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猫七小姐

作者:猫七小姐  录入:09-25

一个天空飘着灰云的冬天早晨,许伟棠开车在芒特公园附近闲转,脑中仍旧不可控制地思索最近的几桩企划案想到入神。还是工作日,街上的行人十分少,车子都是三三两两。不知何时忽然一亮红色跑车横冲直撞地朝他的车子冲过来,待他有所反应已然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对方忽然调转方向盘,可惜为时已晚,两辆车子毫无意外地碰在一起。万幸两人都是慢速,冲力不大,他没受伤。下车去看,后望镜被撞歪,右侧车门一道长长的擦痕。

去敲对方车窗,探出来的一张脸令徐伟棠哭笑不得,竟是个华人,尖尖的小下巴,分明还是个孩子,别说十八岁成年,恐怕连十五岁都不足。

刚要询问,对方却忽然先发制人:“你这人会不会开车?见我撞过来,怎么不躲?”一通歪理说得理直气壮,许伟棠没忍住险些笑出来。

他不想大清早站在街上跟个孩子争辩。掏出电话道,“警察会划分我们关于这起事故的责任。”

说罢按号码,对方却猛地推开车门,身手敏捷地扯住他的手腕。还未到他肩膀高,两只手一起用力才抓得住他。“别报警,求你。”一对瞳仁漆黑如墨,水光闪动。

“无照驾驶?”

小少年立刻松了手,两手掐腰瞪他,“谁说的!?”

“拿来看看,如果有,我便不报警,我们以大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我本来也不是小孩子。”对方不服气,可他分外稚嫩的外表和受到委屈时有意无意撅起的嘴巴都毫无顾及情面地出卖了他。

他进车子里翻找了一会,然后手持蓝本在许伟棠眼前一晃,许伟棠眼疾手快,一把夺下,翻开一看,毫无疑问,驾照属于他的父亲。

小少年撑着鼻子攥紧拳头,像一头好斗的小兽,随时预备扑过来撕咬。

许伟棠低头看他,“打电话通知你家长,许多问题你解决不了。”

小孩子小小的薄弱自尊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他仰头看他,架势十足,“我爸爸很忙,你说说你的解决方案,如果合理,我会接受。”

许伟棠觉得这小孩实在好玩,刚才心上的些许阴霾一扫而光,他故作沉思道,“你弄坏了我的车子,好歹得负责帮我修好吧。“

小少年有些慌,“你要钱?”

“否则你想怎么修。”

小少年扁扁嘴,天大委屈,“要多少嘛。”

“那须等专业人员检测了破损程度才能知道。”

对方十分孩子气的从车里找出一只皮夹,打开来放在许伟棠面前,“可我只有一百美元。”

许伟棠忍住笑,“我想大概够了。”

小少年却要哭出来了,声音哽咽,“可今天是我生日,我要去买思肯林尼普的唱片。”说罢当真有两行泪水扑簌簌滚落,他面色苍白,小肩膀一抖一抖。那样子看在大人眼里又可怜,又有趣。

许伟棠心软了,何况任由他这样哭下去,倘若一会当真招来爱管闲事的美国警察,说不定反而是自己刁难未成年。

“好了好了,看在同是华人,赔偿就免了。”

“你当真。”小少年立刻收声,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当真!”许伟棠一口答应,“只是你是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小少年伸手拭泪,“我才没哭。”张眼说瞎话功夫了得。

许伟棠拉开车门,好人做到底,“上车!“

“干嘛?”小少年面有防备。

“送你回家!”

小少年一脸不解。

“这样离谱的车技,若再撞一部车子,你可还有多余的一百美金?”

小少年鼓鼓腮帮,“你嘲笑我?”

许伟棠忙摆手。

小少年一张脸立刻多云转晴,“不过你真好人!这样仗义!我们交个朋友吧!”他落落大方,“我叫沈喻然,比喻的喻,然而的然。”

许伟棠报上自己的姓名。

小少年又道,“不如我请你吃饭。”

“不是要拿钱买唱片?”

“你别管,爸说,得人一牛,还之与马。”话虽不错,可用在当下总有些别扭,到底不是在华人圈长大的孩子。

11.他的二三事(中)

小少年口中吃饭的地方却是一间小酒馆。三十五刀两杯鸡尾。许伟棠连忙拉住,谁允许未成年喝酒的?

沈喻然煞有介事地一瞪眼,“大男人别婆妈!”

许伟棠莞尔,“到时你父母找上门来,我百口莫辩。”

“别凡事挂他们在嘴边,我是大人了!”

“美国何时修宪,十二岁就算成年人”许伟棠打趣他。

小少年皱鼻子,“乱讲,谁十二岁?”说着在衣兜里摸出一张像模像样的学生卡,推到许伟棠眼前,上面的的字句不得了,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沃顿商学院XX级?

“看不出,大学生?”

小少年十分得意。

“那大人先生芳龄几许?”

“什么芳龄,我中文好得很,你莫唬我,芳龄分明是问女生的。”他十分笃定。

“好好好,大人先生今年几岁。”

“还有三个月就满十六,很快就有驾照。”他还不忘这桩事。

许伟棠喝了口酒,不得不说,有些劣质,但他兴味盎然。

“为何要一个人偷偷溜出来?”

