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独独看向弥亚的时候双眼才会化冰,显出一些温度。而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弥亚只是仅仅抱住伯爵。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仿佛寄生植物般紧紧束缚住伯爵。
“老管家已经告诉我了,你拿了地下室的钥匙。”
27.不能失去的
这是场骗局。
尼洛肯定这是场骗局,他甚至怀疑迪亚也参与了欺骗他的过程。或许从他当上管家的瞬间,这个骗局就已经开演。而他——他又在这场戏中扮演怎么样的角色?伯爵呢?
这个即便笑起来也显得冷酷的精致伯爵,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然而不管对方如何,有一个事实不能更改:他的弟弟如今变成了这幅凄惨模样的罪魁祸首,就是对面的伯爵。
尼洛觉得眼球有些干涩,又有些发疼,他觉得自己的眼球应该已经开始血丝蔓延。巨大的痛苦和愤怒让他不能自制,他甚至无法好好控制自己的表情,致使原本英俊的面容此刻扭曲而诡异,显出恐怖的形态。
“道格拉斯·尼洛·安德森。”
伯爵又小小地呼唤了对方的名字一声,然而一向冷静的管家深深陷于情绪之中,无法自拔。伯爵冷白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露出冷笑的弧度。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时间了。
“弥亚。”伯爵低头吻了吻弥亚的额头,深情地最后拥抱对方,右手缓缓抬起,穿过弥亚柔顺的浅黄色发丝。指腹与头皮摩擦的感觉就像流畅地滑过一段布匹,让人产生不想分离的感觉。
“你知道怎么做,老管家。”轻轻将弥亚推到身后,伯爵的眼眸半垂下来。他竭力克制住想要回头的欲望,只是在确认手中的温度彻底凉透后轻轻地关上这道只能从外面打开的门。
当地下室的门因为闭合发出轻微响动时,尼洛终于从无涯的幻想中清醒过来,然而面前的一切让他心生不安。
昏黄的烛光依旧晃动不止,偶尔发出几声几乎可以忽略的细弱劈啪声,艾伦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面容冷酷地伯爵站在地下室门的前方,看似涣散的瞳孔似乎凝视着极遥远的地方,蓦地让尼洛产生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艾伦呢?他去了哪里?尼洛抑制想要咆哮地冲动,冷冷凝视伯爵澄澈的蓝色双眼,“那些,都是你做的。”这并非是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
听到尼洛斩钉截铁般的话语,伯爵冷笑一声,“没错。”
人口失踪也好,造成死亡也好,都只是因为他想要能够永远陪在他身边的人而已。仅此而已。
“犯下必入地狱的罪孽也好,成为杀人犯也好,我只是想这么做,所以就这么做了。”微微歪起头,伯爵风轻云淡的笑起来。他突然想起了迪亚,想要他曾经问过对方的问题,
“你有无论如何的都不能失去的人吗?”
那时,有着苍蓝色瞳孔,总是保持笑容的迪亚突然尴尬地止住微笑,狠绝又坚定地说,“我没有。”
“但是,我有。”
伯爵的呢喃极轻,轻到同处一室的尼洛都无法听清。然而尼洛没有心情询问伯爵,他的慢慢移向怀中,就在那里,他藏了一把短刀。
如果只是死亡——在决定寻找艾伦的那天开始,他就做好了看到对方尸体的准备,也猜测过种种可能性,但是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他的弟弟失去了人的权利,被困缚如宠物,以一种可悲又令人绝望的姿态存活。
无法接受,无法忍耐,无法原谅!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将所有情绪都稳定下来后,尼洛挺直脊背,保持笔直站立的状态。
伯爵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你找到想从我这拿走的东西了吗?”
尼洛的瞳孔猛然瞪大,愤怒像血液样焚烧于他的每一个神经和细胞。他突然体会到恨的感觉,憎恶与厌弃的情绪犹如电锯一样锯开他的大脑,让他渐渐无法自控,“找到了”,然后尼洛顿了一下,诧异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索尔不太明白尼洛的对话。他的管家向来如此,心思藏得比谁都深沉,即便剥开一层外壳,其下却还会有一层更加坚硬的保护层。他以为尼洛是想起了年少的时光,也揣测过他是为了所谓的正以而来,但听对方的话,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说到底,他和他都是不太善于表达出自己内心真正所想的人。
“你找到你心中神圣的信仰了吗,我的牧师?是否……”索尔微微低下头,轻微地叹气,心中的想法如鲠在喉,他却如何都无法正确完整的表达出来。就像一个词汇贫瘠的作家,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给想要写出的东西一个完美的外形。在片刻的沉默后,索尔抬起头,凝视尼洛的双眼,“很好。你一直走在你的道路上。”
尼洛觉得从刚才到现在的对话有些诡异。索尔的语气仿佛和他相识已久,然而这时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只是伪装了近两年情分的对手而已,再深的感情,他要不起,索尔也不会给。
“你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人吗,尼洛?”
