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尼洛信誓旦旦地保证,老管家才微微放下心,他再次拍拍对方的肩膀,随后将注意力放到施工队伍上。而尼洛也在刚才的走神被抓后打起精神。
地下室钥匙的事情,等做完忏悔再说吧……
而此时的弥亚则躺在床上。自伯爵离开后,他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空洞地躺在床上,双肘和双膝缩在胸前,将整个身体缩成一个小小的球。
伯爵现在……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伯爵有没有想他呢?
伯爵什么时候会再来看他呢?
一片空白的大脑却是自动开始思索这些问题,弥亚苍白的嘴唇颤了颤,无声翕动少许。
脖子上仍旧会有持续的痛感,不强烈,但是绵密,为了让自己忽略或者渐渐习惯这种痛苦,弥亚照例开始回想。有时候他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有时候他的回忆是错误的。
也许是长久的空白和生活的单调让他的记忆渐渐产生混淆,弥亚觉得他的回忆就像大锅乱炖的料理,彼此掺杂,相互交融,看不出事情最初的正确模样。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自失去视觉和声音后,他的记忆就全是伯爵,伯爵会单方面和他说话,会喂他吃饭,也会替他整理着装,但大多数时间是抱着他睡觉,更正确的说法是伯爵抱着他躺在床上,然后开始将一些也许没头没脑,也许满是痛苦的话。
而通过这些陈述,弥亚渐渐明白了关于伯爵的种种事迹,而在明白甚至理解后,他觉得他的感情从最初的憎恨,恐惧,变成了习惯,求索,乃至今日的爱得深沉浓烈。
伯爵。
索尔。
索尔·哈特谢特晋。
我的……太阳,神明,一切。
有些失常的地将手指放到嘴边,用牙齿细细咬啮剪得圆滑的指甲,弥亚更加用力地思索回忆中的那些“东西。”
22.回忆
弥亚记得他有个家庭——因为太过陌生,弥亚有些不能理解家庭所代表的含义。他迷迷糊糊地想出这个词,然后沿着这个词去追溯自己在遇见伯爵之前的生活。
似乎……那个时候他是过天空的,就是那种蓝色的,会有白色云彩的天空,他记得天空很美,很美。也许曾经有人曾和他一起看过天空,所以在想到“天空”这个词时,弥亚无由来地觉得欢喜和安心。
但是他想不起来对方的面容,就算明确的标明“父亲”“母亲”这样标签的人弥亚也记不起来,他只能抽象的感觉出自己曾有过父亲母亲以及其他亲人,但却无法感受到任何真实感。也许就算他们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心底也会毫无触动。
记忆里唯一能让他觉得拥有质感的人就是伯爵,但是——他不知道他的模样。
他知道他的声音,知道他的过往,知道他不为人知的黑暗面,他和他甚至是这世界最亲密无间的人,或者说,爱得深沉的恋人,但——他却不知道伯爵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恋人的长相。
咬住指甲的牙齿加大力道,使得指甲产生了被拉扯的痛觉,但是这点痛觉对于米亚来说无关痛痒。他经受过比这更加浓烈绝望的痛苦。
但是,好想见一面,好想见伯爵一面。
明知道这种想法只是妄想,弥亚却无法停止思考。没有眼球的眼巢认真“注视”着面前的一片黑暗,嘴上却是渐渐加大力道。直到手指产生指甲剥离的错觉,弥亚才松开手,在黑暗中将自己蜷缩得更加用力。
伯爵……在那里?做什么?
你什么时候会再来看我呢——我的神明?
