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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将书看了大半时,才发现自己来到这里这么多日子,竟还未将云府逛遍。趁着今日天气不错,他伸伸懒腰,决定把这里当公园,散散心,欣赏欣赏美景,呼吸呼吸纯净的空气,这样才有利于消散胸中的郁结之气。
走着走着,突然看到后院角落里有几个人在争吵。其中一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女童,看服饰的华丽度大概可以猜出是他的便宜妹妹云雅。她身边的几个丫鬟对着一个小少年指手画脚。少年的头发衣服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原本白皙清秀的脸更是因为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显得脏丑。身体蜷缩起来,瘦瘦小小的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你,你……”
“你什么你,你把我衣服弄脏了难道不该向我道歉吗?再说,你偷拿府里的东西我是可以把你丢出去的,你一个傻子本来就不该在这里。我云雅什么没有,却要被人嘲笑家中有个傻子哥哥,话都不会说,呸。”
“没,没……没偷……”
“小姐说你偷了就是偷了,不然你身上的包裹哪来的!”
“呜呜……呜……”
傻子?云景知道府内的傻子只有一个,只是看这个少年根本不像是十六的样子而不太敢相信。不过封建时代也确实这样,踩低捧高,傻子讨不了欢喜不受宠爱,照顾的人自然也就不尽心,反正他也不会告状。
云景有点想起当初三四岁时的自己,还没到被院长带到孤儿院时的自己。和老乞丐住在天桥下,被争夺地盘的流浪者咒骂,被附近的小孩子扔石子。那时他也是这样,因为害怕不敢反抗,于是只能哭着央求他们不要再这样对待自己,可是他们越看自己哭泣就越是变本加厉。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希望有个人来拯救自己,可是渐渐的,他终于明白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他不再哭也不再叫,只是面无表情的死死盯住那些欺负自己的人,直到他们变得害怕或是无趣。
后来进入孤儿院,有时看着那些一直被照顾没受过多少苦的孤儿笑得开朗而且毫无芥蒂,也会想若是自己也和他们一样,在最开始就被人拯救被人照顾,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自己不会像后来一样看似淡然实际冷漠,不会总是以付出与回报是否对等来衡量每件事情。也因此,他对那些处于弱势的孩子总是有着无比的耐心,也许是想借此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
“住手!”云景挡在少年的面前道:“云雅,你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吗?看起来像个泼妇。”
“你!”云雅看清突然出现的人也被吓了一跳,她从未被这样教训过,不禁气急,伸手就想扇人巴掌。
云景用力捏住对方的手臂,冷冷地看着她:“怎么,辱骂大哥不止,还想对二哥不敬,若我去告诉父亲,你说他会怎样?”
“还有你们,对主子不敬,等会儿就自己去领罚吧。别想蒙混过关,否则什么后果,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云雅疼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她害怕了,姨娘说的没错,云景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好拿捏的没有脑子没有靠山的小霸王了。她将手挣脱出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就跑走了,身边的丫鬟也满脸慌张地行个礼就追着她们的主子跑了。
云景叹了口气,跟个小姑娘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摇摇头,转向身后的人,结果苦笑不得。那孩子大概是哭累了,竟然坐在地上就睡着了。尝试着抱起地上的孩子,才发现比想象中的更瘦弱。于是他抱着他走回自己的院子,心里有个想法隐隐成形。
……
“少爷,大少爷醒了,正在闹,你快过去看看吧。”云安急匆匆地叫醒午睡中的云景,天知道为什么少爷会把大少爷带回来,要知道以前少爷也是非常厌恶大少爷的。之前看见少爷抱着浑身是土的大少爷回来就已经很吃惊了,听到要给大少爷安排一个房间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云安不会反对少爷的任何决定就是了。
云景半睡半醒之间就被人叫起来,听到不远处房里隐隐约约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声音,感到隐隐的头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找了个麻烦。
隔壁房间是刚刚整理出来的客房,从门口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惨状。两个红木扶椅横倒在地上,床边吉祥纹屏风的底座已经出现了裂纹,周围四散的杯子花瓶的残渣,更别提床中间还站着个双手淌血的大活人。饶是云景有多出的十几年阅历这时也忍不住说了一句“shit”。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拿医药箱!不,不是,快去找大夫!”他冲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云安喊道。话音刚落,就有个脸生的丫鬟端来了包扎用的东西和热水,看了她一眼准备向床上的人走去,可是还没动就被那丫鬟拦住了。
