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虔诚忏悔后,尼洛留了封信。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不负责任,会让家人伤心,但是他无法说服自己,他的灵魂每时每刻都被愧疚灼伤。
那是……他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弟弟啊,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是想要守护的存在啊!
怎么能容许……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
和家里断了联络后,尼洛就在街头流浪,白天寻找艾伦的踪迹,晚上则找地方露宿。他躲着家里出来寻找他的人,也极力打听有关失踪案的事情。在许久的观察和打探中,他发现虽然失踪的人没有什么身份上的共同点,但却都长得漂亮,且家庭都在城市附近,有的人则干脆是城市居民。而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种诡秘的气氛里。
在城市调查一段时间无果后,尼洛决定剑走偏锋:他想要从城市最高的贵族那里获得权利和消息,而这座处于偏远北地的城市最高贵族是一名伯爵,名叫索尔·哈特谢特晋。
17.人生如戏
迪亚冷眼围观管家陷入回忆时的悲痛与愤恨的神态,嘴角却仍旧扬着温暖的笑意。他有些不记得对方的亲人究竟是谁,毕竟寻找了那么多猎物,不能一一铭记也是正常的事情。
他的弟弟……究竟是谁?迪亚思索良久,仍是想不出记忆里谁的面孔与尼洛相似。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和对方的合作。
“你只是想知道伯爵在做什么?”迪亚微笑问。
“是的。”尼洛眯起双眼,嘴唇抿成冷酷的直线。他手头并没有将凶手指向伯爵的线索,但在成为索尔的管家之后,他对伯爵的行为产生了兴趣。
伯爵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脱离他的视线,那时候……伯爵是去了哪里?为什么伯爵领地内的人口失踪案一直不能彻底解决,以对方的身份来讲,应该对领地内的事情有所耳闻才对。
更重要的是,伯爵……有什么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
不,不,重要的不是这个!狠狠在心里责备自己后,尼洛将注意力再次放到对面笑得暖如春风般的迪亚身上,“告诉我,人口失踪案是不是和伯爵有关?这箱子里又装着什么东西?”
被盯上了呢!迪亚保持笑容,心里却在思索该如何解脱。这些尸体的去向一般人不会想到,毕竟他将这东西交给了一个屠夫,而且是个非常谨慎的屠夫,对方会完美处理好这些东西
但前提是这个管家仍旧被蒙在鼓里。
要如何麻痹对方的神经?迪亚微微眯起双眼,他不确信自己能够打过对面一脸激愤的人,也就是说,在实战这一方面,他没有把握完胜。那么就只能走些旁门左道。
“你知道地下室到底有什么东西吗?”
迪亚突兀地开口,但他知道对方会上钩。从尼洛看索尔的眼神中,迪亚确定这个管家爱上了自己的主人。
果然,尼洛的好奇被勾起,但他仍旧无法完全信任这个以讲故事这种堪称欺骗手段谋生的男人,“你知道?”
“当然,我当然知道。”迪亚又是笑,笑得肆意开怀,“我不仅知道里面有什么,我还知道它的钥匙在哪里。”
“钥匙?”尼洛反问。
“就是钥匙。”迪亚肯定回复。
“在哪里?”
“就在伯爵身上。”
尼洛不满的皱起眉,想要出声提醒对方他知道这个情报,然而在他抱怨前,迪亚突然开口,“老管家”
“什么?”尼洛没有反应过来。
“地下室的钥匙其实并非一把。身为索尔父亲的伯爵殿下也持有一把,而那把钥匙在老伯爵死后被交予管家保管。”
“那管家把它放在哪里了?”尼洛追问,然而男爵并没有任何回答的意思,只是扬起似有若无的暧昧微笑。
“我所能提供的线索,就是这些。现在,我的管家,能让我离开吗?”迪亚微笑着开口。
尼洛审视男爵笑容,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而且……”而且他是种很在意那个箱子里的东西。
据他所观察的,迪亚离开时有时会带着个大箱子,而有时则不会。在长久的观察和追问后,尼洛十分在意地方箱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也许那是重要的线索也说不定。
迪亚微微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对方并没有那么好骗。和屠夫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他必须找个理由搪塞过管家,逃脱出去。只要瞒过对方这次,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事情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接下来是尼洛和伯爵的私人恩怨。至于他——他只不过是做了个手术而已,对一个医生来讲,做手术是很普通又常见的事情。不是吗?