无声轻颤着身体,弥亚伸手摸索被褥,于黑暗中披在自己的身上。被子上还残留有些许的温暖和伯爵惯用的香水的气息。意识到这点时,弥亚咬了咬嘴唇,同时将鼻子凑到被子上,神态安详又癫狂。
香水也许是挥发到了中调,味道绵长细致。将被子紧紧靠在脸上的弥亚鼻翼细弱地翕动着,觉得鼻子越来越酸涩。
然而没有眼球的他早已失去泪水。
将嘴巴张开少许,弥亚于一片永世的混沌中在心底默默刻划一个词。
索尔。
因为会定期保养的缘故,修缮房屋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完工后尼洛被老管家派去汇报施工的情况。
走在别墅里,尼洛却突然觉得这些看惯的场景陌生起来。他在自动推测别墅的安全路线,从哪里到哪里走不会引人注意,从哪里到哪里又是无人小径,于心里将别墅的各个通道都筛查一边后,尼洛推测出几个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运出尸体的路线——假使伯爵真的与杀人犯有关系,且在别墅里做过某种交易,那么总该有运送尸体的路线。
虽然到目前为止都没能找到尸体,但除非伯爵像中世纪的僧侣将殉道者砌入墙壁,否则必然会有输送尸体的通道,毕竟这些尸体在送出别墅后才可能通过某种方法销毁或者埋葬。
但尸体究竟是怎么被悄无声息地带出去的呢?
无法想象掩藏手段的尼洛微微叹了口气。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身处于大厅门前。
铜质的把手镶嵌在门上,尼洛恢复精明冷漠的表情,无声做个深呼吸,敲门,得到许可后才推门而入。
伯爵果然在处理事务。他此时正一手拿着类似商业信件的纸张,一手拿着鹅毛笔,眉头微蹙,似乎在考虑要如何解决问题。
见到尼洛进来,索尔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对方。
深谙伯爵不会主动开口的尼洛只好开口,“书房的修缮工作已经告罄。老管家让我告诉您工作进展顺利,结果也如人意。”
“我知道了。”鹅毛笔在信纸上写出一排字母,索尔漠然回答。
话音落下后就是一阵静默,尼洛悄然无声地站到索尔桌边不远处,等待伯爵有需要时提供服务。就这样过了许久,疾行的鹅毛笔突然一顿,索尔抬起头,突然想到了迪亚。
他应该已经去躲避风头了吧。毕竟他那时说那个猎物是最后的礼物。
派出去跟踪他的人照理将会在不久后传来讯息,索尔却是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得到关于迪亚的任何消息。他当初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现在消失得如此干脆,也不算是突然。
说道迪亚的突然出现。索尔的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想到唯一一次和对方喝酒的回忆。
那是索尔成年后第一次喝酒,但不是最后一次。他不喜欢酒,因为醉酒会让他的理智无法自控,当然,宴会上应酬式的饮酒并不算在内,毕竟那些酒不算浓烈,而且他绝不会让自己喝醉。
喝酒的日子恰实在第一次改造成功之后,额头上满是汗水的迪亚在放下手术刀,脱掉白色手套之后无声凝视索尔少许,突然开口,“要喝一口吗?”
索尔些微歪了歪头,端正坐在木椅上的身体不自觉前倾。
在片刻的思索后,索尔就答应下来。他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几乎要握不住拳头,而对面的迪亚似乎也难掩紧张——在迈出第一步时,那个故事者的身子颤了颤。
双腿无力了吗?索尔无声半垂下眸子,说,“去哪里?”
“在这里就行,不过要麻烦伯爵您拿酒过来。”迪亚将手放在手术台上,用以支撑整个身体,脸上却不自觉地挂上笑容。
听到对方颇为客气的用语,索尔带着惊诧,不动声色地瞥视对方一眼,转身,去拿酒。
酒窖离卧室并不远,所以伯爵回来的很迅速。当他回到手术室时,迪亚已经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完毕。
虽然想装作漠不关心,但当明白手术台的宠物将会完全属于自己时,伯爵的眼神不免染上狂热,“会死吗?”用下巴指指静静躺在台上,失去双眼和声带的宠物,伯爵问道。
“会。”迪亚的回答很肯定。
皱皱眉,索尔追问,“什么时候会死?”
对面的手术者突然笑起来,不语,只是走过来拿起酒,端庄优雅地倒在银高脚杯里,四品尝般抿了一口,然后嘴角的笑容犹如罂粟花开,“谁知道。”
“如果伤口很快就感染,那么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死,但若生命力足够顽强,那么要期望死亡来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生命力再顽强的人也会死,不是吗?”