“不喜欢整日困在学校呗!”这么小读大学,个中辛苦可想而知。凡是都不是仅靠天资,勤奋下功亦十分重要。

“读几年级?”许伟棠随口问。

“再一年就修完博士课程。”小少年啜一口酒,同说在一年便高中毕业毫无两样。许伟棠实在想不到,费城大街上随便一撞,便撞到一个小天才。

转念沈喻然的酒就喝完,脸颊微微泛红。他扔叫酒保。许伟棠连忙拉住,“太多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又卖弄起词句来。这次许伟棠当真笑起来。

“你是做什么的?”沈喻然心满意足地拿到调好的鸡尾酒,问他。

“无业游民。”许伟棠敷衍小孩子。

“骗人,无业游民开豪华跑车?”

唬不住他,许伟棠道,“做点生意。”

“在美国?”

“不,在中国。”

“家父说华人一向勤劳肯干。”他所生活的都会,弹丸之地,人才济济,不努力者不得食物,哪容人有一刻怠慢。

小少年一杯接着一杯,有些微醺,将头贴在吧台上,眼神迷离。喃喃同他讲话,天南地北,无固定话题,但显然,他十分快乐。

忽然之间,小酒馆外传来啪地一声巨响,继而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座中人客齐齐转头看窗外,一名黑衣男子端着枪闯进门,气势汹汹。

年轻的酒保低声怪嚷,“恐怖袭击!”

许伟棠临危不惧,一把将沈喻然拉进怀中,按住他的头闪身躲入吧台内侧。

随即听到数声枪响,墙壁上的装饰纷纷被打落,哗啦啦支离破碎。有女客惊声尖叫,像是受了伤。小少年抓着他手臂的手骤然收紧。枪声不绝于耳,歹徒似是胡乱扫射。几颗子弹噗噗朝吧台这头乱飞,水晶碎片震落一地。有件东西跟着滚落下来,正落在许伟棠脚边,是一只明黄色珐琅瓷花瓶。

他无暇去看,一只手掩住小少年的耳朵,余下一只去衣兜里摸出电话报警。

约有一刻钟,警笛四起。

男子很快被制伏,地上一片狼藉,有医生过来抬走一位周身染血的女子。

许伟棠拍拍怀里的人:“没事了,我们出去。”

这么小的年纪,几时历经过生死攸关,他伏在他膝头不肯动,显然吓坏了。

许伟棠十分温柔,“别怕,有我在。”

他将他抱起来,一路由着他枕在他肩头。

驾车载他离去,窗外已飘起纷纷的细雪来。

他在自家公寓停下来,上楼时,小少年忽然软软开口道,“你不担心自己安危?”

许伟棠一怔,继而道,“保护孩童是种美德。况活到我这把年纪,浑然忘却什么是恐惧。”

“我日后也会像你一样坚强?”小少年仰头问。

他笑起来,“或许会。”

他将小少年安置在主卧,他今天太累,哭过,又受了惊,一张小脸陷在枕头里,强打着精神看着他。

许伟棠摸他的头,“睡吧,明早送你回家,可要电话告知爸爸妈妈?”

小少年摇头,“他们不在家。”

许伟棠看着他慢慢阖上眼。不足一刻钟,便有均匀起伏的呼吸。

他只觉得心底绵软,像是被一双婴儿的小手轻轻抚弄。他站了一会,关上壁灯,心甘情愿睡去客房。

早晨被一阵电话吵醒,是他的助理,询问一件企划的决议。他三言两语说完,心里挂着那位小客人。

小心翼翼推开主卧房门,床铺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像是从无人造访过。他奔出去,拉开大门,天已放晴,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小少年已离去。

许伟棠有些失望,颓然回到卧室,却发现五斗橱上留有一张字条。上头一笔一划写下宿舍地址同联络方式。他横竖看了几遍,摇头无奈地笑。

事后有报纸登载了那日枪击案的新闻。

原由倒十分简单。

该名男子因同女友分手而难解心结,索性持枪伤人但求发泄。而那名受伤的女子不过是无辜路人,却因重伤不治去世。人世间事,往往都是这般不胜唏嘘。

许伟棠合上报纸,小少年的一张小面孔还在眼前,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他们偶遇的半日从始至终贯穿生死,从今而后恐怕永志难忘。有种阔别多年的情愫忽而在心头暗涌。

他一早年过而立,十分清楚自己的性向。十几年来,各色男孩心甘情愿委身于他身下,只需他一个眼神,信手拈来。可却从不曾有这样的一位,令他周身飘忽,似置身于绵软的云端。他不曾爱过谁,只是慢慢长夜需觅寻同床的伴侣。而如今,他却忽然感受到爱意,那样温柔,发源自心底深处。他静静沉思,却多少有些恍然不知如何进行这段关系。那小小孩子是否真能接受他拱手捧出的这份感情,他没有一个恳切的答案。他处事的方式已不习惯冒进,素来稳扎稳打,这一遭,他拿不定稳妥的主意。他于是逗留在美国,给自己一些时间做决定。

