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梓容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他想着白棋昱那天坐在这个位置吃着薯片等自己的样子,心软得有些好笑,动动手指拨出了那个久违的电话号码。
经历了三次无人接听,电话最终接通。
“小臻……”
“我看了来电显示,是裴少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貌似是白棋昱的助理小宋,“别给白少打电话了,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裴梓容因为对方毫不客气的语气皱了一下眉:“你让小臻接电话。”
“他不会接你的电话,我不会让他接的,”那个年轻人有些固执地强调,“别再打过来了。”
裴梓容对助理小宋有些理解,又有些恼怒。最后,他叹了口气,决定暂时妥协。他不知道自己的冲动是因何而来,他甚至没想好要对白棋昱说什么。
我真的很想你,和我走吧,让老爷子自己一个人玩儿去。
裴梓容失笑,他掐了烟头,视线落在丢在一边几个月却从未打开的档案袋上。他曾认为越是想了解一个人,分开的时候越是不容易从容潇洒。但是现在,他突然想看看老爷子究竟给了他一份什么样的调查报告,那些他刻意不去问的疑惑是不是有解答。
拆了档案袋,这份调查报告和当初潘伦给他看的差不多,裴梓容自嘲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时间轴,他还没来得及撤下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这份调查报告不一样,和潘伦给的那份不一样!裴梓容伸出手指,拂过一行字。这里多了三年,白棋昱空白的三年在这里——棋岛精神病院。
裴梓容想去理解这行字,但是他觉得有点艰难。白棋昱在精神病院度过了三年?
“我有一阵子经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棋昱的意思是,从我新生的地方开始,我要像太阳一样光耀、明亮,闪闪发光!”
新生的地方……棋岛精神病院?
裴梓容捏紧了资料。
27.
裴梓容通知新助理重新安排日程,他要临时去X市一趟。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见一见棋岛白家的白挽澜,这个与白棋昱有着莫名的密切关系的人。
在回X市的飞机上,他反复回忆自己与白棋昱相处的时光,完全想不出那个家伙曾经留在精神病院的理由。他想要忽略过往那些细微的违和感,于是因此愈发不安。
虽然说是棋岛白家,但是白家的老宅在棋岛附近的小岛星屿上。裴梓容是提前联系过白家的,但他没想到白挽澜会选在星屿的老宅见他。出海的时候裴梓容心情复杂,半年多前他也曾与白棋昱在附近海钓,那时与今日早已经是不同光景。
星屿不如棋岛大,只有一个游船码头。岛上绿树郁郁葱葱半掩着住宅,这里也和棋岛一样,因为通商口岸的开放交流,建筑风格完全被改变。唯一完完全全从枝桠的缝隙里露出的塔尖是岛上的礼拜堂。
星屿不对游客开放,岛上气氛恬静。沿着安静小道走过,家家户户都有着花园,三角梅围着铁艺的拱门与栅栏缠成花墙,完全的南国风格。白家老宅在星屿一条小坡的中间,是一栋白色的西洋风格建筑,看起来像旧时公馆。
裴梓容按了电铃,有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出来开门。其中一个金发青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裴少,请和我来。”
白挽澜坐在花园边的门廊下,穿着初夏的浅色衬衫,衬得他更加苍白。旁边的藤桌上披着白色的桌布,放着文件和电脑,他看起来刚刚还在工作。
“下午好,白先生。”裴梓容语气慎重,他知道南边管白挽澜称作白先生。
“裴少。”白挽澜对他颔首,示意他坐到一旁的藤椅上。黑色西装的年轻人很快收走了桌上的文件和电脑,端上茶具和点心。
“白先生,我之前提过今天是为了小臻的事情来的。”裴梓容说。
白家待客的茶是南方的小种红茶,茶汤色浓,带着极淡的松烟香气。
白挽澜轻轻抿了一口,问道:“你想谈什么?”
“那三年,”裴梓容说得直白,“在我离开前他绝对不认识你,那么你们相识的契机应该是棋岛……病院那三年。”
“我和他相识,”白挽澜放下茶杯,平淡地说,“是你们饯别那天,他在附近海域救了我一次。”
裴梓容有些惊讶,他摩挲了一下杯子:“原来如此。”
“你是想问他为什么进精神病院?”
“我担心他。”
白挽澜淡淡一笑,眼睛里没有笑意:“你是该担心,他又进去了。”
“什么?”原本摩挲着杯子的手一抖,红色的茶汤泼了出来,滴在白色的桌布上。“抱歉。”裴梓容拿起旁边的餐巾擦掉手上的茶汤,低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复发了,”白挽澜说得云淡风轻,“反正就是治不好的癔症。”
“白先生,”裴梓容认真地说,“请你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白挽澜并不轻易松口,他只是说:“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多一个坚定自己选择分手是正确的理由吗?”
