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别脱了。”我坐起身来。
“就你这身子还好意思天天摆出一副三贞九烈的模样,”我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不会识得两个字就真当自己是个精贵玩意了吧。”
站起来穿上木屐往回廊走去,不忘再加一句:
“明明是烂泥堆里扒出来的石头。”
她紧紧将衣服抱在胸前,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落于地。
这样才对。
外廊的晚风刮的我很舒服,周流了一次体内的真气,发现比昨日又快了些,那些凝塞处也渐渐平缓。云风眠的破军十八式每招并不花哨,但配合内功的进度往往一出手就是致人于死地的绝杀,到第五式的时候,旁边有行小字写着:
此十八式杀戮太过,本该毁去,惜为前辈心血,望有德之士慎用。
看字体应该不是云风眠所写,估计期间落入了哪个书呆子手里,是以画蛇添足加了这么一句。真是假仁假义的酸儒,武功如若不够狠辣还是不学为好,免得将来与人动手自寻死路。
我目前能做到的也就前面两招而已,后面的即使依葫芦画瓢使出来也是全无成效,估摸着以我原本的功夫为底要把这一套练下来至少也得一年的时间。想要真真做到如书中所说“万人中而不畏”还得靠着内力的修为,而这就又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了。
我重又试了试卫氏的一招白雕投空,这招是父亲作为奖励教给一个护卫的,因而我才有机会学得了。果然有了云风眠的内功心法,原本平平无奇的一招也近乎被发挥到了极致,一个翻身竟比平常远了一丈多。我轻轻巧巧跃进了父亲书房的别院。
这么容易就进了来我倒真没想到,正准备原路回去免得被人发现时,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似有东西碎了一地的声音。
我皱了皱眉,绕到书房窗台下那簇蔷薇旁坐了下来,慢慢用内力逼住呼吸,使其起伏微弱下来。外院的小厮似乎都被父亲支开了,安静异常。
打破这安静气氛的是小舅舅的声音。
“淳山,你怎能这般对他!”
“世林,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动不动就砸东西,真当府里没人了么。”不同于小舅舅激动的语气,父亲显得很平静。
“当我看不出来么,你根本就是希望圣上能……能对凌风另眼相待,贵妃逝去后政局是与卫氏不利,可你也不能不堪到如此地步!”
“如何叫不堪,那是九五至尊,你以为是一般人可以企及的吗。”
“话虽如此,可你能忍心吗?凌风那般烁华光盈的少年,你何苦为了卫氏一族毁他一生!”
“你看看我的女儿,她是什么结果,她进宫的时候尚不到十五岁啊!既然他姐姐一个女儿身都可以为了卫氏做出如此牺牲,凌风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种事情男女能一样么!凌风的长相本就够招人口舌了,若真的坐实外界的传言,你让他今后如何自处!大侄女的事情当年我也劝过你,是你一意孤行,既然知道结果不好又何苦再牺牲一个凌风,这时候倒想到要一视同仁,往日你又是如何待他!”
“我如何待他?我是短了他吃喝还是如何。”
“你没短过他任何东西,你只是对他不闻不问而已。”小舅舅冷笑道,“他从小长到如今这般大,你何尝轻易给过一个笑脸,这些年他可曾在这侯府里舒心过一日?这也罢了,谁让人强不过命,但眼下我不能看着你把他推入火坑而坐视不理!”
小舅舅顿了顿。
“凌风只得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连哭都极力忍耐着,过去的那些自是无法,可看在他也姓卫的份上,想办法在皇上面前疏通疏通把他调离京中吧,哪怕是让他去戍北一辈子不回来,彼此再不相见。”
“我真这么做了,外人要怎么看我卫门父子,还不够人嚼舌头么,连尚高也会落个不顾手足情的恶名。”
“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用他来交易罢了。”
小舅舅似有些心灰意冷。
“既然这般嫌恶,他刚生下来的时候你为何不干脆送与他人抚养或者掐死了一了百了。”
“……”
“淳山,算我求你,你不看姓周的面子,难道也不顾念他的母亲吗?”
“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父亲的话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些年,每一次见到那张酷似琳琅的脸,那双眼睛,我心里什么感受你又何尝明白!”
“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我不求你好好待他,我只求你别害了他,他是姐姐拿命换回来的孩子,你这么做姐姐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安心,你不怕她的魂魄恸结不往吗?”
