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将军目视周围寂寂雪色,长长叹出一口气。
完蛋了,他想,陛下这好像是玩真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狗头军师薛寅都没多少察觉,这酒着实厉害,薛寅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时仍觉头痛欲裂,于是打算去花园内走走,孰料没走出两步,就遇上了陈府一名下人。
“李军师,我家大人请你去他那儿一叙。”
薛寅眨了眨眼,才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李军师,只是他什么时候和这个陈沛有交情了?想起昨天酒席上的情况,薛寅眉头微皱,点头道:“你带路吧。”
他是瞅着陈沛眼熟,可确实也没想起来,无论如何,这个陈沛热情之余看着颇为古怪,会一会也好。
下人引他去了一间较为偏僻的屋子,房中陈沛已然在座,见了薛寅,热情道:“李军师坐。”
薛寅揉揉眉心,仍觉头痛,人也没什么精神,勉强同陈沛寒暄了两句,已是呵欠连天。陈沛见状,也不兜圈子了,让下人都退下,而后正了颜色。薛寅知这是要入正题了,勉强打起了精神,然而陈沛的话还是让他一惊。
“若陈某看得不错,军师可是姓薛,名寅?”陈沛面带探寻之色,然而语气却是肯定的。
薛寅静了一静,道:“你是谁?”
“果然如此。”陈沛叹一口气,“我昨日见军师第一眼,就有所觉。军师化名姓李,想是随了令慈的名讳?”他看一眼薛寅,“数年前,我仍在老宁王爷麾下时,见过宁王妃一面,军师这模样,同王妃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薛寅也没有不明白的道理,他随口道自己姓李,也确实是因为这是他母亲姓氏:“你是我爹旧部?”
陈沛点头:“我十分敬重老宁王爷,不想今日能看见他的后人,也是一桩缘分。”他神情带了一丝疑惑,“我虽在北边,但大致局势也清楚,你现在恐怕身上有麻烦?”
薛寅苦笑。
薛寅身份天下皆知,如今冯印又闹出那么一桩事,他身上何止是有麻烦,根本是麻烦多得数不清。陈沛见状十分感慨,长吁短叹感叹老宁王当年对他如何如何之好,又对薛寅道相逢便是有缘,如果有难处,请一定开口,他陈沛虽然不济,但平城好歹是他的地盘,在这地界上只要是他所能做的,他就一定帮。
这话说得隐晦,但对应薛寅现在的状况,这分明是在说:我知你最近恐怕过的是丧家之犬的日子,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诸如要跑路什么的,我还能帮帮忙。
薛寅没精打采地僵笑,满口应下,两人又是一番叙旧,热热乎乎聊了半天,最后薛寅出了屋,神情疲惫地叹气。
这日子过得,衰也就罢了,偏生还一直衰,当真是不知道撞了哪门子的大运。
不过跑路……从柳从之身边跑路?
薛寅神情有些困惑地揉揉眼,他还真想过,只是如今……
薛寅摇了摇头,算了,他也不知道。
薛寅辞别了陈沛,头仍然痛,于是就在花园里闲逛,路上倒是偶遇了崔浩然。薛寅没多少精神,但仍是和崔将军打了个招呼,不料崔将军看他的眼神当真奇怪,薛寅被他盯着,也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身上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崔将军瞅着他,神情愈发古怪,最终默默离开了。薛寅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这么闲逛了半天,走着走着,竟是不知不觉又晃回了先前陈沛招待他的小屋附近,薛寅是从另一条路走来的,倒是没惊动人,见状本想离开,不过看着小屋旁的架势,稍微挑眉。
这屋子地处偏僻,外面竟守了不少人,这么紧张,里面是在谈什么?
薛寅念头既起,就没有退走的道理,左右他来得隐秘,没引起注目,于是很快趁人不备,溜到了一侧窗旁,倾听窗内动静。
屋内有两人,其中一个声音是陈沛,另一个声音薛寅没什么印象,大约是陈沛的师爷之类。
那声音道:“信我写好了,爷看一看,还有什么要加的?”