一片黑暗中,伯爵似乎这样问,语气轻松的仿佛两人仍旧是主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悠闲的度过下午茶时光。桌上的中国绿茶似乎仍旧发出淡淡的热气,袅袅的薄烟升腾到空中,模糊伯爵拿着茶杯的白皙细长的手指和精致的面孔。
伯爵的语气太过随意,让尼洛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颤了一下。他抬起头,迷惑地回望伯爵,嘴唇努力翕合却无法发出声音。
“大概,”缓缓闭上眼睛,随后又缓缓睁开,索尔静静审视对面蓄势的管家,轻缓冷笑一声,慢慢从腰间抽出长剑,“已经不重要了吧。”
在伯爵抽刀,打算决一死战的时候,老管家正坐着马车赶向城外的方向。他的身旁还坐着另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色长袍下的人,许是因为陷入睡眠,对方的头倚在老管家的身上,就连车夫也以为如此,老管家却知道弥亚只是因为打入麻醉剂而暂时陷入昏迷。
不平的道路让马车时不时来个颠簸,老管家却没有心思计较这些。他的所有心思都飞到了身后越渐遥远的别墅里,那个此时应当陷入一片火海的别墅,而那火,就是他放的。
这一生,老管家最害怕火。大火,以及陷入大火中的人,仿佛地狱般的回忆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火,漫天的火,甚至人的瞳孔中也燃起了熊熊的火光。而那个他最珍视的孩子就站在那片地狱的火海中,神色冷漠,无喜无悲。
九岁的孩子要怎样表现才算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才算是世人眼中乖巧的孩子,老管家并不知道,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太过安静了,仿佛灵魂已经死去,只剩下躯壳如行尸走肉——失去天真的孩子。过于早熟的孩子。灵魂满是伤痕的孩子。
“那把钥匙就交给你了。如果有一天,有人向你索要地下室的钥匙,或者……我不在了,那你就带着他逃走,不要回来。”
他——那个时候,老管家还不明白他指的是谁,直到那个一直紧闭的地下室门打开,那个黑暗的世界如最可怕的梦魇呈现在他面前,他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是伯爵唯一拥有的东西。
唯一,不能失去的东西。
“钱的问题我已经解决好了,到时候你们就去捷克郡,在捷克郡有处在你名下的农庄,到时候就带他去那里。然后,替我照顾好他。”
“听到了吗,不要在他之前死去。不要留下他一个人。照顾好他。”
说这些话时,那孩子一直冷淡的眉眼仿佛流浪多年终于找到归宿的旅人,好歹有了些生气,凝视窗外天空的蓝色眼睛里映满了纯粹天空的颜色,嘴角的弧度让人突然觉得心酸。
老管家以为从不会有这一天。
明明为了不被发现做出诸多努力,虔诚地信奉光明神,希望能获得原谅,也在检查团和骑士团的搜查中安插眼线和制造陷阱,为什么,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老管家如何都想不明白,伯爵的回答为什么会是如此——
“逃走吧。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带着他逃走。”在工作间处理信件的伯爵听到汇报时,只是沉默少许就开口,同时迅速从桌上的书上撕下一片纸,写上字递过来,神情不见丝毫慌乱,只是淡淡的冷漠,“带着他,去这里。”
老管家没有接过纸,“我们可以趁没有人发现之前解决掉他。是的,少爷,事情还没有闹大,都城来的检察官并没有怀疑到你,他们都还在我们的掌控中,没有事情超出预料,所以少爷……”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端正坐在长椅上的伯爵突然垂下眼睛,轻声提问,“管家,你有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的人吗?”
28.年少的天真
陷入火海的别墅漫起冲天的火光,来来往往地人都焦急地洒水,想要扑灭火焰,然而火势太大,在认定一切只是徒劳之后,所有人只能默默无闻地站在原地,凝视火海的瞳孔鲜艳如血。
那是血的红色。也是玫瑰的红色。
在那血色的瞳孔深处,玫瑰漫天飞舞,时空倒流,鲜艳的火海彷如盛开的玫瑰,在极艳地盛放,而在这满花圃的玫瑰中,一道童音晴朗地响了起来。
“快点,小姐您快点藏起来。”
穿着黑色马甲的男孩推了推身旁的女孩,有些焦急,然而对方却并未行动。穿了洛可可风粉色撑裙的女孩踢了踢地面的土,嘟起嘴,“我不要玩,你总会找到我。”
不公平,你总会找到我。你总会一脸灿烂笑容地找到我。
男孩微笑起来,“我当然一定会找到你。”
“所以我才说不玩。”女孩嘟了嘟嘴,然而当看到男孩摘下花圃中的一朵玫瑰递到面前时,猛地红了脸,转过头,随后才有些气急败坏地低吼,“不玩就是不玩。”
“那么我们做个约定吧。如果我找到您,就算您输,若是您输了——请您以后嫁给我。”说着,男孩有模有样地半跪在地上,稚嫩地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玫瑰送到女孩面前,扬起天真烂漫地灿烂微笑。女孩地脸更红了,窘迫让她脾气暴躁,刚想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嫁给对方的时候,却突然看到男孩手上的伤。
