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柴跖心中为难,他确实不愿失去这件东西。但是家族这段时日的处境又确实……楚离默默放开剑柄。这已算柴家的家务事,终是不便插手。然而……他目色微微幽深,静静看着柴跖。
这几日大漠的残酷与血腥的环境着实让众人应接不暇,幸而有这人的情报与指点。
这份情,楚离记在心里,从未忘记。
他是高傲的,柴跖说他于他有救命之恩,楚离不以为然,他并非真心想要救他,终归机缘巧合罢了。是以,这份人情,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若是柴跖同意了这个要求,他自然管不着。可若有半分不愿,这里又有谁能够逼迫?
已有淡淡的冷意漫散在空气里,在逐渐寒凉的傍晚却并不明显。
他在等。
半晌,柴跖一咬牙,道:“这东西是我珍贵之物,若是白公子不言明七星玉璧拿来何用,我绝不会交给你。”
白羽衣还未说话,柴铭却阴沉了脸色。性命被人拿捏在手里当做筹码,这滋味岂是好受?柴大少爷几乎气的吐血,冷笑连连,“还能有什么,能让白家做出这样的筹码,也只有古剑玲珑罢!当初我柴家若不是看在祖上情分,岂会只夺取古剑?辣手一些,焉能有今日覆巢之危?!”
三岁小儿持金过市,尚存危险,更何况是古剑。
玲珑属于“洛家”,只有掌控玉京商行的主事者,才有资格拥有玲珑。曾经没落的白家自然也守不住古剑。
至于白羽衣幼时便能引得玲珑震动,便又是另一桩事了。
这等秘辛只有柴家嫡系才能知晓,此刻和盘托出,也是柴铭慌乱中的孤注一掷。不错,柴家确实得到了玲珑,但谁知道它是什么模样,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柴跖还能数典忘祖,背弃家族么?
这句话让众人大吃一惊。柴跖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多年来只听闻家中藏有古剑,但是从未有人见过,也从未有人知道它藏在哪里。莫不是早早便被送了给他这个不受重视的庶子?
这可能么?
柴跖又惊又苦,他努力说服自己这话不能相信,又有几分隐隐的期待与欢喜,这样说来,他在父亲眼里或许并非真的无足轻重,也不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么?
他一时呆怔,白羽衣却轻轻合上双目叹了口气。
“没想到你这蠢物,倒也有精明的时候。可即便我承认那七星玉璧便是古剑玲珑,你们便信么?”
众人又是一愣,是啊,古剑想来必然是兵刃,一块普通的玉璧……
柴铭最是惊愕。随即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恨得双目通红。他不过胡乱一说,难道父亲真的将玲珑传给了这个野种?那他,这个柴家大少爷,嫡系继承人这么多年又算什么?!心里一面安慰想着父亲不过是拿这野种当挡箭牌,一面又忍不住自嘲,或许这挡箭牌从来都是他这个傻子。
作为大家族子弟,柴铭并不笨,更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何等精明。
能毫不动声色地将古剑玲珑给了庶子,定是存了培养的心思,难怪,难怪这么多年他无论如何打压,也总也拍不死这个野种。那些个意外,他还以为是属下办事不利。
他心乱如麻,忍不住喉头涌上一口腥气,强自忍下,目中却忍不住露出三分悲痛,七分嫉妒,十分恨意。
联系这些事情和白羽衣的态度,他心中隐隐明白,或许,那块玉璧,真的是玲珑。
古剑玲珑。
柴跖回过神来,面色苍白心中一横,索性豁了出去。“信与不信,都要先问过家父,恕我现在不能将此物给你。”
“是么。”白羽衣好似并不生气,他依然笑得真诚,“有些人总要拒绝一步登天的机会,待将来才去后悔。”
他好似要上前一步,却被空气中骤然凛冽起来的剑意阻住,便不强求。
“你……”
他凝视着柴跖,“也一样。”
说罢他的身影如一道翩然白鸿,瞬息百丈,连带着瘫倒在地上的柴铭也被他一并带走了。
一直沉默的萧陌这时才瞳孔一缩,“好高明的轻功!”