陈沛回道:“不必,该写的都写了。这封信你收好,今天要送出去,越快越好。”
“是。”那声音肃然应下,一忽儿又带了一分迟疑,“爷何必这么做?”
陈沛淡淡道,“你送信就好,不需多言,此事我自有计较。”
薛寅听着里面传来的没头没尾的对话,微微挑起了眉。
这事变得有趣起来了。
第68章: 妄称神医
大军虽已寻到了安身之地,但事物仍是繁多,崔浩然身为主帅,自然也不得闲。若问崔将军之外还有谁最忙,那显然就是柳神医与薛军师二位,只是不知为何,现下伤员明明不多,柳神医却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反观薛军师倒是清清闲闲,这年轻人也许是身体不太好,整日看上去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如此懒散还能受崔将军器重,想来应是有不可小觑之才。
日理万机的柳神医坐在屋中咳嗽。
说来好笑,柳神医号称包治百病,但这几日非但连一个人都没治过,还颇有些连他自己也治不好的意思。不过柳神医脸色虽差,平时倒也不见病态,只在自己屋中休息的时候偶尔会咳上几声,他掩饰功夫一流,旁人除非早知内情,也难觑出端倪。
他是命在旦夕还是安然无恙,无人知晓。
咳过一轮,柳从之静了下来,缓缓将手里的信烧成灰烬。
平城地处便利,四通八达,抵达平城后,各方情报来得都比以往快,也更加准确。有趣的是,他们这边大张旗鼓,想要大干一场,月国一方却反没了声息,一连数日毫无动静,像是反而偃旗息鼓了。
柳从之将所得情报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后闭目养神。他要理事,思虑颇多,且极耗心血,日日如此,即使是他也难免疲惫。
趴在一旁的薛寅默默抬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柳从之笑:“怎么?”薛寅问:“陛下伤势可有好转?”
柳从之闻言扬一扬眉,却微笑不答。薛寅见状只得不再问。柳神医对自身伤情几乎守口如瓶,薛军师作为少见的知内情的人,每每见柳神医咳嗽都隐隐担心,奈何柳神医一张笑面刀枪不入,薛军师怎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十分无奈。
房内静了一瞬,而后崔浩然推门而入,柳神医忙,崔将军只能更忙,两人齐聚,这却是要商量正事的了——当然,他们商量正事,薛军师只是在一旁旁听,而且若无柳神医坚持,他连旁听也不够格。
崔浩然皱眉道:“这群狼崽子古怪得紧,也不知是在打什么盘算。平时闹腾得打都打不停,怎么现在反倒安静了?”
柳从之闭着眼睛微微一笑,语气笃定:“因为沙勿遇上了麻烦。”
“沙勿?”崔浩然眯起眼,“谁能让他遇上麻烦?”
崔浩然和月国大将军沙勿也是老相识了,沙勿在月国国内的地位却非崔浩然可比。女王登基后,大将军沙勿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如今月国气焰正浓,谁能让这人遇上麻烦?
“他若仍在辽城,自然无人能把他如何。”柳从之微笑,“可他若不在辽城呢?”
薛寅听到此处,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地图上的一处。
柳从之目光所在,也恰巧是那一处,“最近的情报很有意思,辽城偃旗息鼓,沙勿不见踪影。北化却一改之前平静,隐有异动。”他笑了笑,“我如今有八成肯定,沙勿就在北化,并且被绊在了北化。”
各地传来的情报复杂琐碎,看在普通人眼中只怕都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小事,看在有心人眼中就自有用处,柳从之就是那个有心人,他既然有把握,那十有八 九错不了。
崔浩然皱眉:“北化有谁能让沙勿被绊住?”
