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坐起,顾不上去细想刚才的梦,忙起身去摸床上。
床上空空的。
我站在床前背却僵住了,有人在我身后点燃了火光,我看到影子被长长的倒映在被子凌乱而无一人的床上,枕头上还有一个凹形,我摸了摸那里,有微微的温度。
“吃惊吗?”有人在身后问我。
我的心重重跌入谷底,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我感觉如此无助而惶恐。想问不能问,想争而不敢争。
慢慢的转过身来看他,我语气出乎自己意料的刻板。
“皇上,您怎么来了。”
64、危悬一线
“不高兴看到我吗?”他语气轻软的对我说,这与气氛不协的温柔令我如定住一般站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一步。
他没有对我伸出手,脸上也再无笑意,何止笑意,他脸上分明没有一丝表情。我忽然想起初遇他的时候,那时候的他看起来高贵得不容触碰,尽管姐姐勉强也算是他的妻子,我却只能跪着仰望,连与他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此时此刻,曾经那种因为无法揣测而产生的恐惧再度在我血液里开始游走,我知道自己是不了解他的,但他并不该如此陌生,那个曾给过我一夕温柔的人,那个改变了我的人,他就这么坐在我面前。我为了他,曾一度将自己低入尘埃,我为了他,几乎已经放弃了所有。可为什么,明明懂得他的误解我却无法张口辩白,更无从后悔呢。
“你在怕我吗,是怕我伤害你,还是怕我害了你的妻儿。”他穿着正红色的龙袍,金线绣出的龙在烛光下眸中有一点一暗的光,那修长双手安静伏于红色袖口,如随时会惊乍而起的美丽野兽。
我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右手,那手微微一动,随即被我稳稳的握住,并不若女子般柔软,却有着自己的力度,食指第一节关节处略有粗糙,掌心有着细密的纹路。
握住他的手,我在他身边半跪下来,他还是那副琢磨不透的神色,一动不动。
滴漏的声音忽然被放大无数倍一般,我听见自己说的话也被震得颤抖了。
“陛下,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没再用‘朕’自称了,你对我又何必用尊称。”
“……”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对我从来就没有别的称呼,总是恭恭敬敬,一点差错不犯。”
他像往常一样用另一只手缠起我滑散至肩的长发。
“我以前对你说过吧,生有你这种眼睛的人最是狼心狗肺,你当时看着还不很信对不对?”他忽然笑了,嘴角那小小的笑纹似有悲哀浸出。“可是你看,我总是对的,这一次也是,你可不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么。”
我浑身一哆嗦,不由放开了那手。
他似乎无知无觉一般。
“我冒着天下的骂名把你留在身边,对你不可谓不好,可你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之后又给了我什么?啊,对了,你想要那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有了名声、地位你就开始想要孩子了,凌风,我说过好几次吧,人不能贪心不足。”
“等顾氏生下孩子后会找人将他们远远送走,再不相见。”我勉励挣扎道。
“顾氏?不是刚刚还在梦中称呼她为‘玉晴’么,”魏光澈反握住我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肉中。“难道送走之后那就不是你的孩子了?真让人不放心啊,我给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你就想出如此蹩脚的方法企图两全齐美,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泪水忽然就涌上了眼眶,我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陛下,那毕竟是臣的孩子,被父母放弃的孩子能活成什么样,没有人比臣更清楚。凌风能遇到陛下,可这孩子以后会遇上谁呢,不被人期待,不应该出生的孩子出生了,他又该为什么而活,是臣和顾氏有了他,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么至少承担这份责任的人不该是臣的孩子。”
我的眼泪终于滚滚而落。
“臣也曾一度想将他扼杀于未出世之前,却终于下不了手,不是因为旁的人,是实在不忍心,这孩子是第一个可以完全属于臣自己的血脉之亲,臣于这世间的挂念本就极少,但他却给了臣一个新的未来,他带来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期望。”
我直直的跪在魏光澈面前。
“在未见到陛下之前,臣也以为自己是真的冷血无情,可与陛下相识的时间越长,臣就变得越多,因为您是臣的景仰之人并且还实现了臣的愿望,是您让臣变得不忍了。陛下,若非您让卫凌风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心,他也不会对这个孩子如此执着,能不能请陛下看在这一点的份上至少饶过这孩子呢。”
“我让你重新拥有了心?”魏光澈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所以你就求我让你万事顺遂?”
他忽然啪的给了我一巴掌,力气极大,我被打的差点匍匐于地,嘴角撕裂般的疼,有滚热的血腥味。我晃了晃身子重新跪好,脊梁仍旧挺直。
魏光澈虽然极力自持,如玉的颧骨却像喝醉似的泛起一抹诡异血色。
“你有什么资格求朕,敢于求朕的人谁不是手里自有筹码,你有什么,你本就一无所有!卫凌风,你仗着朕的宠爱,认定了朕对你下不了手,于是你就肆无忌惮的利用朕。”
“朕刚遇见你的时候,你整个人像块没温度玄冰,朕被你迷惑,有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来想尽办法博你欢颜,可你呢,你重新有了希望,梦想,就立刻一把将朕推开,就像推开什么脏东西一样!”