23.死亡
生命力再顽强的人,也会死。
——没有人逃得过死亡。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在乎他短若浮游的一生长短?
笑意在喉咙里徘徊不散,迪亚微微垂下眼皮,向对面的伯爵粲然一笑,“你说是吗,伯爵殿下?”
索尔冷漠地面容毫无改变,只是拿过被迪亚倒满酒的高脚杯,无声冷笑,“你说的没错。”
饮完一杯后,迪亚问道,“要喝醉吗?”
“不必,”也喝干杯中的酒,索尔冷静开口,“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的合作进行得很愉快。”
“是吗?”笑纹越渐加大,迪亚将酒杯扣放在盘子上,识趣地告别,在走到门口时却突然顿住少许,“说实话,伯爵,您真的让我惊喜。但是……”
“但是?”因为迪亚拉长尾音而无法获知内容的伯爵追问,却不料对方搪塞而过,利落地离开。
走出屋外,迪亚才发觉夜风寒凉,还未干透地后背衣衫在冷风侵袭下突然降温,那种微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了刀刃,继而想起刀刃划过皮肤时的感觉。
鲜血。
还需要更多的鲜血。
这种渴望才刚浮现在脑海,迪亚的手就因为亢奋而微微颤抖。他忍不住将手方到鼻尖,细细闻了少许。果然,鲜血的味道还未完全散去。
突然,一滴液体落在手背上,让陷入狂热的迪亚回过神。他摸摸脸颊,直到确认手中的液体形态透明,又放在嘴里舔舐,证实味道发咸后才确认这是泪水。
这泪水真是来的毫无缘由,毫无感觉。
擦掉无法触动任何感觉的泪水,迪亚微微眯起双眼。
他仿佛看到了许久之后,伯爵的双眼,那应该是种和他类似的双眼。
嘴角扬起没有任何意义的微笑,迪亚在一片夜色中向前踏步,然而不断涌出的泪水让他在前行少许后停住步伐。
那是种断断续续的泪水:透明的液体在眼眶内彼此拥抱,痛苦地蜷缩在一起,然后在承受不住重量时顺着下眼睑溢出,按照脸颊的形状堕落。
啪嗒啪嗒。
迪亚仿佛听到了泪水撞击地面的声音,而在这一片幻听中,某种声音渐渐逼近。
那是个女声,从远处飘忽而来,由透明逐渐变得清晰,不久后压过泪水碎裂的幻听,回响在迪亚脑海内。
哥哥。对方这样称呼他。
哥哥,这种病,是不是没有办法治好?对方这样质问他。
哥哥,没关系,起码我最爱的人,还活在世上……这样就好。真的很好。对方这样告诉他。
爱丽丝……苍青的嘴唇颤抖着无声呻吟。迪亚听到他的心脏迅猛狂躁地跳动,每一下都像自杀的飞蛾煽动翅膀:人的生命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被收割?不可以,他不承认生命的脆弱性——所以,就算不择手段,背弃一切也要活下去。必须要证明,生命的顽韧,证明生命的不可征服性!
惨白的手捂上头部,随后颤颤巍巍地移向前胸,在拿到熟悉的药瓶后,迪亚才突然松了口气,力气尽失地躺倒在地上。
白色药丸被吞入口中,顺着食道下滑。
迪亚就这样在地上躺了许久,视线里除了纯黑就是漫天发出昏黄光泽的星星。深夜地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多少清醒过来。
爱丽丝……她仍旧活在他的记忆里,就活在那些鲜血里——每当他的刀刃划过那些猎物的皮肉时,他总能感觉到爱丽丝。
他能感觉到!
