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淡淡道:“你是何人,我已知道,这么做并无意义。”
“可你的目光太让人伤心,还是遮住罢。”
那人说。
漆黑的世界没有光,感知更加敏锐。楚离要专注于破解幻境,更是尤甚三分。
似乎遮住了楚离的眼睛,便也不见了那逼人的锐利。
衣衫被粗暴地撕开,白皙如玉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楚离感觉到灼热的热气从地底升起,燎着裸露的皮肤,刺痒的烫热感如流火蹿过,楚离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却是怎么也抓不住。
那双手开始有些颤抖,指尖小心翼翼碰触着光滑的皮肤。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你的心中除了剑,再无其他。”
“我本以为这一生,都无法得到你。”
“即便……你杀了我。”细碎的语声消失在轻柔火热的吻中。微凉薄削的唇被肆意撕咬,仿佛将对方要将内心那股不安尽数宣泄。双手却小心翼翼地将他按倒,挺拔修长的身躯衣衫凌乱,那雪锻的袍子已裂散了满地。
楚离的感觉很奇异。
他很冷静,也很理智。因为任何情绪都对眼下无益。多年纯粹心念,这微妙的冷酷已经成了本能。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肌肤相亲,黑暗的视野仿佛抬手便能触摸到对方的内心。
忐忑、不安,被骤然实现的心愿所激起的患得患失中又是浓浓的绝望,那是明知他不会接受,也不会原谅的绝望!
沉淀成一泓噬骨的深渊。
但求一宿……露水姻缘罢。
发上的白玉冠被轻轻拿下,他看不到的地方,乌发如花绽落满地。
“你……喜欢我什么?”楚离忽然问。
额头被轻轻抵住,清浅的呼吸拂过面颊:
“你……自是极好的。看着你,就像是看着一座奇峰。”
“可再险峻的山峰也总会被人征服,而你不会。”
即便现在做着毫无说服力的事情,他依然说的斩钉截铁,这注定是份甘美又绝望的感情。
就如这吻。
沿着喉咙逦迤而下,黑布之下,楚离闭上双目。心本自清而欲牵之,欲念一起,便如乌云遮住青天,失了清明,永堕幻境。
永堕幻境。
楚离默默念着这四个字,心神越发沉静。他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这个身体从未接触情欲,此刻自然蠢蠢欲动。这欲火星星点点,最是让人心痒难耐。如果一味压制,总有一刻要爆发出来,到那时,便再无可阻挡。
大音希声,大相无形,而大道亦无情。
并非真的无情。而是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情,已几近无情。不止是情,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高深到了极致,便曲高和寡。
这些细碎的领悟在脑海中翻涌,如涓涓溪流,汇聚在一起。
楚离微微波动的心,有些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平缓下来。仿佛变成了局外之人,能感受到越加炽烈的欲火,却丝毫不能扰乱古井无波的心。
无为亦无不为。
“不,你怎能如此!”
与之相比,对方却有些慌张。那声音仿佛从更远的的地方传来,楚离保持着那样的境界,顺其自然,几乎是瞬间,身上的感觉一变。
他豁然睁开双目。
红光耀眼,灰黑的石壁上嵌满了星星点点火红晶石,这一处巨大的崖谷呈现漩涡的形状,向上目力所及,是熟悉的冰柱,正是他们数个时辰前跃下的地方。
是另一个幻境,还是……从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这本就是无解的迷。
楚离一瞬间,也不禁有些迷惘。
现在,从前,甚至过往的记忆,是否分得清是真是幻?楚离低头看着自己,白色的衣依然完好,他的目光落在双手上。修长白皙的手竟开始模糊起来,再看不清那层薄茧。动念间变成从前那双羸弱苍白的手,又一瞬间,变成了剑客应有的握剑的手。
然后是手臂、身躯……楚离不过对自己生出了一瞬间的怀疑,便生出莫大的危机,谁也不知道当身体都消失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但总不会是好的。
楚离的目光深深地看着,随着挣扎和迷茫渐去,他轻轻一笑。
他所经历的,不会忘记。
无论是真是幻,对于自身而言,都是真实。如此,又何必顾虑在现实中,它是否幻境?