“我只是希望他好,我看得出他很喜欢演戏……”
白挽澜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挑起了嘴角:“是啊,挺好,好到他又发疯。”
裴梓容抬头看他,只见那人讥讽地笑,目光凌厉。他一时没有说话,因为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老爷子这样坚定阻挠他的原因——“我知道你不喜欢背负沉重的感情,我知道你害怕窒息的关系。”
“我想知道原因,”裴梓容知道这样不像自己,但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清晰地产生过这种诉求,“我想了解他。”
“裴少也有自找麻烦的一天,”白挽澜的语气依旧不咸不淡,“难以置信。”
“我担心他,”事到如今,裴梓容只能这样说,“白先生,看来你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这一次是真的……不愿意这样放弃。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麻烦或者是什么责任,我想再见见他……”
“不,”裴梓容笑着摇头,发现自己的希望是那么简单:“我不想离开他。”
白挽澜眼睛的颜色也很浅,这似乎是他们白家人的一个特征。他盯了裴梓容几秒,露出一个冷笑:“裴梓容,他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裴梓容没有急着反驳,他等着白挽澜继续说下去。
“白臻的父亲和大哥都不太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他母亲难产才生下他,或许是因为他外貌不讨喜、性格愚笨骄矜。他十七岁那年是本家为继承权闹得最凶的时候,有天他无意间在书房外听到父兄调侃,觉得把他宠成一个废物果真是免去家庭纷争的良策……”
裴梓容攥紧了手心,他听白棋昱提过离开家的原因,却无法体会他听到这话时的心情。
“你是他唯一的浮木,用他的话说,你是全世界对他最耐心最温柔的人,”白挽澜看向他,觉得这话十分可笑,“可是你很快就宣布要离开了。”
“他准备在饯别聚会后向你告白。可怜的小傻子,”白挽澜嗤笑,“根本不知道自己憧憬的是什么。然后那天……”
“我拒绝了他。”
“不止,”白挽澜的目光冷冷的,“你不止直接拒绝了他,你忘了吗?”
28.
六年前的饯别宴裴梓容已经记不清许多细节,不去刻意回忆的话就只有一片模糊。那只是他人生里非常普通的一次聚会,并且那段时间他总是心不在焉。
现在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那天的天气不错,适合出海。从S市过来看他的乔琪吵着要出海,于是聚会就临时改在了海上。裴梓容其实无心玩乐,也毫无离别的愁绪,因为他满心想的是自己狼狈出逃,丢下了裴梓清。
那个年轻的裴梓容是骄傲的,他出生在富庶家庭,继承家族信托、拥有公司股份。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受过太多的追捧,他相信自己能自食其力,这好过做家族的牵线木偶。但他的心里隐隐是不好受的,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自己算不算背叛了家人。
然后饯别聚会上发生了什么?他记得各路人马都来敬酒,熟识的、不太熟的……他都怀着微妙又复杂的心情来者不拒,也许只是想灌醉自己吧。
白臻找到他的时候是傍晚,在返程的途中。裴梓容记得那时风浪有些颠簸,他找了个房间单独休息。才十六岁的白臻那天穿着粉色的polo衫和蓝色长条纹裤子,还塞着可笑的宝蓝色领巾,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这样轻浮的色彩穿在他身上只凸显出这个少年人的年轻新鲜。
裴梓容当时差不多醉了,他看着白臻张着粉色的嘴唇说着什么,本来就白皙的脸紧张得发青,半天才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告白。是的,他爱慕自己。裴梓容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觉得眼前这幕荒唐可笑,这个少年根本不明白自己憧憬的是什么,他所倾慕的人只是一个假象。裴梓容简直有点可怜他。
也许是想在离开前做最后一件善心事,裴梓容认真坚定地拒绝了对方。白臻发青的脸浮起绝望的虚红,他怔了半天似乎还想挽回一点什么。然后……
裴梓容再次看向白挽澜的时候面色发青:“他的病……是因为我吗?”
白挽澜不愉:“你以为呢?”
