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纳罕舅母这般平常的长相是如何吸引舅舅破除门户之见娶她的,但长大后反倒觉得理所当然。有些人,即便一句话不说,她的神态也会让你觉得很舒服,很自在,美人到处都有,但一个能让人一直感到相处起来完全契合的人却是难寻。舅母有的就是那种能让喧嚣平复,岁月静好的温柔气质。
“表哥!”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小小身影一头扎进我怀里,后背的伤又开始一抽一抽疼得厉害起来。
“不许这么没规矩。”舅母对我歉意的笑着,拉开年方六岁的女儿。
舅舅就只得这么一个孩子,这么想着我心里的某一处也有了些柔软,顾及着伤势到底没抱她,而是握过那小小的手,尽量和气的问:
“小瑄近日乖不乖啊?”
“当然乖来,表哥,你上次说过要带我去游湖的。”
“最近日头太大,表哥怕晒黑了小瑄的脸,长大了嫁不出去可怎么办。”我逗她。
谁知小姑娘信心十足的将头一扬。
“不怕,反正小瑄以后要跟表哥结婚。”
“你这孩子,尽爱胡说,看你以后想起来羞是不羞。”舅母忍俊不禁,眉头间的忧虑也似松了几分,唤奶奶上前将女儿抱回房里。
周瑄不愿离开,气得小脸鼓鼓的,看着她我有些好笑,又有些遗憾。到底这孩子还是像她母亲的多,并没有继承周家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清雅容貌,看不出太多小舅舅的影子。
20、乍暖还寒
“小瑄越大越是长得像我,以后她定会怨你舅舅为何不娶个美娇娘回来。”没想到舅母自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了出来。
“舅母很好,小瑄有了您这样的娘是她的运气。”
“几日不见嘴越发甜了,”舅母拉过我坐下,见我神色有些不对忙问,“怎么,身上哪里不舒服?”
“哪里有不舒服呢,坐马车太久身子有些僵而已。”我掩饰了过去。
“脸色不太好看,年纪虽轻平素也要知道保养。”
“凌风知道了。”
就这么拉家常般絮叨了半日,我见舅母极力回避关于小舅舅去了西凉一事,便也忍住不提,末了起身告辞。
“有什么难处就着人到嘉远侯府说一声。”临走前不忘叮嘱舅母。
“哪会有什么事呢。”
舅母说着眼圈却一红,终于道:
“凌风,你舅舅他,他平素最是将你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是,若皇上问起了,能不能帮着你舅舅说几句话……”她啜泣起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既没能给周家添香火,又无得力的娘家相助,是我拖累了世林,他要就这么……这么不回来……”
“舅母别急坏了身子,好歹还有小瑄要照顾呢。”自己的话听着甚是苍白,“今日我就会进宫对皇上提及,不论是打是和,总要想办法先让舅舅回来。”
这么劝慰了一阵,舅母好歹止了泪说:
“都是命数,你也别太勉强了。”
“凌风心中有数,舅母这就回房歇一歇吧。”
离开周府,我知道自己眼下该做的是设法让小舅舅回来,可看到朱红色的城门时,心里却一下酸盈得要胀破一般,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魏光澈还会若无其事的纳皇贵妃吗?
当然会,他是皇上,他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人。
坐在山海楼的回廊里等他,温热的风轻缓的拍着我,虽然后背还在痛,但困意似乎让我好受了些,就在似睡非睡时,一个人俯身摸了摸我的头发。
“陛下。”我头都没抬,继续趴在木雕栏上。
“困了就回里间睡,在这儿吹风是怎么回事。”魏光澈的声音有些劳累后的沙哑,语气寻常的如同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
终究是不忍,看了看他,这么近的距离,他瘦了,脸颊微有些凹陷,那双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黑色眼眸越发深沉起来。
“脸色这么差,到底被卫尚高打了多少板子?”他反倒问我了。
想起仁渊的话,我故意转回头,看着栏下的花草道:
“陛下既有了皇贵妃,何必还操心这等小事情。”
他沉默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如何看待这句话,心下一时倒有些紧张。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和楚仁渊到外面厮混了这么些天?”
“有酒有美女,哪个男人不愿意去。”
他蛮横的扳过我的下巴,逼我直视于他。
“你是真的介意朕让崔家女儿进宫吗?”
“后宫不可能无人,臣怎会不明白。”我亦没有回避。
“……有什么想求的,先在就说出来。”他松了手。
“没有什么。”
“是么,朕还以为你会问起周世林的事。”
“皇上答应过会让臣的舅舅平安归来,不是吗?”我漫笑道。
“你倒是不怕朕反悔。”
“怕,当然怕,可你若反悔,我又能怎么做,除了相信你,我还能做什么?”
他看着我,也笑了,带着苦涩的意味,半响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陪陪朕,今天,就在山海楼住下可好?”