“琳琅,琳琅。”父亲轻声念着母亲的名字,我竟觉得那语气中有着森然的恨意。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总等着她来寻我,求我别这么待她的孩子,可她好狠的心,连梦中都吝于出现,就像她死的时候那样,连句话都不留。”
小舅舅一声叹息。
“淳山,这些不是凌风的错,凌风何其无辜。”
“世林,多少年了你还是这般天真。忘了我对你说过的吗,这世上,何曾有过一个无辜之人。”
13、两回失望
手里不知何时紧紧攥住那蔷薇的枝条,锐利的刺深深扎入掌心,深红色的鲜血顺着枝蔓留下,我却丝毫不觉得痛,半响冷冷扔了开来,耳边听着小舅舅说:
“既然你执意如此,世林不才,只能做那拦路人了。”
“太史令大人请。”父亲根本不在乎,太史令品阶虽不低,编写史书兼管典籍,可说到底不过是个无实权的文官罢了,周家祖上虽是有名的书香华族,但挡不住人丁稀薄,到了小舅舅已经是三代单传,并无什么得力的姻亲。父亲自然是不必顾虑的了。
我站起身,在他们出来以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一进去,就发现芸妈妈在等我。
“哥儿去了哪里,让老奴好找,夜深了外面的露水重,该早些休息才是。”
“我不过是睡不着出去转了两圈而已。”
“知道哥儿最近睡眠浅,特别让人做了牛乳糕来,不腻也无腥味的。”
“我不吃。”见到芸妈妈我不由更犯了脾气。
“那也罢了。”芸妈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您老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春芽今天举止有失,害哥儿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已经撵她去后头做些粗活了,还是让惠芯回来照顾您。”
“是么,怕是您老误会了吧,我没觉得她哪做的不好,不需要换人,明儿让她接着伺候。”
“哥儿您大人大量,”芸妈妈好声好气的说,“只不过我看这丫头左右是个没福的,没得冲撞了您,不如打发开也就罢了。”
“她没福?她若真的没福也不会让您老来帮着她说话了,”我淡淡一笑,“芸妈,我从小是被您带大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芸妈妈见我如此只得道:
“那丫头是个一心一意的实心人,哥儿又何必处处刁难于她,老奴将她支派开也不过是求个宅内安宁。”
“我刁难她?那与定安侯府的契约可是我逼她按的手印?”
“自是不是。”
“您老知道就好,怎么,如今我在这侯府里愈发无足轻重,连个丫鬟都发落不得了吗?”
“自然不是,谁敢轻慢于卫氏嫡子,只不过侯爷常常称赞大公子宅心仁厚,老奴想着若这事传了出去,即便没错处只怕侯爷心里不喜。”
“哼,他不高兴又何止在这一桩事上,只怕我整个人都是看着不如意的。”
芸妈妈吓了一跳。
“哥儿,这话做儿子的说不得。”
我哗啦一声将整个桌子踹翻,碗碟乒乒乓乓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您老放心好了,你家侯爷如今有着要用我的地方,就算我现在指着他鼻子当面说这话只怕他也不会如何。”
我哈哈大笑起来。
“看不出来啊,我也有被当作卫氏族人的这一天。”
芸妈妈见我这幅狂乱模样忙吓得上前颤声说:
“大晚上的哥儿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都是老奴多事,明儿就让春芽回来接着伺候您,今晚好歹早点歇息。”
“滚,给我滚出去,一个都不许留在这里!”
不知道父亲和大哥有没有听见这边动静,反正他们没有任何动静。我坐在床沿上,看着满地的狼藉,纵容习惯了寒冷,也怕自己此刻真会冷得发疯。
换上衣服我出了府,一路纵马狂奔直到了城门。这个时辰城门自然是关着的,我绕到人迹稀少的护城河滩边下了马。
漫天的星河映着淙淙流逝的河水,似乎能将人吸入其中。我倒在软软的草地上,盯着那璀璨到至极的星空,恨不能自己也化入其中与他人永不相见。
折腾了这半日,我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如若在这一片银河之海中死去那也很不错。
说起来,我想到芸妈妈以前曾对我说过,在海那边的仙人之境中有一口井,如若往井下望去就可以看到自己将来是怎么个死法。
小的时候我不知为何异常的害怕死亡,听了这个故事后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对于我来说,死亡就像是一场孤独的浩劫,将我彻底的与别人分离开来,到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连自己都会将自己遗忘,世上再无一抹痕迹。就像那年冬天纷纷扬扬落入这河中的大雪一般,过去之后再无人记得,入水即化。
知道自己如何死去不过是最残忍的刑法,让人面对命运失去全部的希望。
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了这张酷似母亲的脸,我也就真的没有了一切。想来我惧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直到死都没有一个真心待我之人,没有一个让我感到安心的人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不要害怕,没有一个人会为了我的离开而哭得不可抑止。
不过,也许除了长相,我自身确也不值得别人这么待我。
沉沦于那似乎触手可得的星海,我不知何时在青草酸涩的气息中睡了过去。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啊。”小玲换好小太监的衣服后对我说。
“没这回事,我这种武夫哪会轻易的生病。”我淡淡对她笑道,今日从河滩起身后来到宫中,一直等到快黄昏才得了暗示过来领她走。
她听了我这话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么漂亮的人,自称武夫还真是奇怪的紧。”
不知道是不是塞外出身,虽然她举止言语都学了汉人的十成十,可有时候讲的话却很不着调。
“走吧,记得一路低着头就行,就算别人问话也有我帮你应付过去。”
她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脸色又紧张起来。
“真的不会有人盘查吗?”