他深深吸了口气。
“站起来!”话音刚落他已经一把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你敢为了一个不相干女人的孩子跪下来求朕,你竟然敢如此的羞辱朕。”
根本来不及开口,魏光澈忽然伸出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像一个处于高热状态的病人,嘴角抽搐,赤红的双眼里映着我从未见过的狂热。
“不是求朕放过你的孩子吗,你若死了,朕定会追悔莫及,也许真的会考虑留下你唯一的血脉,怎么样,就拿你的命换你孩子的命吧。”
我设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结局,虽然多是不堪,却从未料到会如此干脆的被他掐死,那双令我留恋的双手此时忽然抛弃了温情的面纱,饿狼般狰狞的卡在喉咙上,其凶光令人晕眩。我可以推开他,他此刻希望的说不定也是如此,可我没有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那个孩子,而是看着此刻他我忽觉深深的疲惫。他终究是不放心我的,那么若我死在了他的手上,是不是也就等于完全属于了他呢。
若无论怎么做都只能面对末路的话,如此这般做个了解也好。
这一世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死后更是永无偿还的可能,可我至少没有对不起他,我对他付出过真心,他眼下要这样置我于死地,也算是对我用了心的吧。
如此,还真是两情相悦的一世。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我心头半是嘲讽半是酸楚的想道。
此时身后忽然有气流席卷着阴冷利器袭来的寒意,我莫名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下一个瞬间魏光澈忽然松手大力将我推置一边。
“陛下!”那箭夹杂着我凄厉的声音直入魏光澈左边胸膛。
大脑里天崩地裂般一片空白,我看着那箭下的血像小溪一般迹顺着他的肩膀汩汩而出,比他身上正红色的衣裳还要艳丽几分,那红色刺激着我的大脑,令我几乎大叫出来。
我上前一把将他牢牢抱在怀里,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了心头。看着他的眉眼,我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我的命还是旁人的命都不重要,但他一定不能死!
“松手吧,你抱着他这样紧会令他断气更快,虽然现在差别也不大了。”
我回头看去,是赵玉熏。
他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眼中有着月光一般的寂寞伤怀。
“真奇怪,竟然真的杀了他,我还以为自己是宁愿死在他手上的。”他专注的看着魏光澈慢慢说,似乎旁的事物都已消失。
“陛下,魏光澈!”我终于对怀中的人大喊出声,他却慢慢阖上眼睛。
“别死,你不能死。”有万刃刺穿了我的身体,心中仅剩的软弱里有什么东西随着他身上流出的热血一起慢慢消失了。我根本无法思考这其中的前因后果,看着他平静而逝的脸,我根本就无法再思考任何东西了。
慢慢放下他,我看向赵玉熏。
“你杀了他。”
“我杀不了他,是崔丞相里通外国趁皇上去燮城的时候在京中部署好的。”赵玉熏眼神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连他一回来就会去找你这点,崔丞相也料到了。”
“没有人可以杀了他。”我一字一句的告诉赵玉熏。
“你想怎么做呢。”赵玉熏似乎有些怜悯,“崔丞相已经掌握了京中的禁卫军,离这里最近的肃林营也需要虎符才能调动,要说起来,如今大半的人都算是弑君帮凶了,你想过自己要杀多少人么?”
我再不顾惜内力,周转真元之际激发了三时虫,三时虫本只是半苏醒状态,受不了如此突然强劲的内力,不由得开始设法令它周围环境增至与其对等状况来抗衡,如此我体内真气猛然大大增强了。
前几日只增至其四分之一强度之时我已经痛得几乎昏厥,眼下却没感到任何痛楚,只觉得似乎有火把靠近了我脖子,炽热得几乎令皮肉由内燃烧。
拿起桌上的什么东西扔向房梁,上面哐当一声震落下来一柄包裹严实的剑。我一眨不眨的看着赵玉熏。
“和他死有关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你。”
他好笑似的轻拍了一下手,阴影处忽然出现了两个身着禁卫军官服的人,我认出来,都是宫中一等一的好手。
没等赵玉熏再度开口,我一把拔开那柄剑,夕狼上流转的淡淡血色印着我眼中仇恨如光影一般唰得在这混沌中劈开一道裂口,那两个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倒下了,头触地之际身子忽然分成了两段,大量的血一瞬间就染红了地面。
“你!”赵玉熏骇然,“你居然还敢发动内力,不要命了!”