“皇上,皇贵妃那里已经说好……”王公公在一旁低声提醒。
我想推开他,他却抱得更紧,似乎恨不得将我镶嵌进他的身体里,后背的伤口大概又裂开了,有着痛和自虐后的畅快。
“你告诉她朕今日不得空,去啊!”
“陛下让她进宫,是因为喜欢她么?”
“朕以前见过茗柔,感觉并不讨厌,总要有人当这个皇贵妃是不是,与其是……”
他话没说完,我猛的一下终于将他推开了,一张口,就知道自己又要说些不该讲的。
“既然陛下今日不得闲,臣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我力做镇定的表情定是可笑的很了。
“你的后背怎么了?”魏光澈却是一把握住我手腕,眼神闪着危险的光。
“没什么,大概是伤口裂开,挨了几板子的缘故。”
“卫尚高,他居然敢这么对你。”他冷却了容颜,“还不叫御医过来!”
“臣不过是个败坏门风的孽子罢了,陛下何必这般较真。”
“我知你心里怪朕,可这些日子,朝中和西凉都不稳定,朕心里不安。”
他笑容里有着深重的无可奈何。
“一听说卫尚高去找你,朕就派人去了,结果到的时候你已经和楚仁渊去了文华公主郊外的置宅,朕想,这个风口浪尖上你躲躲也好。”
这意思我却明白,父亲虽已没了实权,但在军中素来威信甚高,目前镇守塞北的大将军陈震光就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论眼下是否真要与西凉开战,这个时候总该稳妥些好。
见我一味的沉默,他也停了下来,风开始渐强了,刮过花草发出轻微的唰唰声,我闭上了眼睛,这风,终究会刮往何处呢?
“陛下,皇贵妃随身的宫人来了,说是贵妃身子不爽快。”
我耳中听着小太监的话,没有睁开眼睛。
“不舒服就去找御医,朕又不会看病。”
听了这话,我这才抬眼对魏光澈笑道:
“这皇贵妃才封了几天,陛下就这般扫人颜面。”
“朕心里烦着,她还来使这种伎俩。”
小太监见状忙唯唯诺诺的退下了。
“陛下既然心烦,更该去后宫散散心才是,”我站起来,“臣也该回去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掌心有着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来自谁的。
“陛下这般拽着人不放,是想做什么呢,”我冷酷的说,“陛下想的事情,没有人敢违逆,何必这般委屈了自己,直接下旨不就行了。”
“至少,先让朕帮你上药吧。”他叹息一声,“上完药,你再回去。”
“皇上既然这么说了,臣当然不敢不从。”
“你要这么阴阳怪气的跟朕闹到什么时候,你要什么,朕都给了你,这还不够吗?”
“是啊,皇上这般体恤微臣,臣怎敢不感恩戴德,想必此番有了皇贵妃,也是为了臣的名声着想做的掩饰,何等感人。”明知这事,半点也不是因为我,却还是用尖酸刻薄的话说着些割伤彼此的谎言。
“……”
“若陛下还觉得为臣做的不够,不妨再赏臣一个恩德。”
“你说吧。”
“臣有了意中人,想正大光明的迎娶她过门做侯府的夫人,但是臣眼下名声不大好听,还得请陛下赐婚。”
“胡说八道!”魏光澈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桌几。
“陛下息怒。”
除了我,所有人都跪下了。
“你说什么?”我的手腕上出现了深色的淤痕,“你再给朕说一遍。”
我毫不躲避的直视着他。
“臣乃男子,娶妻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就算比不得陛下的后宫三千,至少侯府也需要一个女主人。”
“你以为朕愿意吗!”魏光澈眼睛都红了,“朕的江山,不是能凭一己之心就可以安定下来的,更何况,若朕一个不甚失了这江山,你又会如何看待朕,你心里所想的,难道就只是朕这个人吗?”
似乎有一根细微的刺,刺穿了心上那坚硬的铠甲,毫不留情的进入最深处,一动就在里面戳得生疼,话都说到这份上,我索性全说了出来。
“那陛下想要的,难道就是臣吗?陛下想要的,分明是这张脸而已,”
我身子有些打颤,一把甩开他的手。
“臣的大哥错就错在太过愚笨,若是刮伤了臣的脸,想必陛下连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了臣了吧,既然皇贵妃也算是能入陛下眼,又是出名的美人儿,陛下又何必在这里做小伏低的迁就臣的坏脾气。”
“朕就随便说了一句不讨厌皇贵妃,倒引得你这样了。”他反倒放心了一般,表情不再那般阴戾。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心中真正所想,更不知道我的担忧到底来源何处,不懂得我的希求,不明白我的痛苦。说到底他也没相信过我,正如我也不敢信他一般。
我如何真的能相信他呢,这个男人,在我被打得半死的时候,急忙忙的身边又有了新人,之前明明说过小舅舅此去无虞,现在却又一口一个江山为重。
既然是你将我拖进了这片泥沼,那就别让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还请陛下给臣赐婚。”
他的眉头复又皱起。
“你想娶谁?”