柴跖苦笑:“白羽衣是白家新崛起的高手,此次真是侥幸。”他并无劫后余生的喜悦,因为这次逼走了敌人,还有下次,他不可能永远跟在楚离身旁。
萧陌登时不满:“不就是一堆破羽毛,没有打过,怎知侥幸。你这人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柴跖还未说什么,楚离一句话几乎让萧陌跳脚。
只因他微微摇头,说:“你对上他,百招之外必败。”
第五十二章: 瀚海
众人一惊。
虽然白羽衣武功甚高,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会些暗器,轻功稍强。萧陌年纪虽小,却是古剑玉骨的剑主。古剑本就是最具威能的凶器,那白羽衣何德何能,竟可相提并论?
“你说清楚?!如何本少爷便不是那姓白的对手?!”
萧陌眼一瞪,嚷道,“那家伙纵然达到天地之境又如何,玉骨在手,本少爷非要一剑刺穿他的喉咙,看看在临死之前他还能不能那样笑得出来!”他说的咬牙切齿,仿佛真的要去拼命。
楚离说道:“你们都小看他,总要后悔。”
柴跖嘴角一抽,话说你学谁不好,非要学这句。他也认为楚离小题大做了,白羽衣功夫再高,也绝越不过古剑剑主。
楚离暗叹一声,不再争辩。
谁也不曾注意到,那美丽的白羽中所蕴含的玄机。
不含杀气的招式,你可能认为是完全收敛。可是那些白羽却是因为它们本就是天地之间的事物幻化而来。
楚离心念纯粹,看得出那漫天飞羽,皆是一粒粒黄沙。带了轻柔飘渺的剑意,幻化出白羽的模样欺骗双眼。
萧陌能看出白羽衣御使的是天地巨力,却看不出这力量的来源。
他手中的白羽才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机在地上的黄沙之中。然而那杀机又不是纯粹的杀机。
凭空被天上的雷电劈下致死,你能说雷电带有杀机么?
白羽衣的道,与萧陌剑道中的“变”字十分相似。但萧陌是将自己的剑融入天地,他却是利用自然之变,顺水推舟,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一道微风而起,他只需稍作推动,打斗中的任何意外都可作为杀人利器,而又不算是他所杀。
一个是技巧的极致,一个筹算的极限。
好一个变字,好一个白羽衣。
或许你有可能在胜券在握时,或许已陷入对方编织的罗网,这一切尽在算计之内。这样可怕的武学,即使不是剑道,也足让人眼前一亮。
所以楚离说,萧陌必败。
又过了数日,楚离一行人已经能遥遥看到人迹,所有人十分谨慎,相互打量几眼便不再理会。
这是一片庞大的冰原。下陷的地面断裂成一片峡谷,万丈悬崖垂下尖锐的冰柱,阳光一照,便见虹桥万千,满目琳琅。稍不注意便会一脚踩空,成为这美丽景色下的亡魂。
悬崖无路,只得沿冰柱纵跃而下。
冰柱有百丈,不多也不少。
一口气能跃下百丈的人不多,所以下来的人也不多。萧陌执意不肯留守,“你莫不是怕我抢了这古剑不成。”那倔强的模样让楚离只得沉默。
幸而二十多名剑手轻功尚可,便点头应允。
“可,可我不会轻功。”柴跖面色尴尬,窘迫得耳根泛红。
楚离却道:“我带着你。”
柴跖登时脸色更红了。旁人只当他是羞愧的,他却忽然半分也不敢看楚离的双眼。只觉心跳如鼓,被那双臂膀揽住腰际的时候,更加如此。
“走罢。”
耳边是少年清冷平静的语声,随着坠落的眩晕感,世界在眼前飞速掠过,模糊了视线,也似乎模糊了心。
百丈一过,眼前登时红光弥漫,滚烫的热气舔舐上衣衫,空气变得稀薄,脚下深处入目皆是岩浆,硫磺蒸腾的气流吹的人睁不开眼睛。柴跖只觉热气难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脚下景象,登时惊呼:“小心!”
