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该发誓往后再不见玉晴和孩子,亦或者将他们远远送走做出漠不关心的样来,这般魏光澈会放过他们也不一定。可我实在无法骗自己心存这种侥幸,他从来不是宽宏大量的人,也最不擅长分享。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言良在燮城劝我回来的时候,我心里就是这么反驳他的。可如今,这句话却令我心痛得无法言喻,我误解过那么多的事,却唯独没有弄错过这一句话。
关于往后该如何是好,我不提,她也不问,眼下我们的处境大概像是躲在海中央的船舱里,外面是波涛骇浪,船随时会在下一秒被暴风击得粉碎,可船舱里的我们却捂住耳朵忽略那剧烈的摇晃,骗自己一切无恙。
舅母安排我们住的周府别院于主院只隔一道圆栏,另一侧却另有可以出入外面的门,没什么不方便的。这段时间舅舅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归的,隔几日才来看一次。舅母倒是每天都会带着小瑄过来,握住顾玉晴的手细细叮嘱,两个人一聊就是大半个下午。我有一次问她:
“你们都聊些什么呢,次次都能说上这么久。”
“女人家聊来聊去还不就是那些,你不耐烦听的。”她笑笑。
有一天她们聊完后顾玉晴就一直坐在回廊下望着院子里的花草发呆。
“怎么了,坐在这里也不怕吹风。”我问。
“舅母她对舅舅用情很深啊。”她感慨似的说了这么一句,脸却立刻就红了,“看我都说些什么呢,你可别往心里去。”
“嗯。”我虽觉得她这话古怪,却没往下深究。
她这般姿态不知为何令我想起死在宫中的大姐,她们看向廊下花草时有一样专注而寂寞的眼神,嫁人后的女子是这般的命不由己,姐姐嫁与帝王的荣耀抵消不了这份屈从,玉晴自己选择了嫁我却也落得了一样的心境。
想到姐姐那么年轻就去了,我看着玉晴陡然有些心慌,忙给她披上了搁在一旁的披风。她自己拢了拢,对我报以温柔的笑。
除开在山海楼里和魏光澈共度的那段日子,眼下是我第二次感到生活来得纯粹而突然。皇上和仁渊都在燮城,父亲和卫尚高也像不知道我回来般毫无动静,没有人来找我麻烦,我也像是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周围的人、物、时间还有那微妙的气氛,似乎是在合力演一段花好月圆的日子,我如徘徊在真实的梦境和迷离的假象之间,没有人追究我的真假,我也不去追究旁的人。
我一直待在这里不动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一旦离开了,这里好不容易小心筑造起来的一切会轰然倒塌,再不复原。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吗,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如果是,为什么我会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坐立不安,无法坦然的接受;如果不是,我又为何会怕这一切被破坏。
过去的我,现在的我,那个交叉点到底在什么地方,我的在人生的每一个路口转来转去,最后往往选择的是最未知的那一条路,这就是我的宿命吗?我连何为正常都不知道,命中注定所有的感觉都是靠着伤害自身和别人来体会的。这样的我,真的配过这样的生活么,那一直在背后推动着我的无形力量,又会令我走向何方。
后来我的病又犯了两次,玉晴虽然按照说好的没声张,却担心得紧。我一边安抚她一边却在担心另一件事——小舅舅在躲着我,虽然他小心翼翼得想掩饰这一点,可我还是感觉得到。
坚持让我和玉晴留在这里的也是他,这么做不外乎是为了在某种程度上掌握我的行动,又或是怕我回府后能更自由的打探消息。小舅舅是绝对不会害我的,但他肯定隐瞒了不少的事情。
邵云霄死的时候,大概是以为自己的死能够令一切都结束,她必然想不到十几年过去后还会被人发现了端疑再度令小舅舅身处险境吧。
我一直不明白的也是这一点,为什么十几年后还会有人发现如此隐蔽的事情?明明小舅舅隐藏的那么好,怕连父亲都是不知道的。
就算我现在去问,小舅舅必然也不会告诉我,之前说与我听的那些,恐怕是情绪冲动之言。
再三考虑,我决定去套舅母的口风,她既然曾是邵云霄的婢女,邵家内幕恐怕知道的比小舅舅还多,若能略透露些许定然会比我一个人猜测来得要好。
63、心入盲障
打定主意后,舅母再来时我故意支开了玉晴,先与舅母闲话家常一番,最后闲闲的将话题引到了小舅舅年轻的时候。
“据说舅舅年轻的时候也曾游历四方,定是常常与您谈起塞外风光了。”
“哪儿啊,有一年他去了月氏,回来就抱怨喝不惯那里的茶,又说风吹得头疼,尽是些抱怨的话,唯一夸赞的是那里的民风,说是有咱们羌无早年的风采,淳朴自然,小伙子开朗豪爽,姑娘家也落落大方,不似如今的羌无跟着中原照搬礼仪,倒失了骨子里的风采。你说这都是些什么话,给人听到还了得,我跟着在旁劝了老半天。”
舅母不疑有它,只是兴致勃勃的讲给我听。
“这么说舅舅很看不上中原士大夫行径,想必也未曾去过中原吧?”