一如方才……
楚离目中有冷冽光华一闪,他移转目光落在七七八八昏倒在地上的人中,那个即使在昏迷中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的人身上。
柴跖紧闭的双眼一颤,紧蹙的眉宇间越发愁苦。
那目光果真如利剑一般,冷到了极致,也锐到了极致。几乎能让人嗅到冷香一般的死亡气味。
萧陌、剑手,甚至很多路上见过被岩浆吞没的人,都睡在地上。
他们睡得并不安稳。有的低低呢喃,有的又哭又笑,有的面如死灰,更有的面容嫣红辗转反侧,俱陷落在那匪夷所思的幻境当中。
刚才他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如此失态?
楚离终究没有动手。
他看向另一个人。
一个心绪波动下几乎被他忽略的人。
暗金色的衣袍绣着惊心的血红色滚边,仅仅看着一道身影,便觉漫漫秋意铺天盖地,满室的萧条与肃杀。
当这样的气息扑面而来,楚离想拔剑。
也仅仅是想而已。
他与叶知秋一样,都被高台上的东西所吸引。
那或许不能用东西来形容,也只能用东西来形容。
高台数十丈方圆,从下而上有九阶。
最高处一道狭长的乌黑色物什长愈三尺,悬于半空冰柱之下,生生嵌在空间当中。就像是一道裂缝。楚离目中一缩。
突破牢笼,撕裂空间,引动天地巨力。这本是天地之境的强者才能做到。
此刻,这乌漆麻黑像一道裂缝的东西,却同样做到了。
或者说,它也本就是一道裂缝。
空间的裂缝。
高台供奉的当然不是裂缝,而是撕开裂缝的剑意!
是的,那只是一抹剑意!
无形,无相。极目望之,仿佛视线周围的空间都开始扭曲生出褶皱,冲霄的桀骜与冷冽刺痛了骨髓。
没有人能无视这样的刺痛。
它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冰锥生生刺进身体,仿佛再往前走一步,便要被它碾碎成泥!
冷,极冷。
痛,极痛。
这山崖下无数岩浆凝结出的火晶石,尽数被这一道剑意压制得暗淡无光。崖谷上方,剑意透过百丈玄冰柱,正引得风云俱动,天地色变。
剑出若飞雪,桀骜不输天。
不输天!
这是何等的气魄与傲骨!
叶知秋静静站在九丈高台下,一动不动。
楚离觉得浑身的血液有些发热,一步踏出,身上压力瞬间陡增一倍。
而他距离九丈高台,却还有二十步!
第五十四章: 剑心
“叶知秋,你莫欺人太甚!”
“要杀便杀,这样戏耍我等,又是何意?!”
先前醒来的不止是叶知秋。
到达九丈高台的,也不止叶知秋。
有江湖有名的豪客,也有不入流的虾米。可他们偏偏被人像垃圾一样点了穴扔在一边,怒瞪着叶知秋,纷纷不忿出言。
是啊,若为了古剑,技不如人他们认了。
就这么被晾着,便是刻意的侮辱了。
“闭嘴。”
冰冷的低哑的声音仿佛没有丝毫人气,冰冷至极,肃杀之极。
他们毫无怀疑,若再生吵嚷,迎接的必然是一片落叶。
杀人的落叶。
正巧有人看到楚离的动作,登时有些幸灾乐祸,心道倒霉蛋又多了一个。
冰冷的剑气拂在周身形成独有的剑势,在众多目光中,楚离沉吟一瞬,不顾这几乎压弯脊梁的巨力,再次上前一步!