他绷紧了脸庞,惊骇莫名,这滚滚岩浆哪里有落脚的地方,这么多跳下来的人竟是要死在这里不成?
他心中复杂,只觉无数滋味涌上心头。既惦念家中母亲,失去自己这个儿子,她必然无依无靠。又觉得这个浅淡的怀抱甚是让人安心,他主动紧了紧手臂下的腰背,好似心中有个魔魅的声音说着,就这么死在一起,也不错。
他这厢心乱如麻,楚离却并未放弃。
他锐利的视线扫过下方,确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但是岩浆中有很多未化去的岩石碎渣,它们偶尔被黏在一起抱聚成团,不过半息功夫又沉沉散开,足可作落脚之地。
然而即便是岩石渣滓,那温度也灼热的惊人,而半息落脚之地,更是惊险。
一个不慎,这下来的众人都要成为这岩浆里的亡魂。
楚离目色幽深,长剑微抬。凛冽的剑光在这山腹内宛如一道惊虹闪过!
万古冰河!
寻常人难见的琉璃世界咔嚓擦裂开数道缝隙,恐怖的寒意从其中争先恐后蔓延开来。
他附近的岩浆便被这急剧下降的温度凝作星星点点黑乎乎的岩石。可惜,这裂缝太小,小到一瞬间便被自然巨力所恢复。
而那些个落脚之地,也不过多撑了三息!
只有三息。
却足够接应他身后的二十个人。这些剑手本也是一流的高手,如此险境,却是显得有些勉强。
众人见状精神一振,当即跟了上去。
其他人便没有如此好运,轻功好的或可逃过一劫,不好的便只能一步踏错看着自己被熔岩吞噬,到处都是戛然而止的惨叫。
因为那些惨叫的人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出声。
脚下是滚烫的岩浆,前面是看不见的彼岸,这无垠的岩浆海出乎意料的广大,初时尚且看到流动的方向,而后仿佛一滩死水,他们几个人撒进去完全激不起一点浪花。
腾起的硫磺气息让人只能眯起眼睛,脚下还不能放松。
一个时辰过去。
萧陌还好些,他的剑法变性极大,反应很快,也从未算错该落脚的地方。
相比之下,楚离依然在挥剑,柴跖却能感觉到少年已汗湿重衣,修长矫健的身体被岩浆炙烤得滚烫,他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忽然有些温暖。在柴家,他与双亲的相见的次数只手可数,多年奔波又是见惯尔虞我诈。与楚离一起,开始或存了报恩利用的心思,可是相处一段时日,他便能清晰感受到少年心中那无与伦比的傲气。
不是流于表面的傲气,而是傲在骨子里。
楚离便是这种人,他从不看轻任何人,因为他们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这样的人对自己也必然是严格苛刻的。
他所做的事情,必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即便是你死在他面前,也绝不会有一丝动容。
这是一种冷酷又炽烈的情感。
现在的楚离便沉浸在这样的情感中,剑已在手,剑气已动,是不是就如出鞘的剑必要染血,不到最后一刻,他也绝不会轻言放弃?
可是最后一刻是什么时候呢?
真气耗尽?
力气尽失?