若是往日我定会逗她两句,但此刻没心情,只说了一句:
“你信我就是了。”
“嗯,我相信你。”想不到她忽然伸出柔荑握住了我的手,眼神真挚。“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
一怔之下想想她这几日的言语,不免有些回过味来。
不至于吧,自己与她相识不过几日而已,再想到她总爱称赞我的容貌,心下顿有几分不喜。哼,亏她也算是大家子出生,到底是女人,为了一副好些的皮囊就不管不顾了。
“这种话等离了这里再谈也不吃。”边说边不动痕迹的抽出手来。
路上倒是很顺利,禁卫军等于御前的人,别人看着我带个小太监也不会轻易起疑心。等快到了宫门口的时候,我看到身边的“小太监”身子微微发颤,心中无奈,只能低声安慰道:
“有我呢。”
听了这话她果然好了些。看来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一点事就急成这样。
正当我准备带着她从容走出去的时候,一把女里女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卫大人此刻不该当值么,怎么要出去了。”
是那个不男不女的赵玉熏。
“皇上指派了些事。”我这么笼统的回答,其中的意思就是不该问的别瞎问。
赵玉熏要不然就是个没脑子的,要不然就是故意刁难,反而作出一脸惊愕道:
“皇上既然让卫大人这种能人在这个时间带着个小太监离开,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说着开始上下打量小铃 ,我心中暗叫不妙,赵玉熏伶人出身想必以前惯在风月场所,哪会如守门的那种老大粗一样分不出男女。
果然随着打量一丝嘲弄的笑意在他脸上浮现出来。
“不愧是卫大人身边的人,连个小太监都与别处不同。”
“赵大人严重了,人是皇上给的,在下有何资格挑拣。”
这句话果然堵住了赵玉熏,他似是有些拿不准这是否真为魏光澈的旨意。
“在下有急事在身,下回再与赵大人长絮。”多说无意,先带着小铃离开这里才是正经。
“慢着,”赵玉熏一急之下竟然伸手扳住的我肩,“这小太监我看着眼生的很,可有令牌在身?”
不过是个下九流出生的东西,居然敢这么蹬鼻子上脸。我不动声色,反倒一把扣住他的手使巧劲瞬间错开他手腕处的骨节。
赵玉熏忍痛抽回手,居然没叫出来,只是头上出了层细密的汗。
“你,你敢对本大人动手。”
这不废话么,我笑着对他说:
“对不住了,赵大人若有不满只管去问,在下这可是领命在身没工夫和您闲耗。”随即故意将声音放大好让周围守门的人都听到,“耽误了皇上的大事,你我怕是都不够命来赔吧。”
随即又对愣在一旁的小铃喝到:
“走啊,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等终于出了去,带着小铃又绕了几个巷子这才说:
“行了,往下你自己认得路吧。”
谁知这丫头一把扯住我的衣袖。
“你和我一起走吧。”她满脸掩饰不住的焦虑。“就这样回去万一被人告发了可怎么办。”
“陛下哪那么得闲,这点绿豆大的事还要一一核对,你就别瞎担心了。”
“可那个……那个赵大人看着不似好人。”
“别担心了,不过是个伶人出身的东西罢了,何况我若一走了之定安侯府可就遭了殃。”
她听我这么说只得作罢,随即从脖子上除下一枚晶莹的玉佩塞到我手里。
“我还会在这里停留几日,你若遇到麻烦,就到京中的盛延客栈来寻我,给掌柜的看这个他就会明白。”
看来这帮忽兰余孽的落脚点是在那里。
“好啊,”我笑笑故意也将玉佩挂到自己的脖子上,“要真不行了好歹得请你赏口饭吃。”
她红了眼圈。
“这一下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姑娘与我算是有缘人,只要你来京城还怕遇不到么,”我故作温和,“莫乱想了,你家人几日没得你的消息定是焦急的紧。”
一句话提醒了她,忙急匆匆的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我脸上的笑意也褪了下去。这般天真,怕是到了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回到宫中,直径去了两仪殿求见,虽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魏光澈授意的,但万一那个赵玉熏又来胡说一通毕竟很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