盼着赶着归来,可真正回来了,却一下子适应不了这繁华的京城。仿佛世间风花雪月,早已把他落下太远了。
金銮殿前,容征屏息凝神,单膝跪于大殿中央。他的话语平缓清朗,空旷的大殿里余音不绝。
“属下容征,自两年前接替亡父之命出征苗夷平反,时至今日战胜,凯旋而归。承蒙圣上牵挂,望今日之后永世国泰民安……”
皇上起身相迎而笑。“容家世代忠于朝廷,朕看在眼里,定不会亏待尔等功臣。数年不见,你……愈发有你父亲当年的英姿了……”
容征缓缓闭目,眼底不经意闪过一丝挂念。若是父亲任安好,那今日站在这儿的他,又会是何等的气宇轩昂。
“谢皇上,容家必世代保家卫国,不负皇恩浩荡……然,属下还有一事,想请求皇上。”
“容卿不妨直说。”
容征点头,缓缓道:“此次平反苗疆,微臣共带回战俘一百四十余人,其中大多为苗寨无辜百姓。微臣斗胆请皇上免去他们世代奴役当牛做马之苦,一来边疆战事已定,此些百姓也无甚危害,二来他们也算是我大国子民,容得他们一席之位,正好也昭显我圣上宽容慈悲之心……”
此言一出,朝中百官议论纷纷。毕竟此前从未开过此类先河,现如今战事已定,殊不知这大将军还心系那一百多个战俘,意为何处。
然而那日皇上高兴,并未为难此事。“既是你带回来的人,那朕就准你安排他们的去向便是。”
“即便,臣替他们谢过皇上恩泽。”容征微笑道。
那日皇上不但当场册封了容征为“平远大将军”,官位连升两等,更是扬言日后要封容征为定国上将军。此话一出,朝中议论有之,恭贺有之,一时倒是热闹。
然而朝中臣子多为见风使舵之辈,容征刚回城第一天,共邀庆贺的酒席就进行到了深夜。
酒过千杯,当晚被灌得烂醉的容征被人扶着回到府上,竟是浑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快记不清了……一路摇摇晃晃的,却还不住地絮叨起来。
“律临……把……把他……找……回来……”
“容少你说什么?找谁回来?”一旁的律临艰难地竖起耳朵,仍是听不清容征在叨念什么。
“我要你……去找……找……满荆……弗……弗……风!”
“找他?容少找他来作什么?”律临皱眉不解。“走了最好,省得闹心。”
容征突然停步,迷迷糊糊地歪头看着律临。“天……冷……他还……受着伤……我怕……”
“容少赶紧回府上休息,旁事莫要担心。”律临打断容征的话,扯着他往回走。
“务必……找……找……啊。”
“找找找!”律临满口答应道。“属下这就派人去找!”
“好……”容征满意地点点头,脚下一软,囫囵睡了过去。
“容少?你先醒醒啊?”律临一把扶住容征栽倒下去的身体,却哪里还有回应。
那晚,容征在自己府上睡得昏昏沉沉,再也不用在梦中担惊受怕,也再也不用提着胆子警惕敌军有人突袭。昏睡之中他好似做了一个很长远的梦。梦里,自己还是那个五岁的孩童……
“你把风筝还给我!”
“不给不给,谁捡到的就是谁的。想要,让你爹再给你买去~”
“这是我的风筝!”
“哎哎哎,不许碰。从现在起这是我的了,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这抱着风筝的大孩子,是仁将军府上的大公子仁世尧,而那个被抢的,则是容将军府上的小少爷,容征。
大孩子一下就抱着风筝跑了,个头稍矮的那个孩子卯足了气力追,最后一下把大孩子撞翻在路边。
“哎呀!”
这么一撞,不仅把风筝给撞坏了,还把仁家大公子仁世尧撞得不轻。俩孩子栽在路边,一下子扭打到一起。
这风筝本是容将军一个远方的朋友特地带来送给容家小少爷的礼物,江南绢布做面,岭南翠竹做骨,上面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鹰。容征本是喜欢的不得了,不料那日带出游玩竟被一眼撞见的仁世尧抢了去。仁家大公子和容征本就平日里合不起来,见了面不是冷眼相待便是找机会打架。而相比之下小了几岁的容征更是几乎每次都打不过对方,平日里有时远远看见对方走过来便提前躲开,不去招惹。只不过今天的仇好像格外不共戴天,非打不可。
为了这只风筝,俩孩子不顾一切地撕打半天,最后还是被自家赶来的仆人分开。这下可好,不仅俩人都鼻青脸肿没个样子,风筝也坏得彻底,骨架散成几截,绢面也花了……
容征一路板着脸不哭不闹被领回家,哪知容将军容阔一看他那脏得跟街边小乞丐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呵斥着叫他跪在院子里便抄起棍子打上去。
“今日又没去书堂,先生都找到家里来了。小小年纪就知道在外惹事生非,今日我便训你这个孽子!”
容征咬着牙一声不吭,刚被仁世尧抓破了脸,现在又一下子挨了爹好几棍子,娘亲劝着都拦不住。
“还不认错!”
“孩儿没有错,是仁世尧欺人太甚!”
话才说完,打在背上的棍子打得更重了,眼看着都快渗出了血印子,容征却依旧忍住不哭。
“爹,娘……孩儿不是故意要打架,只是舍不得爹送的那只风筝……”
“风筝多的是,坏了再让下人买就是了嘛……”娘亲又气又心疼。
“这只不一样!”容征咬着牙反驳。“爹送的不一样!”