耳边似乎回响起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楚离面色不变,试探着放出自己的剑意。
顿时这本就寒冷的地下幽谷,更是冰寒三分。
叶知秋的剑是肃杀之剑,楚离的剑却是寒寂之剑,与高台之上的古剑剑意十分相似。
但有的时候,世界上相似的人不一定是朋友,他们更有可能是天生的仇敌。
周身的压力尽数消失一空,楚离并未感觉到轻松。他的心神骤然一黑,古剑磅礴的剑意轰然敲击在他的精神之上!
白衣洒扬,楚离面色渐渐苍白,这剧烈的带有敌意的剑意几乎要将他压垮。
然而,他一咬牙,再进一步!
楚离登时觉得胸口一热,从那曾经的血月银霜胎记的位置传来。霎时间,脑海中一道嗡鸣,那汹涌的剑意中渐渐蕴含了杀气。
几近凶厉的杀气!
眼前闪过无数幻景,他喜欢的,厌恶的,至亲的人一个个在对自己拔剑。
楚离白衣猎猎,面前的杀气吹扬乌发,他单手按剑,却并未出鞘。
然而这个动作却让他的心神更加凝聚,好比之前是一盘散沙,能够被轻易击溃,现在便是聚成一团,无懈可击。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拔剑之前,是他们最敏感也是最警惕的时候,心神会在拔剑的瞬间不自觉攀升至顶点。
这,或可称为拔剑术!
它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拔剑之后,无论多么高强的剑客,也会有一个心神上的低谷。
如果楚离不能在此之前达到目的,以那时的心神,必然会受到重创!
他为什么这么有信心?是不是已然明了了个中玄机?
只见楚离面色淡然,微白,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着,他的唇边甚至还有一丝讥削的冷笑。
他的骄傲并不比这柄古剑小,连幽篁都承认,楚离身上的傲,已经出离地接近这柄剑。
仿佛被他的态度所激怒。
古剑一声长鸣,除了分去一部分力量压制叶知秋,更多的却是朝着楚离轰然杀至。
空气波动可见地扭曲成一道尖锐的剑气,破空袭来。
楚离躲不开,他精神上所背负的,何止万斤?而他也不需要躲。他的心神一直沉浸在幻境中领悟的无名境界里,精神上顿时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承担着无与伦比的压力,另一部分却开始反击。
被动防御本就不是剑客的长处,也非楚离所钟。
古剑的优势不过是天地之境的钥匙,这一点,楚离已经达到了,自然不需要畏惧,更无患得失。
琉璃世界沿着他的身体裂开三道裂缝,巧妙的以三才之势绞杀而上,那道剑气仿佛入网的巨龙,挣扎着,咆哮着,却只能被一点点抹消。
这时的他,距离高台也仅剩十步!
轰!
天地一黯,磅礴纯粹的天地之力从那裂缝中源源不断抽离,一瞬间天地为之低昂,日月为之失色!
被点了穴的众人,瞬间被这股蕴含着无情戾气的力量扫飞,浑身每一根骨头都仿佛酥软了一半,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痛楚!穴道已被冲开,但是谁也没有动弹,就这么硬邦邦地坠落在地面上,七荤八素者有之,吐血重伤者亦有之。
“退后!”
面露惊骇,这样层次的对决已不是他们所能承受。
楚离也不能。
但是他依然站着,一步不退。挺拔的身躯迎着烈风,缓缓挪动。他已经下定决心夺取这把剑,那么又有什么能阻住他的脚步?
还有一个人动了。
叶知秋缓缓转身,他的面容苍白冷峻,长得并不像一个剑客,可是当你看着他的眼睛,又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他更像剑客。
剑气漫卷起他垂落的长发,叶知秋的脚步却未停。
九丈高台近在咫尺,他却看也不再看。天地震动的剑意若惊涛骇浪,也只是拂动了他的衣衫。
他竟就这么向外走去。
一道身影骤然攒射而出,在古剑所有的压力为他二人所承受时,向着高台跃去!