“浩然,你可知沙勿最大的对头是谁?”柳从之笑问。
崔浩然道:“不就是陛下么?”他一句话出,柳从之无奈地笑了笑,在一旁的薛寅却打了个呵欠,他听明白了。
月国乱局才平,女王登基,沙勿地位今非昔比,可对于女王与沙勿一党,最大的对头却不是南人,而是本国人。
就像他所截获的那只鹰身上携带的纸条所写的一样,沙勿一方虽然势大,却并非高枕无忧,有一个“对方”与他们作对,而且这个“对方”既然能抢先掳走方亭,显然是知道方亭身份,换而言之,这个“对方”也是月国人,对月国内情知之甚深。
毕竟,方亭一介孩童,却惹得月国人争抢找寻,唯一的可能就是方亭身上有月国血脉——并且是月国皇室血脉。
月国那位号称掌中花的美人女帝虽然得势,但登基仍是颇费了一番波折。女帝手段老辣,可惜未能清除她的所有兄弟,至少,本来最有希望登上王位的月国三王子未死,而是失踪了。
月国三王子……
薛寅皱眉,此人在月国内斗最厉害无暇他顾的时候,也不忘派细作到宣平,更不惜血本打算投月色明。其人居心可想而知。若是此人现在同沙勿相斗……
薛寅转转眼珠,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眉头舒展开了一点,果然,柳从之笑道,“绊住沙勿的另有其人,此事尤其有趣,是难得的机会。”
崔浩然也听明白了,“我们趁这个时候打上门去?”
柳从之笑道:“正是这个理。”
敌人自乱阵脚,这种时候不冲上去踩一把可是不行,只是具体要如何运作,还得详细筹谋,万万不能人没踩到反受其害。况且沙勿行踪不明,在北化也好,不在北化也罢,都需派人去一探虚实。
此事说来轻易,真正做起来却有太多需要考量的。两人为此一谈就是许久——需要说的是,这场谈话着实是耗时极久,久到旁边的薛军师从精神奕奕变得呵欠连天,再从呵欠连天变得精神尚可,最后在薛军师半梦半醒的时候,两人终于谈完,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柳从之精神尚可,面色却颇为疲惫,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薛寅将这情形看在眼中,稍微蹙眉。柳从之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笑容仍然温和,眉宇间却难掩倦色,烛火映照下,可见柳从之面色青白,显然情形并不好。
薛寅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崔浩然左看一眼薛寅,右看一眼柳从之,最后站起身来告辞,左右这事情已经商议完,也没他什么事了。
崔浩然虽然是个粗人,但眼力见儿是有的,也知柳从之最近古怪,只是此事……事关薛寅。
薛寅身份太过特殊,陛下对这人又俨然毫无戒心,着实麻烦……崔浩然心中思虑重重,临行时瞥一眼薛寅,接着止住步伐,大惊失色。
崔浩然告辞,已然走到了门边,柳从之也站起身打算离开,经过薛寅身边时,似乎停下来同他说了什么,至此倒是一切如常,而后薛寅一抬手,似乎是想做什么,然而紧接着只听“砰”的一声,柳从之一点声息没露,骤然倒地!
“陛下!”崔浩然一个箭步抢上前,查看柳从之情况。柳从之双目紧闭,面色青白,但仍有气息,应当只是昏过去了。他思及方才所见情形,转头怒视薛寅,却见薛寅神色也是诧异,呆立原地。
柳从之面上虽有疲色,可神色正常,面上甚至一直带笑,怎么突然就昏过去了?
