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致远暗暗叫苦,早知道对方也是天地之境,他何必如此硬气。再消耗下去,也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不禁纳罕,这洪喜向来谋定而动,今日怎么如此反常,眼看着时间快要过去,若是等到“那里”的人来了,他可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洪喜!住手!”
龙致远连忙大叫,你我无冤无仇,何以拼个你死我活便宜了他人。
洪喜一言不发继续追击。
岳崇山却笑了,“倒是多谢龙掌门的提醒。”手掌,却已经握上了腰间的剑。
空气忽然炎热起来。
龙致远的面色变得难看,一个洪喜已让他不便应对,这岳崇山不声不响,却在这里等着。他们两个,何时如此默契了?竟不将他挑拨的话放在心上。
察觉到洪喜的杀意,龙致远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好,你们一起上!”
他陡然顿住身形,那巨大的龙影中,登时有浅蓝色的电光轰鸣游走,将那暗锁绞碎,沿着龙身游走。
龙影顿时缩水了三分之一。
天地之间,就有雷声震耳,轰鸣滚滚,气浪滔天。
这威势,却暴增十倍!
这天空,陡然暗了。
乌云——
聚顶!
这昏暗之中,却有一丝流火,追星赶月一般冲上天梯。
“什么人?!”
洪喜目疵欲裂,敏感地意识到,气温在下降。
下降!
天地阳气升腾,春日方始。
阳气下沉,则寒冬将至。
“岳、崇、山!”
洪喜恨得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几要择人而噬。
龙致远瞳孔一缩,终于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也是扼腕叹息。再看向洪喜,已冷笑连连:“好个如意算盘,可惜落在他人手中。”
迁怒之下,龙致远已出全力。
云已聚。
风已来。
自然该是那风云化龙的时刻。
洪喜已然绝望。
他低估了龙致远的力量,低估了好友的心机。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底,反被误了性命!
他怎能甘心?!
天地之间有呜咽之声,越发重了。
恍若百川纳海,那暗流便从隐没之地蓦地爆发出来,随着这一拳,长河倒灌,擎向天际——
如龙似蛇!
龙致远冷笑道,“不自量力!”
龙影张目,就要飞扑而下。就听天地之间有一道似响非响的剑鸣。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
有人指尖如玉,轻轻弹动宝剑。
第一响。
天空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轻轻地,直接将暗沉的色调抹去。
云散天晴。
第二响。
在天地之境的强者手中,如斯脆弱的琉璃世界,猝然合拢。有一股无痕无迹,无形无相的风,荡涤天地。
龙影尽散。
第三响。
普普通通,毫无妙处可言。然而,洪喜的眼中升起无穷无尽的惧意。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他张开嘴巴要说些什么,可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
人已气绝。
而那几乎要踏入冰崖的流火,如风中残烛摇摆片刻,猝然——
熄灭!
第六十八章: 玄门
龙致远的面色已惨白。
剑意被生生打散的感觉,确不好受。可更令他恐惧的,是这席卷天地,轻描淡写的,剑意。
是的,剑意。
这是一种更甚于天威的剑意,飞龙九变在这样的剑意下,宛若笑话。
就是笑话。
那一触之下,他的道,几乎崩溃。
几乎崩溃……龙致远面色十分难看,剧烈的心跳,连心脏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什么谋算,什么造化。在这一刻,统统化为飞烟。
“是‘他们’来了……”龙致远喃喃地,浑身发抖。
同样发抖的,还有地面。
隆隆的震动越发强烈,冰川尽头,仿佛天边之处,有一座庞然大物似的铁船,逐渐趋近,似缓实快。
离得极远,一股几乎让灵魂战栗的剑意已将这处笼罩。
那船头上,只有一人。
淡蓝色的深衣让那人几乎要泯灭在这无尽冰原内。可一眼看去,那几于道的剑意,却好似勾起心底深处的敬畏。
你可以不畏高山险途,不惧生死恐怖。
可这世上,总有什么是你本能地害怕的。或许是得失无常,或许是英雄迟暮……又或者,就是眼前的剑。
人即是剑,剑也是人。
对方还没有靠近,你已然无法将其当做一个人。
冰原之上,众人静默。
就是点苍派和崆峒派失去了掌门,也没有人敢冒然造次。绝大的生死危机浮现在心头。
仿佛动了,即死!
只有巨船在冰面冻土上滑动的轰鸣。离得近了,这磅礴的剑意,压制的众呼吸困难,冷汗如雨。而让龙致远头皮发麻的是,巨船之前,有百余人如纤夫一般背着巨大的铁索,在寒风中瑟瑟前进。
这巨船何止万斤,仅百余人如何能拉得动?
这些人看似极为费力,可船的速度却毫不减慢。龙致远瞳孔一缩,这一群‘奴隶’之中,已看到了数张熟悉的面孔。
峨眉的了因师太,武当的剑真人,少林的无相大师……
他的心顿时冷了下去。
冰崖现世,很是引出一些隐世门派的高手。而这些人,都是武林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虽不知他们是否已突破到天地之境,可如此欺辱,这船上之人,该是何等的盛气凌人,高高在上?
