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我猛的一抬头,对上他茫然的双眼,他微低着头看着他的手有些困惑。但我坚信,我刚刚清楚的听到他叫我一声少爷。那声音依旧清亮,只是轻些,带些不确定。他想把手抽出来,我紧紧的攥住:“乖,你刚叫我什么。”他眉头皱起来又使劲往回拉他的手。“说啊,你叫我什么,再叫我一声”我有些失控,站起身来看着他:“叫,再叫我一声。溱殁!叫我一声!”近乎咆哮。他一下就不动了,呆呆的看着我,眼睛里有一圈泪光,像是被吓到了又不敢哭一样。我这才恍然,忙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埋头在他肩膀上:“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乖。”他这才哭出声来,不是号啕大哭,那种小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的心都跟着颤了,赶忙把他抱起来放回床上,他却怎么都不愿意下来,两只手紧紧的环在我的腰上,我只好坐在床上把他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思绪飘的很远很远,我想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什么时候,总觉得以前见过他,还许诺了什么一样。
他像是哭累了,竟就睡在我怀里。我不想惊醒他,一挥衣袖熄了烛火,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靠在床上。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是否再做着什么美好的梦,梦里他爱的人和他终究在一起了。
我想到一个场景,他被铁链束缚着关在牢里,夜半他突然惊醒,然后嘲讽一样笑了。有人问他:做噩梦了吗?他把脸埋在双膝里:没有,我做了一个美好的梦。那个声音说:那为什么难过?他轻笑:因为我的梦,不会成真。
第三十一章
一夜无眠。
太阳自东方初升时,我轻手轻脚的把溱殁安置在床上,替他拉好被子,看着他安静的睡颜,俯身在他额头印上一吻。
乖,等我回来。
丫鬟伺候我梳洗过后,我自去取了三叉戟,唤人前来那匹我十三岁王宫围猎时赢得的红鬃烈马,又嘱咐了下人好生照顾他,一跃上马,不管不顾的在街道上飞奔起来。我既不是给朝廷办事,也就没必要走那套形式,我只要去疆场,只求得一个答案。
昨夜思前想后,辗转难眠。我原以为他因着一己私欲要剥夺我的全部,霸道的留我在身边。但他的自愿让我一改看法。我想他纵使心高气傲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残忍的谋害我娘,更何况若他果真勾结匈野,朝廷是不会轻易饶他的。当初因着对他的怨念没有细想,而今一思索,“溱殁叛主遭严惩沦为废人”这一条看似说得过去的理由却处处都是漏洞。又想起他和任玖意味不明的笑,一扬马鞭恨不能飞过去一样。
马蹄声在清晨的京城显得尤为空旷,没用多少时辰我便跑到城墙下,还未到开城门的时候,我又没有什么通关的牌子。那几个士兵自然不放我过去,情急之下我一掌打死了士兵,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用尽内力推开城门策马飞奔。
一路沿着小路向北行进,六年之久这国家我倒也游历了个半,挑着最近的马不停蹄的赶路。只盼着能快些到那地方。
五日之后,我狼狈不堪,伸手扯下了脑后的发带,既然散了就散的更彻底些吧,胯下的良马也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赶路的速度却丝毫不减。我们一人一马都知道,一停恐怕就再也跑不起来了。靠着一股信念我硬撑着,头昏昏沉沉,算算日子再赶三日便可到战场,也多亏着邵正愚钝,兵线一直向后推才得以省去再跑十几座城池的时间。只是不知这马儿还能再撑三日么。
几日未进食,腹痛又开始了,我想两年前腹痛是因着溱殁,而今还是因为他。勉强的笑笑,又不知几个时辰过去了,正午太阳高照,眼前一黑,终是体力不支,跌下马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是在一处僻静的帐内,我四下大量一番,看这布置竟是营帐了。为何我会在这里,还有我的马和兵器呢?