薛寅思及柳从之伤情,心头微微一沉。
所幸这间屋子里有一张窄床,崔浩然将柳从之安置到一边的床上,而后飞快命人找军医。正好是夜里,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也瞒不了人,于是很快,柳神医病倒反而要人救的消息就传开了。
医者不能自医诚至理名言也——昏迷不醒的柳神医自此名声扫地,当然,柳神医似乎本来也无名声这种东西,再说他似乎也根本不在乎名声,所以此事无关紧要。
此事无关紧要,有事却是有关紧要的——比如柳神医的状况究竟如何。
崔浩然眉头紧锁,守在柳从之床前,寸步不离。柳从之这一昏连薛寅都觉惊诧,更遑论对柳从之身上毒伤并无所知的崔浩然。
柳从之的掩饰功夫太好,一连数日,愣是没人看出端倪。薛寅本当柳从之伤势应该有所好转,不料这连轴转了这么多日,姓柳的直接无声无息地躺下了。
薛寅也同样沉默地守在柳从之床前,只是离得更远些。不是他不想站近,而是崔浩然显然不想让他更近一步。崔将军的眼神扎在身上跟刀子似的,显然是怀疑方才是他在柳从之身上动了手脚,薛军师眨一眨眼,觉得自己着实无辜。
他方才不过是抬手想伸个懒腰,熟料柳从之就这么倒了,可惜显然,崔浩然不这么想。
“你刚才做了什么?”
薛寅无辜地摊开手,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做,一面道:“陛下身体不好,恐怕是近日劳累过度。”
崔浩然眉头大皱,仍是狐疑地盯着薛寅,他离京是柳从之身体转弱之前的事,而他记忆里的柳从之也从来身体强健,绝无骤然昏倒的道理。
薛寅情知自己身份敏感,被怀疑也是无法,于是十分乖觉,守在柳从之床前不远,一点不轻举妄动——否则如果让崔将军扣了,可是不妙。
薛寅双手环抱倚墙而站,看一眼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柳从之,面上罕见的出现一丝担忧。
姓柳的命这么硬,可别出事啊。
军医很快到了,军医不像柳神医只动嘴皮子不干活,手下有几把刷子,号了号脉,道这是疲惫太过,旧疾发作,以至昏厥,开了两副汤药,道应该很快能醒过来。
崔浩然松了一口气。
默默站在一边的薛寅也稍微松了口气。
正是紧要关头,如果柳从之就这么出事……
自然是十分不妙的,而且……薛军师眯着眼,默默地想,如果再见不到姓柳的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似乎也……十分无趣?
松了一口气的崔浩然神色缓和了些许,转头看向薛寅。不想刚才还倚在墙上的薛寅眉头倏然一扬,崔浩然只见他面上肃杀之色一闪而过,掌心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把刀,刀锋漆黑,隐现寒光!
第69章: 难得太平
薛军师平时眯着眼犯困的时候看上去就是一只懒猫,整个人软绵绵轻飘飘,没半点精气神——如果不是脸色红润,他看着其实看着比柳神医还像病人。
可再懒散的人也有醒过神来的时候,薛军师一手握刀,整个人的气场立时就变了,周身煞气逼人。他眉眼分明秀气无害,此时眼角眉梢却硬生生流露出一分狼性,崔浩然这等身经百战之人看在眼中,也是凛然一扬眉。
这人抬得起头,也弯得下腰。他是能手刃华平于朝堂、也能跪降柳从之而面不改色的薛朝亡国之君!
薛寅睁眼,眼神冰冷含煞。
崔浩然浑身戒备,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声音里含着浓浓警告,薛寅明白崔浩然的意思,却一声不吭,缓缓站定。
一旁的军医见这架势,吓了一大跳,直以为这是要横刀杀人。薛寅却不顾通身戒备的崔浩然,行至门边,稍微站定。
他步伐极轻,落足无声,站在门边,分明在倾听外间动静。崔浩然有些拿不准薛寅的目的,但看得出此人似乎一时对柳从之并无加害之意。今夜事情蹊跷,崔浩然浓眉紧锁,并不轻举妄动,查看过柳从之情况,而后也倾听外间动静。
他是明白人,也知今日这事猝不及防,闹出了动静,细听外面动静,发现了不对。
崔浩然的驻地自然里里外外都有士兵把守,但此处是商议要事之地,未免走漏军机,崔浩然严令不准他人靠近此处。今日柳从之犯病,请来军医只是意外,然而就算如此,除军医外此间也不应有其它人,可是如今听来,外间分明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