因为玫瑰的刺,那里涌出一点鲜血,混在红色的玫瑰花瓣上,才让人分不清楚,没有看清。
“不碍事的,小姐。我以后可是要当牧师的人,这点疼痛还是可以忍耐的。”
“我因为不是嫡子,不能继承父亲的家产。不过我也很喜欢牧师的职业——让我感觉自己像您的骑士。”男孩说过的话浮现在女孩的脑海,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想要逃离,然而男孩却是猛地站起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我会像爱神明那样去爱您。”
我会像,爱神明那样,爱您。
女孩猝然红了脸。第一次听到别人说爱她的孩子因为紧张,甚至都忘了自己的秘密,只是傻傻地凝视对方,看着对方扬起那种太阳般温暖明亮的微笑。
“那么你来找我吧。”女孩在沉默少许有猝然开口,“找到了,才可以。”
男孩猛地瞪大双眼,急促又欢喜道,“我们说好了。小姐,我们说好了。如果我抓到你,请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要当我的妻子。”
“说好了,这是我们的秘密。”在长久的沉思后,女孩缓缓地,缓缓地笑了起来,天真无邪,明艳动人。
我们说好了——我们如此说好了。
不知为何,在人生的最后,索尔却是想起这段尘封已久的回忆,他竭力想要呼吸,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理智淬血,意识崩溃,身躯开始无力,灵魂也如死亡般麻痹。
我会像,神明那样,爱您。
第一个生命中对他说爱的人,却是在他扮成女装的时候遇见,然而那个时候的他,九岁之前的他,全部,死在那场从衣柜中窥探到的扭曲爱恋里。
年少的浪漫天真,灿烂稚嫩,枯死于他的瞳孔,然后一层层被覆上鲜血铸成的寒冰。从此叫索尔的,喜欢穿洛可可风粉色撑裙的小姐,彻底死在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让我穿女装。”弑父的时候,索尔冷笑着问出这个一直疑惑的问题。尽管九岁之后他就恢复了男人装扮,但他内心深处其实充满了怨恨。
明明是那样渴望,那样渴望地想要回到那个时光,天真无邪的小姐,骑士般的牧师,没有什么病态的爱情,不懂地索取与杀戮,只是天真的,年幼的,美好的。
那是多么渴望的,多么渴望的,时光。
“如果你是女孩的话,她就会多喜欢你一点。”鲜血从父亲的嘴角溢出,他的目光是那么迷离而深情,深情到让人绝望疯狂,“索尔,你是她的孩子,是她和我的孩子。”
父亲如此回答,他是他和莉莉娅的孩子。
莉莉娅,他的母亲,只能有父亲的孩子。
随后就是火光,漫天的火光,他放火烧掉了巴洛克式的宫殿。索尔站在燃烧的宫殿前,看着燃烧起来的死亡之炎,感受迎面呼啸过来的死亡气息,许久之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微笑起来,然而刚刚笑完,一个巴掌就狠狠地打了过来。
“抱歉,少爷,请恕我失礼。”穿着黑色西装马甲的管家半跪在地上,随后起身,他凝视自己的少爷良久,突然转身,走向着火的房子,语气森冷而坚毅:“如果少爷想要去死,那么负责照顾您的我就应该先去死。”
“是我扔掉了您的弟弟,是我明知道伯爵殿下行为疯狂却姑息纵容,哄骗无知的您穿上女装的人也是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管家一边说着,一边走向熊熊的火光。泛着橙红色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皮肤发干,然而眼眶却是酸涩湿润地厉害。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忠贞不二的管家义无反顾地走向着火的建筑,橙红色的火焰在空气中渐渐蔓延,越来越近,就在管家闭上眼睛,踏出迈向死亡的第一步时,身后的孩子猛地扑了上去。
索尔紧紧抱住管家的腿,悲痛到涕泗横流,口齿因为哀恸而含糊不清。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父亲,我的骑士,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
黑暗袭来,意识昏昏欲睡,索尔终于没有力气再回想,只是在陷入永眠之前,他默默地在心里呢喃了一个名字。
弥亚。
弥……亚……
只属于我的弥亚,我说过在我发疯前不会杀掉你。
我做到了。
29.尾声
就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别墅终于在燃烧三日三夜,只剩下废墟时,马车的奔波总算停止。车夫勒停疾驰的马后跳下马车,向着里面的人说,“先生,您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过了少许,老管家抱着弥亚从马车上走下来,余光掠过周围暗绿色的成片松林,仿佛印证般再次看眼藏在袖中的纸片,然而在他还未完成动作时,一道声音突然想起,“欢迎你来到这里。”
老管家瞪大双眼,他这幅模样却引得对方淡然一笑,“怎么,老管家,你不认识我了吗?”
“迪亚……男爵阁下?”老管家不可置信地惊呼。
“没错,就是我。”迪亚微微笑起来,用眼神审视老管家怀中的弥亚,低低开口,“只是昏迷而已,看来你注射了足够的麻醉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