“找死。”
叶知秋顿了顿,那个人已噗通落在地上,徒留脸上惊怒,伤痕累累的身体竟被逐渐化为飞灰!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众人哗然。
“叶知秋,你既不要古剑,为何阻拦我等!”伤势较轻,蠢蠢欲动的几人顿时鼓噪起来。碍于方才那惊骇的一招,却也无人敢上前动手。
叶知秋的目光终于落在他们身上。
那双眼睛太冷,冷得让人心底直冒凉气,他的剑仿佛天生就带着杀气,于是他的目光也是。
“你们,不配。”
四个字,鸦雀无声。
片刻间,他已然来到楚离身畔,又是一顿,颔首道:“你,很好。”
“拿着它。”
“我等你。”
他仿佛许久未曾说话,每一句话都很短。可是没有人会笑话他,也没有人敢笑。那几人顿时目瞪口呆。
“老子辛辛苦苦从中原赶来,格老子的,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
“叶知秋,你凭何擅作主张!”
叶知秋目中掠过森然冷光,“就凭他站在这里。”以一人之力抗衡古剑,他自己能做到,楚离也能做到。
这些人大多存了捡便宜的心思。叶知秋当然看得明白。
他已经拥有了苍剑,自然不再艳羡其他。这次来,也是看看罢了。
江都城郊一战助他突破了多年瓶颈。当看到这九丈高台,他便知道,这柄剑该属于谁。
杀一个和你一样的剑客。
是他曾经对人的承诺,现在还没有兑现。
为此,他不论杀多少人,等多少次,都是值得的。
他们相似却不同,即便是擦肩而过,二人的剑意也如两柄神兵交锋粘连,那看不见的火花却能点燃战意。
“好。”
楚离的目光平静幽深,还有着仿若世外之人的冷漠。
他依然在向前走着,虽然很慢,很慢。
叶知秋已经走了。
被他压制的众人顿时有些蠢蠢欲动。
“上,不过一个毛头小子,真不知那叶知秋看上了他什么!”
“我等既能醒来,自然也有机缘,当不必畏首畏尾。”
“还差六步,不可让他抢先!”
“走!”
眨眼间,原地已无人。
世间有太多人垂涎古剑,明知有引火烧身的危险,依然奋不顾身。
于是,地上便多出了几具尸体。
前一秒还活着的人,已经停止了呼吸,瞪大了双眼,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柄古剑最玄妙的就是作用在精神上的压力。它无可抵御,只有靠毅力熬过去。幽篁困它千年,滋生怨戾非小。面对仇家的后人,它焉能罢休?!以楚离多年锤炼的心境尚且勉强,这些突然闯入的人,骤然接受到这样沉重的压迫,完全没有准备下,自是要心神湮灭,生机断绝!
这些被古剑的利益蒙住了眼睛的人,哪里意识到这些危机?
楚离脚步未停,绕过尸体,继续向前。
压力越发沉重,他的面容却越是沉静。这已是意志的交锋,他的道,古剑的道,终究不同。若不能坚持属于自己的道,便会被这无穷压力迫退而亡。
然而退让了,还是自己的道么?
第五步,第四步,第三步,第二步……汗水顺着脸颊流下,这最后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磅礴的压力仿佛已化为实质,整个地下空间黯淡下来,光被扭曲的空间拉扯着丝毫不能外泄,从外面看来,这里已是一片让人心悸的黑色旋涡。
量变到质变,提升实在惊人。
这样的扭曲似乎也动摇了楚离,连同思维、感知也有些混乱得吐血,他身躯一晃,几乎要向后退。
退,就是死。
这一刻,楚离仿佛回到了混沌之初,天地茫然,不明方向。
他记起自己第一次引动天地巨力时,便是如此感觉。那时怀着出剑的念头,如一盏明灯指出了方向。
天地如牢笼,而剑道无止境。
他却执意想要看看,当打破了这样的牢笼,又将是怎样的光景?
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