话音刚落,棍子硬生生给打断了,断裂的一半竟飞出了好远。
“你这孩子……!”容阔手里气得发抖,却又奈何不得。他自知这些年自己时常在外征战,少有时间能回家看一眼妻儿,有时好不容易能回家时便会记得给幼子带个玩物,不管是北方精巧的捏面人儿,还是稍人从东海里捞出来的五颜六色的贝子,每次这些小玩物都会让容征欢喜得不得了,也难怪这次折坏的风筝会让他这样拼命……这会儿气消下来,容阔这才意识到幼子已经被自己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又不禁后悔心疼起来。“这又倔又犟的脾气,如何是好!”
“……爹……”
话音未落,梦中的画面一转,变成了半月前的一幕记忆——
那枣红衣的苗族少年,一路被绑在士卫的马后拖着前行。浑身伤痕累累。
你还嘴硬!”护卫手里的马鞭“啪——”地一声抽在少年的背上,血印子溅出了鲜血,落在雪地上分外刺眼。少年却一声不吭。
“我不怕……我只求一死。
“狗奴才,杀了我也不和你回去!”
“你……为何……不杀了我……”
被一剑刺穿肩膀的少年跪在雪地里喃喃问道,容征却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因为,你和以前的我,很像……”
容征从梦里惊醒。
房里四下安静,屋外的天却是已经大亮了。
容征只觉得这漫漫长梦闷得让人发慌。定了定神,他便翻身起床,只是双脚刚着地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想必是昨夜的酒仍未醒地彻底,这会儿,喉里燥得很。
容征随手披上一件貂绒袍子便走出房门,这才发现这一觉竟是快要睡到了晌午。他四下望了一圈,容府还是那个容府,只是少了些生气。这府上的样子倒是和几年前并无相差,那院中心的桂花树倒是又长高了。
那一年,是自己和父亲一起亲手种下的桂花树,两年多前离家时它还只是稀稀疏疏长到人肩膀高。如今,这冬日里看这棵树都觉得无比枝干繁茂,殊不知花开时又会是怎样茂盛的光景。
容征看得出神,殊不知背后已是有人走来。
“容征少爷……这树,想必也是知道你要回来,今年秋天便长得格外高大些……”
容征惊觉回头,竟是律临的妹妹,律宛。这些年容征一如待她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照顾,相见倒也省了不少繁文缛节,并不陌生。
“是宛儿。”容征点头应道。“可曾已经见到过哥哥?”
“昨日便见到了,哥哥让我这几日搬来别院住下,说是好久不见……怪想念。”宛儿说话清雅大方,几年不见倒是越发出落得标志了。
容征点头微笑。“如此甚好,殊不知他现在何处?”
“哥哥去集市上买我最爱吃的桂花酥了,说是要好好陪我补过个元宵呢~”
“你哥自是最疼你。”宛儿笑得开心,连着容征都忍不住心情舒畅起来。“只是归来至今未曾听闻关于我娘的消息,不知宛儿姑娘是否知晓她的近况?”
“容老夫人嫌京城人多吵嚷,去年带着几个下人搬去乡下宅子了,说是图个清静。”宛儿答。“我已经给老夫人捎了信,啊……就算不捎信,容征哥哥的事也早是满城知晓啦!”
“原来是这样。”容征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些年承蒙宛儿姑娘帮忙照顾府上事宜,容某多谢。”
“容征哥哥哪的话。”宛儿害羞地别过脸。“我哥哥和我从小承蒙容家的照顾,容少爷又是待我如同亲妹妹。我自是愿意把这当家一样……”
“是啊……也亏得有了你,这府上还算有些灵气。”容征伸出手抚在冰冷的亭柱上,纤长的手指上早已布满了细小的茧子。“这府上少了父亲,娘亲,总觉得有些生闷。”
“容征哥哥可以去街上走走啊。”宛儿歪着脑袋。“元宵的劲头还没过,现在街上好玩儿的可多啦!花灯,糖葫芦,五颜六色的首饰……啊……我忘了这些好像都是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哈哈哈……”容征不禁爽朗地笑出了声。“无妨,无妨……既然如此我便也去街上走走,闲来无事,凑个热闹也罢。宛儿姑娘是否想要一起?”
“唔……我想去集市上找哥哥,他走得急,出门也不叫我一声。”宛儿说着,脚步已是朝大门方向走去。“容征哥哥快来,我带你去好玩儿的地方!”
容征怔怔地看着她半跳半跑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恍惚。如此无忧无虑的身影,让他觉得自己驻守边疆征战经久似乎只是一场冗长的噩梦。自己,似乎还是容府的那个长不大的少爷……爹爹也似乎从未离去,只是永远在朝廷从早忙到晚……
并不……从父亲最后一次踏出容府的大门,只是三年过去,这一切的安逸便已早就不复存在了……
一个失神,宛儿已经跑去了很远,容征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便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第九章: 再遇故人
容征此次出府之时衣着随意,且并未携带随从。这般与律宛一左一右走在街上,乍一眼倒是与寻常人家的兄妹二人并无不同。
律家这兄妹二人,一个心思缜密稳重内敛,一个率真天性活泼好动。容征本是家中独子,这些年也亏得他俩在府中相伴,倒也有趣。想到这,容征看着律宛留恋于繁华集市的背影微微一笑,不禁心生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