“有时间和我在这里打哑谜,你为什么不去做点能够带来实际功用的事情,比如去试探试探老管家,寻找钥匙的线索。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伯爵的隐私那么感兴趣,但我奉劝你一句,做什么事情都要迅速,否则……”迪亚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般,“啊,伯爵昨天,也可能是前天向我问起你,说你在不侍奉他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听到迪亚如此的话,尼洛骤然一惊,他猛然追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我的管家?”迪亚露出些微嘲讽的笑容,“要知道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利益交集,你知道的,真诚是贵族的美德之一,所以我只能实话实说。”
“什么叫实话实说?”然而尼洛并没有让男爵含糊其辞,囫囵而过,他的目光比之前更加冷锐,死死盯住男爵的双眼,施行威压。
迪亚浅笑起来,“就算你这样看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我已经告诉伯爵,他的管家私下里对自己的主人诸多调查。而且下一回,我可能就告诉伯爵他的管家这么晚了……”迪亚装模作样地看眼灰暗的天空,当看见夜空中几不可见的星星时俏皮地向面瘫的管家眨了眨眼睛,“这么晚了还要和我继续温存,就像忘记了自己本该负起的职责一样”
尼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有些忿恨地瞪视男爵一眼,在挺身犯险,现在就与男爵闹僵还是先安稳伯爵,再作打算这两者之间权衡许久,终是选择后者。
忍不住冷哼一声,面容冰冷的管家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子,片刻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
直到确定对方再不复返,迪亚才松了口气。如果两个人靠得再近一点,夜风再轻柔一点,月光再明亮一点,对面的管家肯定就会发现异常:也许是因为打斗使得鲜血在几番倾斜后顺着箱子的缝隙滴溅出来,箱子下方已经被鲜血染出一小片潮湿土地,迪亚甚至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鲜血味道。
幸好今夜天色阴暗,夜风冷肃,而管家又因为解决追随者而站得足够的远。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天助我也吗?
嘴角弯起诡秘的弧度,迪亚仍不住轻笑出来,然而片刻之后,这笑声逐渐加大,也更加放肆,他一边大声冷笑着,一边往与屠夫约定地点前行,觉得这场堪称愚蠢的阴谋可笑得恰到好处。
一个伪装为故事者的医生,一个假装成管家的牧师,以及一个享受伯爵荣耀的间接杀人犯。
这出戏,真是……精彩万分。
18.灵魂的献祭
当醒过来入目却的只有一片黑暗时,弥亚并不觉得如何惊异。他已经习惯了黑暗,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失去视觉。他只是伸出手,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少许,直到感觉到温暖的熟悉体温时才微微放下心,露出浅浅的笑容。
他的神……在他身边。
并未离去。
然而弥亚浮出的微笑在经久的疼痛后变得空旷起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疼痛,就像他习惯失去视觉一样,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脖子上,手臂上,腿上,背上,还有胸膛上,不论是已经愈合,还是正在溃烂的地方,都很痛。
溃烂,没错。伯爵说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溃烂。弥亚没有见过人溃烂的血肉,他只见过凋零的花,所以他觉得他的身体应该和那些花一样。即将凋零。
原来花在凋零之前,承受过这样难以忍受的痛苦。
如此想过后,弥亚再没有什么感慨。生和死的界限在他的心目中十分清楚:生代表着他能够感受到伯爵的体温,气息,还有爱抚,而死……
如果他死了,伯爵会伤心吗——应该是会伤心的吧。
弥亚不安地张开双手,抱住依旧在沉睡的伯爵,就像他每次竭力拥抱住对方一样,这次他也用尽全力,用整个灵魂去接触,感受着伯爵。
而此刻,弥亚以为睡着的伯爵却意识清醒,只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装睡而已。他能感受到弥亚过分纠缠的拥抱,并且默许对方如此行动。
他给予他的所有的爱与自由,给予他自己的灵魂与温柔,给予他——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伯爵闭着眼睛,无声在心里描摹出弥亚的样子。也许就在不久后,他只能如此怀念对方,所以他趁弥亚还在之际,将对方镌刻进自己的灵魂。
然而这么做只是多余而已。所谓的记忆终究会在时间的折磨下扭曲,变形,褪色,甚至毁灭。他所能做的如此之少,如此……之少。
“弥亚。”索尔睁开双眼,淡淡的温柔开口,感觉弥亚听到自己的呼唤后轻轻在对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随后是鼻翼,嘴角,以及染有腐烂气息的脖颈。
弥亚的身体轻微颤抖起来。嘴唇这柔软种物体落在脖子上的感觉很微妙,那是种混和着疼痛的微妙感觉,说不出是痛苦悲伤还是欢乐欣慰。
点到即止的吻片刻后停止。伯爵将额头抵在弥亚的额头上,有些眷恋不舍的回抱住对方。
“弥亚。”
索尔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他记得很久之前他并没有这样的习惯。在最初,他讨厌和别人的任何身体交流,他憎恶所有想要亲近自己的人,因为在拥有之后的失去,比之从未拥有更加残忍。然而说到底,人又真切的拥有什么呢?