也确实高高在上。
船渐渐停住。在十几丈之外。那些个“奴隶”大多数神色冷漠,赤身露体,一阵阵白雾从他们身上散出,仿佛做惯了这等事情。和了因师太等人汗如雨下几乎累倒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李公子驾临,吾等有失远迎。还望见谅。”龙致远再生不起任何心思,深深一揖到底。
淡蓝色的衣袂在这猎猎寒风中,静若处子。
人也若处子。
李君圣久久不语。
汗水顺着龙致远的面庞流下,这骇人的剑意如今越发惊人。
雪白的发如霜雪铸就,规规矩矩束缚在一弯铜环内。只几缕发丝,垂落在姣好的面庞一侧。仿佛身具胡人血统,他的眼睛,也不是中原人独有的黝黑。而是浅浅的蓝。
如冰,如水。
于是,那目光也丝毫没有温度。
他甚至没有什么傲慢之意,但只是看着,龙致远就仿佛觉得脊背发出咯咯的,宛若承受不住的呻吟。
“你,忘记我说的话了。”
“若我不来,会怎样?”
这声音奇妙无比,仿佛有无数重影,似冷漠,似温和、似怒喝……模拟出众生百态叩击心灵。龙致远担惊受怕,故而初时只觉好听,又有那无上威严。余音不止,渐渐汇聚成无尽汪洋,狠狠地冲击在灵台之上。
“噗!”
龙致远眼前一黑,音已入脑。一口心头血登时被霍乱的真气逼迫出来。整个人何止萎靡了十分。
“我的确大意了。还请李公子不要怪罪。”以他的傲气,这句话可谓是做小伏低到了极点。可李君圣却并不领情,“你若不想替本君驭车,就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龙致远顿了顿,咬牙道:“我知道。无论如何,不会让一个人进入冰崖。”
“很好。”
李君圣微微点头,掌中执着的,是一柄四指宽的白石剑鞘,雾沙沙的,如玉如石,日光在那周围凝聚,有淡淡的光痕浮现在空气中。龙致远曾经装作不经意地看过,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那层半透明的雾沙沙的石头。仿佛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枫叶渐渐飘落,枝桠已变得光秃秃的,难看得紧。
还未落地,风已将脆弱不堪的叶子,吹打得碎裂开来。
欢乐趣,离别苦……
这样的日子总是伤感的。墨馨看着窗外这一派秋风落叶景象,心中只余担忧。
北上的路,并不难走。
楚离安坐车内,闭目养神。眉间星火剑意隐约,凝聚出五道锋锐的剑光,上下翻飞。
分光掠影。
有趣的是,你看到它的时候,那已经是过去的景象。
此世上,有什么是比思维更快的吗?
在十方星海城内,初得此剑术,只化出三剑就无以为继。如今,已五剑矣。
可又不止五剑。
楚离隐隐觉得,那万千星火剑意,若全部分光化影……此念一起,这五道细小剑光就有些不稳。暗叹一声,果然还不是时候。
蓦地,楚离睁开双目。
远远的,一声长啸惊天动地,还伴随着朗笑:“前面的可是楚兄弟?”话音未落,空气里已有水润润的气息,熏然欲醉,爽气怡人。
可楚离却看出,这是一种剑意。
无声无息,润泽万物。
他也笑了。
阳光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热度。
一股冷意浩渺无垠,似从九天坠落,接天连地。
赶车的小哥已惊疑不定地看向太阳,这才发现,四周草叶上的露水也都结了霜,路上的小水洼,也以可见的速度,滴水成冰。
而这范围还在扩大着,十里、二十里、三十里……
闻听那爽朗的大笑忽然卡壳,楚离抬起眼眸的时候已带了笑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不亦乐乎……
他的确已好久没有这样愉快了。
“哼!”
“哎,琴姬不可!!”
清脆的冷哼中,比冰川更恐怖的寒意陡然间横亘天地。宛若洪流一般讲琉璃世界咔嚓咔嚓一扫而空,咆哮地,冲向马车左近。
只可惜,并无杀意。
或许只是想将这辆马车冻结在地,也好为那心上之人出一口恶气。
楚离微微摇头,天空中不可见的万千星辰,在阳光下暗淡无华,可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有淡蓝星光汇聚一同,如一张巨网倾轧而下,将那寒极之力裂散瓦解。
整个琉璃世界也被映照得一片浅蓝,徇烂至极。
可美丽的东西,到了极致,就是毁灭。
烟花如是,星辰亦如是。
星光中,一股浩大的焚灭之力自内而外,片刻间就将那寒流——
焚尽成空!