泪水依旧无法停止地落下,发出细弱的碎裂声响,而幻听在吃过药后得到抑制,不再那么让人撕心裂肺地发疼。
从地上爬起,迪亚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泥土,整理着装,突然咧嘴一笑。
这个笑容就像当初他杀人时那样毫无预兆,然而迪亚这次并未吃惊。他已经适应了这张面具,并对保持这张面具乐此不疲。
轻轻擦掉脸上的泪水,微笑地迪亚回头望眼伯爵所在的寝室,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冷笑。
而此刻在寝室内的索尔却浑身发抖。他凝视那具躺在台上,一动不动地宠物半响,才走过去认真审视对方的面孔。
那是他第一个经过改造的宠物,也是继佐伊后的第一个人类宠物。
那个宠物的面孔至今仍旧铭刻在索尔心中,但索尔却在不久后明白这种事情根本只是浪费时间。就算把对方的面孔狠狠揉进自己的灵魂,也无法阻止死亡侵略的步伐。
第一个宠物很快死去。
第二个宠物也在不久后因为自杀而死。
第三个宠物在改造过程中就失败。
第四个,第五个……不断地改造只能带能带来不断死亡的消息。终究没有一个人的生命会为他的努力而停留——他,注定孤独。
明白这一切后,索尔也就不再那么热衷改造人体,但他却无法停止,他无法停止这种恶性的循环,就算不见天日,就算自欺欺人,他也想要进行下去,而就是因为他的坚持,神赐给了他弥亚。
弥亚……想到弥亚,索尔的眉头蹙得更深,手中的鹅毛笔无意放在书桌上。说起来,今日是给弥亚沐浴的日子。
只有在故事者来临的时候,索尔才会谢绝一切事物,将尼洛打发走,但这种事情不能太频繁,否则会引起那些对手的注意,所以送食物和水,沐浴这种事情,索尔会在深夜,确定大家都熟睡时进行。
只要按照平日的行程行事就好。
思虑完毕,索尔才再次拿起鹅毛笔,开始审阅来信。无非是贵族间客套的邀请和虚假的交情,而在这千篇一律的信件当中,一封外表别致的信件引起索尔注意,是骑士团的来信。
索尔的心骤然一颤,将信里里外外地审查几遍后才肯定骑士团并没有怀疑到自己,都城审查关也将注意力放到迪亚身上,何况他之前埋下许多伏笔,甚至还花钱雇人买凶,并且销毁尸体,就算审查官和骑士团要怀疑,他也可以放出假消息,将祸水引向那些人。
不动声色地平复心情后,索尔起身,按照平日那样向尼洛询问午餐和下午茶的事宜,再质询对方工作的状况,听到尼洛毫无异常的回复后才放下心。
现在他只需等所有人都陷入睡眠。
24.伤痕
深夜,浴室。
解开手脚镣,将弥亚从地下室抱到浴室并没有花费多久,因为整个过程中,弥亚都乖巧安静地伏在索尔胸膛上,何况弥亚很轻,轻到抱着他的索尔产生自己在抱着一团棉花的错觉。
他比之前更轻了。脑中闪过这个认识时,索尔的眸色暗淡几分,然而浴室内的灯光很快让他的瞳孔明亮起来。将弥亚轻柔放在盛满温水的浴缸后,索尔开始替对方沐浴。
索尔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碰触对方的肌肤,那满是伤痕的肌肤,每当想起的时候就让索尔觉得灵魂在止不住的抽出和颤抖。他明白这些伤痕的由来,也明白这些伤痕所承载的罪恶。
“弥亚。”将手覆在只留下疤痕的皮肤上,索尔忍不住轻缓对方的名字。弥亚只是歪了歪头,将脸部转向伯爵的方向,蒙住双眼的面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嘴角像两边上扬,幸福的微笑。
他怎么还……索尔的瞳孔猛地一缩,双手无法控制地放在弥亚的脸上,低声呵斥,“不要笑。”
不要笑得这样幸福。不要……
弥亚的笑容因为伯爵的呵斥而碎裂,他抿了抿嘴,试探性地向伯爵撒娇,在无法得到对方的回应时微微慌了神,然而他无法开口询问,只能用失去瞳孔的双眼感应对方的存在,只能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想去抓住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