人所拥有的,不过是一条命,以及……感情。
“弥亚。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吗?”将头深埋进对方胸前,索尔忍不住低低哀求,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懦弱,那么暧昧,放佛夕阳将近,夜幕来袭的天空,颓然若死。
好。
不离开你。
不想离开你。
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在你身边。
弥亚在心里回答,然而失去声音这个事实让他无法传达出自己的感情。伯爵彷如与父母失散,找不到依靠的孩子,惶惶然趴在他胸前,因为得不到任何回应渐渐抽噎起来。
这是种很小声的,隐忍压抑的抽噎。没有任何泪水,只是痛苦在喉咙积聚,压缩所产生的含糊声响。
索尔的眼皮因为情感波动而剧烈震颤,他死死咬住嘴唇,克制住想要嘶喊的欲望。
不会离开我。
对我说,不会离开我啊。
对我说,你需要我。
对我说……求求你对我说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
对我说说话……好么,弥亚……
隐忍的泪水因为双眼闭合而充斥在眼眶里,随后因为饱和而从双眼的缝隙中痛苦地挣扎出去。无声的抽噎,伴着无声的哭泣,让索尔心里产生出一种绝望。
他不该忘记。这是他永远不该忘记的事实:是他,命令那个故事者,挖去了弥亚的双眼,剔去了弥亚的喉结。
他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他剥夺了他的视觉。
他之所以听不见,是因为他毁坏了他的声音。
他之所以如此痛苦,之所以即将死去,是因为他——名叫索尔的人,是个该下地狱的,恶魔。
“伯爵,你知道吗?这世界最让人绝望的不是你爱上一个人却永远无法和她在一起,也不是你必须强装微笑祝另一个人幸福,而是你明明如此渴望着,如此,如此渴望着,却最终只能由自己的双手,毁灭自己最渴望的东西。”
“你知道吗?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吗——那是种恨不得将自己的灵魂分崩离析的冲动,恨不得整个世界随着她的离开而片片破碎的罪恶。”
迪亚——我只知道。
因为我也……破坏了自己如此渴望的,渴望得发疯的,东西。
不期然的,索尔想到了父亲。想到了父亲死时凝在脸上的诡异又深切满足的古怪微笑,他甚至觉得自己突然间明白了父亲的行为。
父亲说他爱着母亲。因为爱到极致——就因为爱到极致,所以才能那么幸福地杀掉母亲吧。就像精神失常的人,或者疯子,露出那么满足的笑,而杀掉自己最渴望的人。
“我不会。”索尔低低地开口。
“我不会……至少在我发疯前,我不会的。”
什么?
弥亚有些不明白索尔在说什么,然而伯爵的话是如此的莫名其妙却深情无比,让他产生灵魂麻痹的错觉,让他不想去深究真假对错。
他愿意承受来自于伯爵的所有伤害与欢愉,就像他愿意将整个灵魂奉献给对方。
完整的,不带一丝保留的。
全部,永远。
19.书房
当时间缓缓流逝,不得不和弥亚分开时,索尔整个人都看起来毫无生气。他最后庄重地在弥亚额头印上一吻,然后低语,“等我。”
弥亚乖巧地点头,嘴角微微上扬,表示自己收到伯爵的爱语。
索尔忍不住摸摸弥亚的头,再在对方的唇角点上一吻,然后强迫自己决然地转身,离开,当地下室的门终于被牢牢闭合时,伯爵的整个灵魂也仿佛被关在里面,只留下个面容精致,表情虚假固定的空壳,惶惶然在世间游荡。
此时是上午,天空还很干净,纯粹得就像质地晶莹的蓝宝石。
在地下室门口站了少许,索尔决定去见尼洛。他的舞会邀请和各种事宜应该堆积了不少,需要尽早解决。
意外的是在在找到尼洛之前,索尔碰上了老管家。之所以说意外,是因为两年前尼洛到来后,老管家就很少管理事宜,也很少在伯爵面前现身。他似乎皈依了教会,正虔诚地做忏悔。
据老管家说,他是为了少爷,也就是索尔的灵魂能升入天堂而祈愿,但灵魂这种事情索尔并不关心。就算死后能升入天堂,又怎么样?
没有弥亚的地方,哪里都一样。
哪里……终归是……都一样的。
“少爷。”看见索尔后,老管家微微弯下腰,欠身行礼。索尔等老管家行过礼后才开口,“怎么了?”
“书房……”老管家的话语微微一顿,停下来观察伯爵的神色,直到确定这个孩子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想起悲恸的过往时才继续开口,“修缮书房的时候到了。以前是我亲自去整理,这次……少爷,这次你要将这个权利托付给尼洛吗?”
书房对于老管家以及索尔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因为在书房被改装成书房前,他是伯爵夫人的寝室。在几年前的那场大火里,这个染满罪业的地方本该毁灭,然而后来——老管家垂下眼眸,不去想自己曾逼迫这孩子的情景。
最终这些建筑并没有被完全烧毁,却也都变成了废墟。重建时原本巴洛克式的宫殿被建成了洛可可风的府邸,书房也因为本身老旧和火患而需要定期进行修缮。老管家此刻前来,也正是为了这事。
索尔纯蓝色的眸子无声凝视老管家,沉吟半响,反问,“您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尼洛可以担此重任。”说起尼洛,老管家就颇为自豪。那个能干的管家是他发现的,在他看见那个年轻的管家流落街头,饥不择食到想要去垃圾堆里淘出食物时,是他给了对方面包,以及机遇。基于这样的关系,老管家并不怀疑尼洛会对少爷有什么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