“景少爷,你先别进去,深少爷这时候见不了生人,让小的去帮忙就好了,小的这件事做习惯了。”说完,那丫鬟也不管云景的回复就进去了。
云景眯了眯眼,没说什么,反倒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到现在才知道那个孩子叫云深。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名字确实好听。而且,他觉得云深不是傻,大概是自闭症。古时对自闭症不了解,因而与唐氏综合症或是后天因素引起的痴傻都通称为傻子。他有点后悔当初没对这方面进行深入了解,现在也只是知道自闭症大都表现为漠视情感、拒绝交流和语言发育迟滞等,有的自闭症患者却会在其他方面有天才般的表现。
思索的这会儿,那丫鬟果然已经包扎好了,云深坐在床边,低着头露出一小段细弱的脖颈,跟刚刚发狂的样子判若两人,只是因为有三四个人在场显得有些焦躁,紧紧攥紧手指使得骨节发白。
云景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心疼。这孩子这么大了,却反而不如普通人家五六岁的孩子。因为自身的缺陷几乎被所有人放弃,也因为这个缺陷,连为自己争取或是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他能感受到别人对他的厌恶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只能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似乎这样就能够不受伤害。
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养着云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养,不让他像自己当初那么无助。他不是圣母,不会因为可怜别人就让他成为自己的责任。但云深不同,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接触的第一个,也许也会是唯一一个能够永远保持单纯,能够永远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在这个世界的确适应良好,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少归属感。就仿佛一个局外人,只是为了生存,为了得到自己应得的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这种感觉并不好。但是云深,也许可以带给他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感,让他有了第一件真正是自己想要完成的事。
这时候云安也带着大夫过来了。他收回思绪,叫大夫跳过看诊直接开了安神和调养身体的药。看样子自己也得把学医的事放进计划里,以后要亲自照顾云深,治疗也不想假他人之手,虽然自闭症的治疗只能慢慢来,但还是得先了解一下这个时代的中草药和天朝有没有区别,否则也没法对别人解释一个完全没学过医术的人为什么突然懂中医了。
云景看着那个丫鬟拍着云深的背,略略有些不舒服,不过因为云深现在只对她比较习惯,他也只能让她先照顾着。“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儿的?”
“回少爷,小的琦红,原本是梅姨奶奶的丫鬟,后来被奶奶差去伺候深少爷了。”
“嗯,我知道了,你现在先住在我院子里照顾云深……少爷,其他的我会去跟老爷和梅姨娘说的。”
“是,景少爷。”
看着琦红离开的背影,云景眯了眯眼,心想着这秦梅香的手也伸的太长了。这丫头看上去也不是个安分的主,不过既然能先帮自己和云深熟悉起来,就先放在身边。其他的,慢慢来吧。
04.投喂
云景在自己院子的书房里找到几本晟王朝关于医者的书。这个时代存在两种医者,一是医官,二是医人,也就是普通人说的大夫。医官与天文占卜、书写图画下棋等置于同一系列的技术官,是被文人们看不起的。按规定,医官最高不能超过六品,这当中就包含了歧视。医人相对于医官,因为只是与平民打交道,倒是少了些歧视。不过因为人命关天,更不要说是皇亲贵胄的生死,因此许多对医官、医人的限制性规定,经常被打破。而且医者作为必不可少的职业,得到的酬劳往往高于很多人。
而想成为医人,和科举制度类似的,三年一次,需要经过三次考核,两次笔试,一次面试。笔试分为药理和医理,面试则是当面会诊考察。而与科举不同的,则是必须一次性通过三门考核,值得庆幸的是,三次考试的时间跨度只有一个月。
而医人想成为医者,则需进入太医局进修,进修之后再通过更高级别的考核才行。因此,大多数医官,尤其是太医,都出生于医官世家。医人情况倒是好些,只是大都是普通人家无法出仕而在医馆从学徒开始的。
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还有个做官的舅舅,云景觉得自己如果只是做个医人大概会被指责成不孝,毕竟古代大都有强烈的光宗耀祖的门楣意识。不过现在想这个还有点早,三年之后下一次医者考试才会开始。
捏捏自己的鼻梁,思索该怎么找到一个合适的医者教自己医药理知识。
云安敲门道:“少爷,不早了,该用膳了。”
“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了”
酉时也就是快下午五点了,难怪自己感到眼睛酸涩,原来已经看了将近三个小时的书了。
“云深吃了吗?”