这时门口涌进了十几个人,个个手持利刃,火把照的室内亮如黎明。
为首的正是我曾经的上司——孙迟。
他看到地上的尸体也愣了一下,忙上前道:
“赵大人可还好?崔丞相再三叮嘱过万不能让大人出事的。”
“快杀了他!”赵玉熏一手指牢了我。
孙迟漫不经心道:
“大人放心,这小子的功夫我有数的,更何况十几个人还对付不了……”
话没说完他忽然停住了,嘴角微微一动头颅顺势就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远才停下。
他的身子仍站在原地,从项上忽然喷涌而出的血溅开了漫天血花,我站在那血雨中,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快杀了他!”赵玉熏大喊,他脸上斑斑点点都是被溅上的血。
那十几个人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将明晃晃的刀刃对我劈下,我清楚的看到了他们所有人的每一步动作,身体几乎是本能的开始施展,危虎临崖、山石而倾、水帘卷席……随着破军十八式而舞动的夕狼在这黎明之际似启明星一般璀璨。哀嚎声,求饶声,兵器掉落的叮当声在我耳边统统如过往的尘烟一般,无痕可循。
当我最后停下来之时,身边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一只眼睛的视线也模糊了。开始我以为自己瞎了,随即却发现是血水顺着我前额凌乱散落的发滴落到眼睛里,这才模糊了视线。
赵玉熏还站在原地。
“你不乘机逃跑么。”我冷静至极。
“杀了我,崔丞相也不会放过你,不如拿我当人质可上算的多。”与之前吓得歇斯底里相反,人死光后他反而如风淡云清一般。
“当人质?换什么?”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桀桀声,似笼中绝望扑腾的鸟儿。
“是啊,你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能换什么呢。”他神色平淡,“魏光澈一死你就成了这样,可怜,真是可怜。”
“他对你不算无情,你还能如此狠心的对他,为什么?”我嘶吼道,“回答我,为什么!”
“那你呢,他虽然嘴上说的好听,对你却一直是利用大于真心,好,就算他也算是施舍般的用了点真心,可所作所为终究是想令你变成跟他一样的孤家寡人而已,你又为何要为了这样的人而伤心至此。”
“闭上你的脏嘴!”明知他是故意挑衅,汹涌而来的怒气却几乎将我整个人焚为灰烬。“你这种下贱之人又懂得他什么!”
“我知道的可多了,你也想知道么,”他忽然笑了,被溅上血点的脸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皓齿。“可惜就算是说出来你也不会信。居然对这个男人用情至此,卫凌风,你是真的完了,你的亲生父亲就是死在情字上,到头来他的儿子也逃不过这宿命啊。”他哈哈大笑,笑的畅快淋漓,低头一看,却发现我的剑已经贯穿了他的胸口。
赵玉熏脸上一点吃惊的痕迹都没有,反而上前一步令剑刺的更深几分,他在我耳边悄声说:
“至少我爱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忍亲手杀死我的,说不定忽兰最后仅剩下的皇室血脉里,只有我真的得到过自己所爱之人的真心,你得到的,不过是赝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我,他再也回答不了任何人的话了。
“他死了吗?”
“是”我木然的回答,这才将剑慢慢抽出,赵玉熏终于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样啊。”原本已经‘死’了的魏光澈重新站了起来,他衣服稍稍凌乱了一些,还有着斑斑血渍,可依旧气宇轩扬,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将会被记录于史册的皇帝。
太阳缓缓升起,那明晃晃的光照在身上,我却一分一分冷了下去。当真以为他死了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也像跟着死了一样浑身都没了知觉,没想到,这不过是寒冬里被割裂皮肤,到了火盆子旁那伤才会一寸寸活起来,痛得转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他死了,可陛下您却‘活’了过来。”我忽然像个傻瓜一样滔滔不绝的说道,“您的内力既然已经高深到可以闭气诈死,又怎么会挨了一箭呢,不,您没有真的中箭,一定是事先商量好做假戏罢了。为什么做假戏,是想知道臣得知您死后的反应吗?可这些人却真的被臣杀死了,不,您并不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做戏,崔丞相是真的乘京中无人时起了异心,您一早就知道了,早在燮城您就知道了是不是……”
“凌风……”他现在伸出手来想拉住我了,“你冷静点听朕说。”
“不,你听我说,”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已近乎不正常,“你一早知道京中异动,虽然想引蛇出洞将他们一网打尽,但宫中范围太大防不胜防,反而容易弄巧成拙。但入宫之前先来看我就再合适不过了,崔丞相自以为了解你,宫中地势复杂他也怕一击之下不能得手,你在进宫之前先来到周府邸正中了他的下怀,可惜这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中。你身边高手如云,就算他不知道你身怀武功,也不可能做到在没一点动静的情况下偷袭你。”
他试图抱住我。
“都过去了,你冷静下来别再动体内真气,先跟朕回宫好不好,回宫之后朕会给你一个好的解释。”
我猛的将他推将开,眼前这个人,面目依旧英挺,眉宇间流露出来的切切关心此刻看来如扭曲的恶兽一般骇人,这简直不是一个人。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脑海里一蓬一蓬的热气令我神经质的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