星光已不再。
可那美丽而惨烈的一幕,却十分让人动容。
这样的人,这样的剑……
后方有哒哒的马蹄声接近。马车也已经停下。楚离掀开帘子。果然见有两骑绝尘而来。
男子脸上还有着些许尴尬,眼中却带着惊奇。当先那骑却是一身湖水绿色的长裙,发髻高挽的女子。亦或是妇人。
“楚离兄弟,别来无恙。”
聂飞雪被楚离扫过来的了然目光,弄得更尴尬了。
琴姬却落落大方,她还背着那方琴匣,里面显然已不再是琴。她的眉心有一道蓝痕,周身有着可入骨髓的冰霜气息,只有在对着身边之人时,才会柔和起来。
“聂飞雪。”
楚离缓缓出声,笑意浅淡,“你的剑,变得甚是奇特。”
“咳咳……”
聂飞雪颇不自在地叹了一口气,“遇上你们两个,我也只有认输的份儿……”
“怎么,你不甘心?”琴姬毫不客气地扬眉。
聂飞雪张了张嘴,连连摇头,背对着她跟楚离挤眉弄眼。似是在说这些年的“苦楚”。
可那眼角眉梢的宠溺和无奈,却更分明。
“是与不是,总要打过才知道。”
楚离道,“我车中有酒。”
聂飞雪的眼睛亮了,笑道,“上次一别,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喝酒。”他笑嘻嘻地说,“我还不知道,你这样的人也会喝酒。”
楚离微微摇头:“我是人,当然会喝酒。”
“不然,我们比比酒量?”聂飞雪显出几分兴趣来,看向琴姬的时候,被女子嫌弃的撇开:“两个臭男人,我才不跟你们一起。”
“……”
“……”
二人对视一眼,顿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最终,两个臭男人也没有聚在一起。聂飞雪可做不出让女孩子在外护驾的事情。
一路上,琴姬对楚离那稳坐马车一点也不英气的模样,颇为看不惯。
“还是聂大哥好。”她再一次弯了眉眼。对着聂飞雪时,竟比平时还要温柔,倒让后者受宠若惊。
天色有些昏暗,因为有云。
看样子,很快又是大雨。这样的大雨,他们一路上已遇到过两次。都说北方干旱,这接连的降雨总让人摸不着头脑。聂飞雪与琴姬同乘一骑,支着伞,目中有着不可察觉的忧虑。
这雨……是他的错觉吗?
他回过头,恰好楚离也掀开车帘子。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聂飞雪眨了眨眼,见楚离的目光移向天空,他也跟着看去。
乌云遮天,似乎没什么好看的。
可楚离的目光很明亮,甚至带了一种纯然的喜悦。在他的感应中,万千星辰的光辉已被扭曲。
被一种剑意扭曲!
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力场,弥漫着整个天地。甚至干扰了整个天地的云雨循环。
而那个剑意——
肃杀至极!
这还是他领悟了瀚海无极的剑意后,第二个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的剑客。第一个本是幽篁的无情天剑,可惜,终成绝唱。
聂飞雪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压抑感,太过熟悉了。
熟悉的好似昨日。
“飞雪,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过了一日,琴姬也有所感应。她是女人,有女人的敏感。这倾盖天地的剑意,将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最深刻的事情,瞬间勾起——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也有些难看。
聂飞雪叹了口气,知道已经瞒不住了。
“是叶知秋。”他老实地交代,“他就在这附近。”
“他又想做什么?这四年来,怎么总是缠着你。”琴姬恼怒道。秀气的眉也显得有些锐利,聂飞雪苦笑连连,瞥了眼没啥动静的马车。只得道,“当年,我曾破得他的隐剑。”
用的,却是“细雨润物亦无声”的剑意。
借助天时,剑意化雨。将叶知秋那隐遁天地的杀道隐剑,给剥露出来。
再看眼前这搅动云雨的剑意,聂飞雪有些毛骨悚然,他直觉对方如今的造诣,他的剑,绝不会再奏奇功。
绝不会。
而让这样一个剑客退去的方法,只有两个。
他得到想要的东西而离去,亦或者——
被人杀死。
聂飞雪暗暗叹息。却有一股深沉的战意,在心底蠢蠢欲动。
这战意,当几人为避雨寻到一座破庙时,已达到顶峰。
只因,那庙里,已有一人。
暗金血裾的衣袍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杀手。可偏偏让你觉得危险。四年前,你看着他,但觉天地为之秋。可如今再看,却已若沉渊之龙,深不可测。
叶知秋……
叶、知、秋!
琴姬的面色惨白。作为女子的直觉,她并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与这样的人对上。
可作为剑客,她恐惧的心也微微兴奋着。
聂飞雪已然开口:“叶庄主。不知我等可能进去?”
楚离已下了车。
他看着叶知秋。叶知秋也在看他。
杀一个和你一样的剑客。这是叶知秋昔年的承诺。
他已找到了这样的人。
可惜,还不是时候。这样一场决斗,叶知秋决不允许有人在侧。
无论是敌人。
还是自己人。
他可以等,而他的耐心一向不差。
“我说可以,你敢么?”叶知秋淡然地摩挲着指尖的枫叶。苍白的手,苍白的指,枫叶却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