“回少爷,还没有,琦红说大少爷平时不怎么吃晚膳。”
“混账!云深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吗,晚上说不吃就不吃吗!吩咐下去,晚上先做点清淡的,等会儿送到我房里。再让琦红带云深过来。”
“是,少爷”
云景现在知道为什么云深那么瘦了。自闭症患者似乎对食物比较挑剔,经常只吃几种固定的食物,再加上没人提醒也没办法提醒他按时就餐,这样就容易造成肠胃脆弱和营养不良。自己以后得每天监督他吃饭,还得想几个药膳给他调理才行。
菜上好了,银耳素烩、水晶丸子、蜜汁湘莲、奶汤鲫鱼,还给云深准备了滋养润肺的松仁马蹄粥。琦红扶着云深进来,领他入了座。让自闭症患者接受你的方法只能是习惯,因此云景坐在旁边位置上一动不动。事实上他在观察云深的双手,两次见到云深,他的双手都是攥紧的,似乎是他在恐惧紧张或是不适应时的习惯动作。果然,当他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双手就不自觉的交握并攥紧了。
等了一会儿,等云深已经差不多习惯自己,知道自己对他没有恶意的时候,他就尽量把自己的动作放慢,然后把手伸到对方手上。云深的手立刻缩了回去,双手再次绞紧。云景知道自己突然这么做会吓到他,但第一步必须得迈出去,必须让云深尽早地接受自己,这样才能配合自己之前想好的计划。
他善意的安静的看了云深一会儿,然后重复刚才的动作。几次之后,云深终于接受他握着自己的手了。云景几不可见地捏了捏他的手心,然后盛了一碗粥放在他面前,就那么平静地包容地看着他的发顶。云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
“景少爷,深少爷不喜欢喝粥的,以前从来没有喝过……”
云景淡淡地瞥了琦红一眼,琦红被那冷漠的眼神吓得立马噤声。
云景知道云深能感受到自己的善意和希望,虽然他自己心里也非常紧张,但他还是有条不紊地拉过云深的左手,端起碗,又握住他的右手,勺了一汤匙粥,喂进自己嘴里。重复了三次之后,云景接过粥碗,然后慢慢勺了一汤匙粥递到云深嘴边。
云深一直没动作,他也就一直举着,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久到他觉得自己对云深的要求是不是太多也太高了的时候,云深终于把嘴张开了。
云景没人察觉地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么猜对了。他之所以觉得云深可以在短时间里接受自己,是因为听云安说,原主还小的时候很喜欢跟在云深的后面。那时候云深的病情还没有现在那么严重,偶尔也会温柔地拥抱他,说出的第一个字也是云景的“景”。所以他想,即使原主后来因为什么原因也疏远对方,云深还是有着云景这个人的记忆里的,甚至那会可能是他某些美好的回忆。那么重新接受一个对他更加善意的自己,也应该会比较容易。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吃,偶尔再夹几口菜,虽然这时云深停顿的时间会加长,但是最后还是都吃了下去,直到云景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停止。天知道每次看到云深把嘴张得大大的,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条软软红红的小舌头时,他心里的小人其实在大呼“可爱可爱”。云景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种怪蜀黍的心理。
放下粥碗,准备让琦红先带云深去休息,可是还没等他出声,嘴边就递过来刚才的那把勺子。云深略带闪躲地看向自己,握着勺子的手又不自觉的用力,把粥撒了都没注意。云景勾起唇角,感觉心变得软软的,像巧克力浸在热水里。张开嘴,让云深也像刚刚自己那样,喂自己吃完了这顿晚饭。
摸摸自己的肚子,云景叹了口气。虽然云深模仿了自己的动作,可是显然没有注意次数,在自己觉得饱了的时候还是继续投喂。这次是用他深黑色的瞳孔牢牢盯着你,长长的扇子一样的睫毛轻轻闪几下,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你却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想不吃都不行。于是,他终于无奈又心甘情愿地执行了所谓的光盘行动。
琦红在云深吃粥的时候就已经看呆了,于是云景早早使了个眼色让她离开,对她泫然欲泣的表情视而不见。他也是有私心的,之前的几年时间里云深对琦红的习惯他都要一点不剩地抹去。云深只要习惯自己、亲近自己就够了,毕竟自己将会是他最亲近的人。他把这理解为新任父亲的独占欲。
把碗筷收拾起来之后,云深就坐在凳子上发呆。他轻轻走出房门,叫来琦红,询问云深入睡的习惯。
“深少爷晚上睡觉前烛光不能熄灭,而且一定得有人轻拍他的身体,否则他睡不安稳。小的知道的就是这些。”
“好的,我知道了,以后深少爷先睡在我房里,你让云安给你在隔壁收拾个房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会叫你。”
“景少爷,其实我可以睡外间的,这样起夜服侍两位少爷也方便些。”
“不必,我晚上不喜欢有人伺候着。还有,我院子里的人都必须是安分的,若是让我发现有什么其他不该有的心思,你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敲打完琦红他就让人送了盆热水进来。果不其然,云深已经前后摇摆地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头也一点一点的。将他移到床上,脱了外衣和鞋袜,然后拧了拧帕子,轻轻地为他擦脸擦手。云深半睡半醒之间睁开眯着的眼睛看了自己一眼,不知是太困了还是已经对他熟悉了,就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透露了主人些许不安的情绪。
云景唇角微微勾起,身体微微前倾,将唇印在了云深洁白的额头上。然后伸出手有节奏的轻轻的温柔的拍着对方的身体,大约二十下之后,云深终于陷入了香甜的睡眠。云景看着他安静温顺的睡脸,心中突然升起无比感动的情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唯一知道的是,眼前的人,一定会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珍宝。
05.熟悉
睁开眼睛的时候,云景觉得身体有点僵硬,一转头就发现云深趴在自己胸口睡得正甜。
从他的角度,只可以看见那长长的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发黄枯燥的头发,不过从胸前湿润的感觉来看,云深应该是流口水了,什么?!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