舅母脸上一僵。
“听说是去过的,但那是极早之前的事了,具体如何我也不甚了了。”
她话锋一转。
“这几天玉晴看着好多了,你不在家的那段她日日为你悬着心,等孩子出来后你可要多疼爱着她一些,少往那些个下九流的地方跑,没个缘由也别早早的就置上妾室,之前你总爱耗在麝云坊,你舅舅为此担心不小。要我说,那些地方的女子再绝色又有什么好,水性杨花,不是都说戏子无情么,不过白白诓了你钱财套了你的话去。”
“知道了。”我笑,“舅母和舅舅相敬如宾这么多年想必有一套心得,玉晴跟着您学好了,我就算想讨一两个小妾也不容易。”
“怎么外出了一趟倒变得能说会道了,这小油嘴。”舅母也笑,随即神色一黯。“虽然你舅舅妻室上只我一个,可子嗣也未免太单薄了。”
“舅舅都不在意这事,您又何苦钻牛角尖为难自己。”我不以为然,“舅舅敬重您,这也是您的福气。”
没想到舅母听了我这话神色反而更不自在。
“是啊,他对我确实敬重有加,这是好事……”她似在说给我听,又像在低声自语。
我猛然想起舅舅在西凉对我说过的话,他和舅母之所以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邵云霄,在舅母面前他可以不必掩饰对过往的思恋,因为邵云霄也是舅母最看重的人。
“旁的凌风不晓得,但论善知解意,舅舅身边也唯有您了,想必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舅舅都可以说给您听。”我决定投石问路,试试看舅母会作何反应。
“你这是什么意思?”舅母猛然看向我双眼,“你舅舅对你说了什么?”
未我开口她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忙站起来。
“出来这会子,也不知道小瑄有没有乖乖睡午觉,这么大的孩子就是让人有操不完的心,等你做了父亲自己就晓得了,我先回去看看,晚些太阳下去不热了你就和玉晴来我们那儿一处吃饭。”
“舅母,”我也站起来,单刀直入的说,“您这就走,是怕我问邵云霄的事情吗?”
舅母背对着我,她穿的杏黄色绫裙随着身体的颤抖发出细微的嗦嗦声,但她很快平静下来,转身对我和气的笑笑。
“你说的这是哪家姑娘,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说的,是中原邵氏之女邵云霄,是您的旧主,也是为了救舅舅一命而死的女人。”
若现在不说,给舅母缓神的机会后怕是再也打探不到了,我虽也觉得这般问太莽撞无礼了些,但既是出其不意总要冒风险。
没想到舅母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那一贯温柔可亲的眉眼在我的直言下似乎有些扭曲,她极力做出没有表情的样子,可看着却像是随时会冷笑出来似的。
“是啊,邵云霄,邵云霄。”她反复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口齿冰冷。我不由大奇,按照舅舅的说法,舅母是谈起邵云霄不该是这种口吻才对,难道是我太敏感了?
“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她也已经死了,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想问些什么?”
“您知道那位邵姑娘当年是为何被人追杀吗?”我定了定神,将思路转回原来的位置。
“她被追杀的事情吗,我不太清楚,当年我确实在邵府当差,但后来邵府的老太爷得罪了圣上害的全家被抄斩,至于原因,我一个婢女又哪里懂得,只是侥幸逃过一劫。当时邵云霄因为你舅舅的缘故不在府上,大家都传她和一个羌无人私奔了,我也以为她是逃走了。结果之后的机缘巧合又让我遇见了你舅舅,这才知道她的死讯,后来的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她话讲的又快又急,似有什么不能容忍的情绪在鞭策着一般。
“舅母……”我喃喃道,“您这是…您是在恨邵姑娘吗?”
她一惊。
“什么,我怎会恨她,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虽是做下人可她从未苛责过我,说是情逾姐妹也不为过,更何况她作古已久,我又是为何要恨她。”
“不,没什么,是我想岔了随口一问。”我垂下眼帘。
舅母却上前一步。
“是你舅舅让你这么问的?”