这个,我却是一路上早就想好了。
“臣求娶太中大夫顾大人的嫡长女为妻。”
“你想娶顾允先的女儿?”魏光澈一听反倒笑了,“不怕你大哥闹上门?”
“陛下赐婚,他敢怎么样,何况若真娶了顾小姐,碍于顾大人的面子家父也不敢做难。”
“行了,朕会敲打定安侯的,顾允中也算是一代名士,总不能为了让你出气就随随便便毁了人家女儿的一生。”
“眼下臣娶亲,是平息流言的最好方法,陛下想朝上安稳,就不该下不了这个心。”我故意道,“陛下好了才对臣有利,横竖都是要成婚做个样子的,不如早些走了这个过场,陛下若觉得对不起顾大人,随便给臣指派一个过得去的大家闺秀也行。”
若真要给我赐婚,我知他还是会考虑顾家小姐,不为别的,就为了我与大哥的心结,一辈子都不可能善待于她。
果然,魏光澈道:
“这事,朕得问问顾允先的意思,虽说顾家小姐名节有损,也不是能随意就能许给人的。”
“这是自然。”我漫不经心的想着,顾大人如何会同意自家女儿嫁给和皇上有断袖之癖的人,目的不过是传出来给卫尚高知道。
说起来,魏光澈对我不过也就这种程度而已,自己给不了的,也不让想别人给我,也难怪,到不了帝王手的东西,还是摔个粉碎来得干净。
“既然陛下答应了臣,眼下不妨去看看皇贵妃。”
话音刚落,魏光澈从背后环腰抱住了我,他的下巴硌得我肩膀生疼,后背的伤口在布料的摩梭下更是难受的紧,但我什么也没做。
也许他对我而言就是这样,在我伤痛的时候给我治疗的良药,等快好转的时候再撕裂开来,让我永远都要带着伤留在他的身边,伤口永远都在流着难以凝结的鲜血,一遍一遍回忆自己的不堪。
“别再提其他人,”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至少在朕的心中,从来就没有其它人。”
21、磬鼓难鸣
我一直待在山海楼,没回府里。一直到了第二十五天,魏光澈神色复杂的告诉我,顾大人居然同意了这门亲事。
过了很久我才得知,那日仁渊在送我来了之后,回家就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吓得楚府上下乱作一团,敏文郡主还请了不少和尚道士来作法。想想也是,他为了救我在冰冷的水里浸泡了大半个晚上,还耗费了那么多的内力,之后也没能好好的休息,对外则说,是因为与霞纱共浴荒唐失了保养所致。从那以后,每到寒气重的时节他常常会整夜整夜咳个不休,吃了多少补药也没见好。
对着仁渊,我总是那个理亏的人,发现的太晚,离开的又太早。
但我当时,甚至没想到他会有病了的可能,只是沉浸在顾家愿意下嫁女儿的震惊中。
据说顾大人当时就面露难色想推托掉,但太后得知后道“好姻缘难求”,召顾家小姐进宫里口口相传,顾小姐自己就对太后明言愿意嫁入嘉远侯府,顾大人再不情愿挡不住女儿愿意。更何况若驳了太后和皇上的面子,京中的官宦人家谁还敢与顾府攀亲。
太后当真是顺水推舟,估计是想渐远我与魏光澈的关系,情理之中。只是顾家小姐自己愿意倒是出乎意料,我印象中似乎未曾见过她,本想着大概是太后施了手段强压人愿意的,谁知王公公告诉我,当日与太后一起相看的还有不少有品阶的命妇和王妃,顾家也是书礼大家,还没出阁的小姐就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言愿意嫁给嘉远侯,很是让在场的人咋舌。
大概是那顾小姐自己担心再拖下去就真的嫁不掉了,这才急急的表态,女人,还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宁愿不如意,也想着出嫁。自己纵身跳进火坑,估摸着也是个蠢人,倒比那些精明的省事些。
心里不屑,但这事毕竟于我有利,顾允先素来与小舅舅交好,这般联姻,说不定也能帮上忙。再看不上我,至少也会在召回使臣的目的上达成一致,小舅舅也一定会满意我的选择。
“你以前,真的没见过那女人?”
“没有。”
魏光澈衣襟松散的坐在凉亭里,我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风和日丽,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情开始一点点的松快起来。虽然他昨晚折腾得我浑身都在疼,但此刻闻着周遭浮于鼻端轻暖的龙涎香,握住他指节修长的大手,只觉得安心,并不愿在此刻想些伤神的。
他的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理着我散落委地的黑发,深碧的袖口摩挲过我的脸,痒痒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过门?”
“不知道,没想过,反正已经定下来了,等过两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