12.他的二三事(下)

半个月后,许伟棠驾车到南部去,无意间竟路过那间小酒馆。

当日被破坏的装饰已一一恢复,而今照旧开门迎客。

他于是停车,信步走进去。酒保认得他,朝他点头微笑。他却一眼望见吧台上的那只珐琅瓷花瓶,那日跌落在他脚边,而今却丝毫未见破损,里头正插着一支新鲜的玫瑰,火红的颜色明艳动人。他心底的潮水再度涌动,不住拍打他的心魂。

他在吧台前坐下来,叫了一杯酒。而后他同酒保探问,可否出售这只花瓶。

酒保倒奇怪了,这是老板逛唐人街时,花去三美元随意买来的,倒不知让客人如此钟意。

许伟棠笑,“这只瓶同我有缘,我愿出价十倍百倍,但求成全。”

酒保拉来老板,老板倒十分大方,即是这样,索性相送。

许伟棠也不推脱,双手笑纳。只是临走前,压在杯底一叠巨额小费,他一向出手阔绰。

他打开车门,不由吹起口哨来,心情十分爽然,他已有了决定。冥冥之中,所有相遇皆是缘分,既然上天已有安排,不如由着心意,或许人意即使天意。

他按着当日字条上的地址到沈喻然的宿舍去等他。仿佛一下年轻十岁,回到年少莽撞的年纪。而今校园管制已十分松散,他报上姓名同要找的人,便获准上楼去。他轻轻敲门,里面有人应声,探出身来的是一位金发白皮肤的男子,个头同他一样高大,年纪恐怕也同他相仿。

他说明来意,对方十分爽快,说Sung被导师叫去已有一个钟头,应该就快回来。他闪身,“不如进来等。”

宿舍是标准的两人套房,南北各一间屋,中间是共有客厅。有小厨房,亦有独立卫生间。这些对于学生来说,已足够奢侈。

金发男子倒一杯白水给他,“我将去上课,请慢坐。”许伟棠不由得纳罕,现代人何时变得如此无戒心,敢叫一位陌生人登堂入室,而后又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屋里。还未待他想通,金发男子已夹着书本说声bye,转身闪人。

他百无聊赖,对住窗边看风景,转而去贴有Sung的门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推开。

小房间不大,只得一只窗,桌上还摊着功课本,凑过去细看,一段复杂的演算下头,用汉字写了一行小诗。

床铺整理得十分整齐,一具便携式电脑插头仍然接着电源,指示灯一闪一闪。洗得洁白的衬衫叠在一旁,还未来得及收近柜子里。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在窗边看到一帧小照,一位中年男子身旁,偎着一名半大的孩子。不用问,那是沈喻然同父亲。

他这会儿更加急迫想要见到他,却没来由心里无底,怕他由课室回来,推开门张大眼睛问,“你是谁?”

足过半世纪,门口终于响起一串钥匙声,他站起身来,走到客厅,正见小少年褪去鞋子,将它们一一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他直起身来,同他四目相对,额上有一片尚未抹去的薄汗,脸颊微红。

怕吓到他,许伟棠刚要开口,他却惊喜地跑到他身边来,“许大哥,竟是你!”

这样的反应实在令人大喜过望。

他驾车载小少年去吃饭。

一路上这位小朋友都十分开心,坐在一旁絮絮不停。

“我以为你回国去了。”

许伟棠微微笑,搪塞,“有些事,还要耽几日。”

“不敢打电话给你。”

“哦?”许伟棠挑眉,“怕什么?”

“怕你太忙,无暇理我。”

许伟棠腾出一只手来抚他头发,“日理万机也总要休息,况我算是个朝九晚五的商人。”

他两找一间白俄餐馆喝罗宋汤。

“功课紧吗?”许伟棠问。

小少年摇头,“还好。”他自书包里摸出成绩单给许伟棠过目,全数是A级。

“整日埋头书本?”

“何须如此?”

“许多人读书破万卷仍是丙级生。”

“人同人天赋各异,读书上没天赋不若另谋生路,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

小小年纪,懂得这样多的道理。许伟棠不由得想起自己少年时。那会读中学,班级里一众帅哥美女皆是他囊中之物,终日跳舞打牌赌马。许太太因此险些愁得眉头白,好在日后浪子回头。否则加之弟弟,两人一定一早败光许氏根基。

见他忽然凝神不语,小少年忙问,“在想什么?”

许伟棠掩饰笑道, “都会中这种年纪的孩子,这会儿多半连中学都念不好,不得已只得往国外三流学校去升学。”知道是在夸他,小少年有些羞涩地吐舌头。

“不过好头脑要有好身体,你这样瘦?学校伙食不好?”他像个贴心的兄长关怀弟弟的生活。

小少年啜一口汤,得意洋洋,“也许脂肪都化作智慧。”

许伟棠听罢大笑,“来时路上看到你的同学,各个人高马大。你这样瘦小会不会被欺负。”

小少年皱鼻子,“哪有,他们都十分友善。”

“那就好。”

推书 20234-09-25 :水落石初 下+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