“舅舅?不,舅舅从未这么交代过,是我自己在西凉的时候得了点风声,好奇而已。”我愕然道。
“原来如此,”她似松了口气,“这事与你无关,已经过去良久,问我便罢了,可别再对你舅舅提起,毕竟旧交一场,旧事重提总令人不好受。”
“是,凌风知道轻重。”
她犹豫半响又道。
“往后这些事都别在你舅舅面前提,你想知道些什么只管来找我。”
“不,正如舅母所说,这些旧事本就与我无关,为了一己好奇心打听这些是凌风的不对,还忘舅母忘掉这些胡言乱语。”
她欲言又止,终还是点点头离开了。
待她走的远了,一直坐在侧房未出声的玉晴扶着腰走了出来。
“你都听见了?”我蹙眉。
“是,侯爷无故支开我,我有些担心所以才……”
“无妨,不过是舅舅年轻时的风流事。”我挥挥手,“一早发现你藏到那里了,本想叫你自去休息又怕你胡思乱想,索性由得听去。”
“是我多虑了,白给侯爷添麻烦。”她羞惭惭的道歉。
玉晴不是那多嘴的人,涉及长辈的秘闻更是不会多言语,我倒不怕她乱传。更何况眼下的情况她听也不过当成舅舅年轻时候的艳遇一桩罢了,没什么大碍。”
“侯爷往后还是别再舅母面前提这些了,免得大家不自然。”她悄声劝我。
“嗯。”我无意识的用手指在桌上画着无意义的图案。
“反正你也是我们家的人,说给你听也不打紧。舅舅年轻的时候和那个叫邵云霄的有过一段情,舅母当时是邵云霄的贴身婢女,结果最后却是她和舅舅走在了一起,也算是难得的姻缘了。”
玉晴本就聪慧,听了之前的话再经过我一点拨,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舅舅与我说,舅母与他一样痛心邵云霄之死,舅母自己刚才也说了一样意思的话,你听了这些可有想法?”
“……长辈的事,玉晴不敢妄下言断。”她有几分犹豫。
“哼,”我声音虽低话却清晰,“哪个真心敬爱主子的奴婢会当着外人面说自己和主子情逾姐妹的,这话主子自己说出来的确感人,当婢女的说出来却怎么看都像在故意拉低主子的身份。芸妈妈也是我娘的贴身婢女,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就从未听过她用全名称呼过母亲,舅母却直呼其名连个‘邵姑娘’都不用,怎么感觉都有点……”
玉晴低着头,却并未反驳我。
“舅舅到底是怎么想才会觉得舅母和他一样心心恋恋记挂着邵姑娘的?”我不解道。
“侯爷,这是舅舅家事,您就不要再想也别提了,免得令舅母尴尬。”
“我知道。”
这事可能和大局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我却无端端因为舅母的语气而感到不愉快。
“表哥表哥,你陪小瑄看金鱼去!”就在我还细细思索的时候小瑄忽然小鸟一样扑了进来。
摸摸她的头,看着她清澈无一丝阴霾的眼睛,我叹口气暂且压下了自己的疑虑。
当天晚上玉晴却对我说,她要一个人休息。
“这两天总睡不好,没得影响了侯爷。”
“胡说什么呢,”我皱眉,“你怀着孕比我辛苦千万倍,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侯爷就让我一个人自在休息去吧,不然就算侯爷不说我自己心里也介意,晚上愈发睡不好了。”她笑道。
“是不是要生了。”我关切道。
“哪儿那么快,前几天大夫来过说还要有一个月呢。”
“那你睡床上,我在旁边的榻上休息就好。”我坚持道,“不然那帮守夜的睡得跟死猪一样,你想要个什么还不方便。”
“那怎么使得,让春芽来陪我就好了,侯爷您哪里做得惯这些。”
“我说行就行,横竖不过一个月,都是为了孩子好。”
她见我这般执着也就不再反驳了,于是那晚我在她床边的榻上安枕。也许是心知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欠她的,总想着能在眼下对她好一点是一点。
我素来没有择席之症,那晚却有些睡不稳。又怕总是翻身让玉晴听了愈发多心,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如此这般,总有些半睡半醒的漂浮感。到了后半夜,我做了一个模糊的梦,梦里有一个看不清脸孔的女人,她站在萧索秋日的船头上轻轻唱着那阕小舅舅哼过的歌:
“孤舟徐徐随风行,且慢且吟垠,两岸春波晃碧柳,佳人犹在桥头。泪湿衫透,步履缓缓终违由,应悔否,不过蝴蝶泉边,红叶随流。纵使人在喧嚣,心留洲头,可曾有那长相厮守,独落得年消华融两样愁。”
船行缓缓,长空上有孤雁挥动翅膀过,那女人看起来寂寞如斯,她旁边还坐着一个着青衫的清俊男人,是小舅舅。
“这孩子长得真的好看,要是我们的孩子该多好。”她忽然看着我对小舅舅说道。
“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模样。”小舅舅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对那女人如此说,他眼光迷离,里面蕴有我从未见过的深情。
舅舅!我大声唤他。
他却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我欠云霄良多,此生万不能再负她了。”
似乎有人来到了我的身边。
“你要好好待玉晴,少往那些个下九流的地方跑,别去麝云坊了。”舅母认真对我道。
“舅母她,对舅舅用情很深啊。”玉晴也在一旁轻轻对我说。
我如遭雷轰,似乎在模模糊糊中抓住了真相的一角,身上不由冷汗涔涔。
“表哥,表哥带我去玩。”小瑄对我伸出双手,“表哥,我要举高高。”
“你带她去玩吧,我会好好照顾孩子的。”玉晴与笑嫣然,她虽然略有憔悴,抚摸腹部的时候眼中却有烟火般绚丽的虹光。
“不,玉晴,别这样,我不会让你死的,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