白臻当年只有十六岁,被他最重视的人毫无余地地拒绝了。他想不出自己还能挽回什么,于是孤注一掷踮起脚尖想要留下一个吻。
但是只轻轻一触,裴梓容就推开了他。那天回程时有些风浪,游艇颠簸,外面是聚会的哄闹与尖叫。裴梓容酒劲上来,有点反胃,加上一个浪头,他推开白臻直接洗手间吐了一场。再出来时那个本来快要哭出来的少年不见了,他也因为身体不适把这个细节抛之脑后。
此后,裴梓容模糊的印象中,只有自己在饯别聚会上拒绝了对方这件事。
“那阵子,我那个‘流落在外的弟弟’为了继承权搅得满城风雨,”白挽澜冷冷地说,“我那天晚上回星屿的时候在附近落水,是被白臻带人救起来的。他以为我是想跳海自杀,拉着我说了很多……”
“他说他也很想死。他已经被家人厌弃,向最重要的人告白,那人却因为他的强吻而恶心到吐。他觉得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意义,他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孤身一人。”
裴梓容的表情扭曲了片刻,他叹息:“我那天是醉酒外加晕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白挽澜瞥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当时我的人被困住,我的‘好弟弟’想我这病痨鬼的身体半夜在海水里泡一泡,大概不死也去半条命。但好在路过的白臻及时把我救起,让我换了干衣服,喝了热茶水。当时我想,他救了我一命,我得还他。所以我告诉他没关系,我需要他,我需要一个乖一点的弟弟。我们可以相依为命。”
裴梓容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但是最先发现他病了的,是他的正经兄弟。白清瑞发现他的弟弟好像陷入了热恋,但是反复地调查和跟踪,根本找不到白臻的恋爱对象,”白挽澜平静地陈述着这件事,“然后他监听了白臻,发现他所有的电话都是打给你的。白臻的恋人是你。”
裴梓容的心情复杂,他不知该先谴责白清瑞,还是该心疼那个人。
“白清瑞不想得罪你,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找你对质,而是去查了白臻的电话记录。白臻每天对着手机能聊几个小时,但是他拨出去的只是你以前在国内使用的号码,已经变成空号的那个号码。白清瑞本来以为白臻在耍他,但是后来他明白了,白臻的脑袋出了问题。”
“钟情妄想症,”白挽澜说,“医生说他是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于是一直自我暗示,想要忘掉那天发生的事情。然后他成功了,他妄想出了一个新的版本,他凭空创造了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裴梓容。”
裴梓容攥紧了手心,他说不出话来。
“白家父子本来不想把白臻送去治疗,大概觉得这个病太丢脸了吧。幸好我还关注着这个小傻子,就把他接到了棋岛。反正是我的地盘,没有人会编排他,”白挽澜冷笑了一声,“白家父子还以为我是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忙不迭地和白臻断绝了关系。”
裴梓容觉得胸口发闷。他想象不出来,他不敢去想那个年少的白臻是如何度过那几年。每天拿着手机和一个空号聊天,每天幻想还有一个人爱着自己,然后被家人抛弃、被精神病院收容。
“后来我改了名字。”
裴梓容想起那天,那个人美好的笑脸。
“从我新生的地方开始,我要像太阳一样光耀、明亮,闪闪发光!”
他这六年是怎么过的?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究竟跌得多痛,又是怎样一慢慢爬起来,踉跄着走出来?
白棋昱全然不说,只是笑着,就像他曾经许下的誓言,要像太阳一样光耀又明亮,并且闪闪发光。
裴梓容想他做到了,他的光芒让他的眼睛发痛。
29.
“我可以见见他吗?”裴梓容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
“你能见他,”白挽澜说,“但他不能见你。病情会加重。”
裴梓容点点头,心情有一些沉重。他来时想过无数可能,因为白棋昱平日里开朗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什么问题,他自欺欺人希望对方只是有点小病。可是怎么可能呢,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怎么会是马上痊愈的小病。
白挽澜的话串起了许多细微的违和感,白棋昱去他家时理所应当的态度、对他开朗大方无所保留的样子、那天离开游艇时说的话……
裴梓容突然脸色一变:“他是不是很早就复发了?他见过我之后,就再次病发了?”
“为什么这么说?”白挽澜问得慢条斯理。
裴梓容只提了最关键的一点:“我们之前来棋岛,他重新租了那艘游艇出海,还说告白那天是不错的回忆……”
白挽澜点点头:“嗯,看来是早就复发了。”
虽然有了准备,但这个答案还是让裴梓容猝不及防。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都混乱一片。
白挽澜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他吩咐了一声:“洛凌,你带裴少去见小臻。”
立在一边的金发黑西装青年颔首:“裴少,请和我来。”
裴梓容无心多做停留,他辞谢了白挽澜就立刻离开。
他们乘着游艇去棋岛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洛凌突然说:“裴少,二少养病时我是他的保镖。”
一直神思不属的裴梓容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洛凌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没有那么轻松:“钟情妄想症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本人完全无法控制,不能理解自己的病情。他用药物治疗了两年多才慢慢缓过来。但是,你知道最痛苦的部分是什么吗?就是逐渐清醒的过程,他必须承认自己深爱的那个人其实并不爱他。甚至,他认为你非常厌恶他。”
裴梓容没有说话,他的指甲深陷在手心里。
“这个过程太痛苦了,因为你对他而言非常重要,”洛凌转头看向裴梓容,“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上演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