当你认为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其实还可坚持片刻。
岩浆海无尽头。
“喂喂,你还撑得住么。”
萧陌嘴硬着,心里却有些担忧。
二十名剑手已剩下十五人,各个汗流颊背。即便有楚离不时引动天地之力,这依然是场残酷的淘汰。
在第五个时辰的时候,楚离曾经真气耗尽。
可现在,他还未死。
“无妨,继续。”
经脉隐隐作痛,这已经是第二次突破极限,在真气干涸的时候,生出新力。楚离敏锐地发现,这新生的真气更为绵长,若这样的真气灌满经脉,他至少比先前要多坚持一成的时间。于是,心更加静。
又过了三个时辰,楚离再次到达极限。那种濒临绝境,体内空荡荡没有一丝一毫力量的感觉,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白衣少年用尽力气高高跃起。
就像折翼的雄鹰,即使双翅俱断,依然要挣扎着飞向天空,哪怕它只能离开地面片刻,与生俱来的骄傲依然不允许它放弃。
人在半空,没有真气,没有力量,仿佛落下的一瞬间,他也会像那些失败者一样,成为此地亡魂。楚离抬着头,目光依旧凛冽平静。
经脉里已经没有了真气。
就如同一个空掉的水车不停的旋转,可正如没有了水的水车还可以被风推动。
楚离眉角青筋迸起,他的意念已如一束利剑刺入,一遍一遍推动这心法运转。经脉痉挛撕痛,却仿佛从海绵中生生挤出的水,一点一点的真气奇迹般慢慢化生出来。
这一点真气,便是救命的力量。
剑再出,光华没有曾经逼人的灿烂,它很微弱,微弱到好似一阵风便能吹散。
可是剑光落下,却恰到好处凝结出十几块巴掌大的落脚地。
每次出剑,缓缓恢复的力量便会消减一部分,这种损耗与恢复并不能持平,所以,耗尽的时候,便又是极限。
楚离已第三次突破这个极限,一次比一次艰难。
人的潜力有多大呢?不论多大,也终究有所瓶颈,当这个瓶颈不足以用毅力与危机打破的时候,机遇就会变成厄运。
如果楚离没有及时化生真气,他必然会死。
这就是厄运。
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不会是厄运。
如果楚离只有一个人,他有九成可以度过这一劫,可是他的傲气不允许他放弃自己救下的人,无关他们是否感激。
柴跖默默感受着腰上一如既往紧扣的手,神色复杂。
当看到岩浆海远处出现一丝岩石岸的时候,任何人都松了一口气。清算人数,二十个剑手当中只剩下区区五人。个个神色狼狈,但一身的气度却宛若脱胎换骨,骤然沉静内敛了起来。可以想见这些人若能活着离开这里,必非池中之物。
一步踏上石岸,众人心中终于踏实起来。
这片石岸似乎延伸向更深的地底,崎岖无路,偶尔还能看到火红的岩浆如瀑布一般缓缓顺着石头流淌。
“休息片刻罢。”
众人都是精疲力竭,却不敢放松精神,只坐倒在地默默恢复真气。
楚离也坐了下来,然而这一坐下便觉出不对劲。
他多年纯粹心念,连叶知秋那匿剑于道的手段也能察觉一二,眼下周围的空气扭曲的不正常,似不全是为热力所致。
就在这时,他肩上一沉,已有一双手从身后环绕过来。
轻缓的呼吸若有若无,时而有温软唇泽印在脖颈露出的肌肤上,耳鬓厮磨,低低轻吟。
空气更加热了。
第五十三章: 情幻
虽然轻微,这低低的喘息声依然让楚离觉得耳熟。微微皱眉。他的手中本有剑。
此刻,却没有了。
抬手扣住胸口那带着一丝甜腻意味的手,却忽然发觉,体内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气,空荡荡的,就如同一个从未练武的普通人。
这样的一双手,当然不会有太大的力气。
所以身后的人依然抱着他,唇齿轻吻着,他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他。
为何是他?
楚离抿唇,掌下的手修长有劲,绝非女子柔夷。
抱着他的竟是个男人。
匪夷所思的境况并未让楚离方寸大乱。他已意识到,这是个幻境。给他的感觉,和当初白露认主时化生的幻境一模一样。
都道幻由心生,楚离疑惑的是,为何他会遇到这样旖旎的幻觉?
分心的一瞬,那双手便滑进了衣襟当中,虽然里面着了中衣,依然让楚离心生不悦。他本就不近女色,更何况是男人。
“放手。”
他冷冷说道。
动怒的一瞬间,楚离便知自己上当了。浑身骤然被幻境侵蚀,僵硬而无力,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
那双手一僵,半晌,一抹乌黑的布料横过眼帘,竟是要将他的视线也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