才要起身就发觉不对,丹田空空如也。尝试着运气,气息散乱怎么都凝聚不起来。心里暗叫不好,内力被封,兵器被夺,坐骑不知所踪,我现在的境地着实危险。再看看这营帐,简陋至极,该是末等兵都不会住的地方,全身上下没有禁锢,该不是被当成女干细了。
眉头紧皱,正要翻身下床,门口传来一阵响动,几个士兵进来看了我两眼:“喂,一点内力都没有的倒在离营地那么近的地方,来投军的?”我心里正着急,哪管他问的什么,似听非听也懒得答话。这一下那几个士兵不乐意了:“小子,跟你说话呢”说着上来推了我两下。我这才抬眼看他们,眼里都是鄙夷。为首的那个一撸袖子把我从床上拽下来了,嘴里骂骂咧咧没几句好听的话。我拍拍衣服上的褶子,不去看他:“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抽自己两个嘴巴,这事算完。二,我动手。给你小半柱香的时间考虑”说完我倚着床边站了。笑话,没了内力又如何?拳脚功夫也少有人是我的对手。
一时帐内满是狂妄的笑声,刺耳又令人心烦。我故意提前时间,轻挽起袖口,看着他:“考虑好了?”他又骂了一句什么,我笑笑,踏步上前,提膝,送拳,侧肘。招招逼其要害之处,没几下,几人便都倒在地上。我丝毫不留情,又给每人补了几拳方才罢休。
理了理衣服,我问:“我的东西呢?”那为首的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不太疼了才说:“你的兵器,张副将看着不错,拿去用了……你的马,累死了”我思索一下:“我睡了几日,内力被何人所封,这张副将营帐在何处,邵正又在哪,一并告诉我。”“从把你带回来到今日……有三日了,张副将的营帐在西北方第三个,他是个不得用的小官,邵将军平日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哪。至于你的内力……我们带你回来时你就没有内力。”
我暗自思索,我来了这邵正恐怕是不知道。无妨,也免得以后被千方百计留下来。从这里到交界处也有十几座城,内力被封自己去怕是不行。三叉戟离了我的手基本算是废铁一块暂且不用去管,不如就留在这假意投军,做个打杂的,跟着军队一并向前推进。这样想着,我便一笑:“小民确实是来投军的,刚仗着有几下拳脚功夫跟各位闹着,不要见怪,今日起还劳烦您给找个打杂的活计,多谢。”
第三十二章
自那日之后,我每天打扫别人的营帐,帮人洗衣服,别提日子过得多憋屈了。
有时候想想也是自己有病,放着好好的主帅不做,非给人打杂。就跟我曾经一样,放着逍遥的日子不过,非得跟溱殁回到那世俗纷争中去。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不在有没有好好吃东西,有没有闹。想着他面对我时乖乖的样子,心里就柔软的一塌糊涂。却又想起那段日子特总气的我跳脚,那种无可奈何的头疼感还隐隐作痛。不知不觉我的嘴角就浮起一抹笑意,时光飞逝,转眼也就两年多了,我还是后悔在最初的时候让人轮了他,那种声音在我耳边久久挥散不去。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对邵正简直失望透了。兵线没推进一点点,反而后退了好多。进匈奴地界越来越无望,我还正想另寻他法,至少找个人把我内力先解了,再拿回兵器。单枪匹马肯定闯不进别人的地界,还是得跟着军队才行。这时我才懊悔怎么没挂帅之后再来这地方。
果然鲁莽是要不得的。
有人问过我,看起来不像是甘于人下的样子为何做这样粗重的活。我便想起溱殁,只是笑笑对那人不在意的说:有人比我做的还透彻,我只干活而已。
日子就一天天过去,我心急却束手无策。这天突然一阵头痛,早早的回了住处歇着,想着以前总是溱殁帮我按压的,那种缓急得当的力度总让人很安心。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身影朦胧的人走向我,看不清面容身形,只朝我伸出手,淡然的唤我一句:跟我来,知道你想知道的。
我就受蛊惑似得跟了过去,迷迷蒙蒙间只听见他喑哑不明的声音说:沅历十三年三月,你二人相遇于红雀阁……
眼前画面一换,飘渺的空间似是不存在。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映入眼帘的是红雀阁的小院,绿草如茵之上两个少年的身影相互追逐,似是极为快乐。我向前几步,发现自己溶于场景之中,却不被人看到。那两个少年的身影如此熟悉,素白长袍,火红衣衫,待我再走近些,看清楚二人的容貌,骤然一惊。
那时候的溱殁略显青涩,稚嫩的脸颊有些微红,在草地上躲闪着。而那时的我正是血气方刚,笑着追他。一切的画面都如此的熟悉,我暮然想起,那是我第一次去青楼。
彼时我年方十六,才离家一年。生活处处碰壁,过得潦倒。却因着性格结识了不少江湖人士,时常一起饮酒。不知道是谁带我去了一次青楼,没有任何经验,却在晚间的一次表演上看中了一名小倌。白色纱衣,在场中的高台上合着乐曲起舞。那舞不柔不妖,却独有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掌声不绝于耳,我在一片叫好声中就看的痴了,一舞毕,满天的花瓣散落,他站在一片花海中微低着头,嘴角噙笑。边上的人拍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我想这才叫绝色,那种气质和感觉,是任何容貌都比拟不上的。
那夜我便要了他,听人说那是他的第一次,我便格外怜惜。清晰的经过我早已不记得,总之自那以后我倒是常来看他,与他聊天时也颇有投缘的感觉。那段屡屡受挫的灰暗日子里,他起了太大的帮助。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我心里埋藏着,每每见了他就迸发出来。对青楼的小倌来说,自由身恐怕是最为重要,某天夜里缠绵之际他突然问我:公子喜欢我么?我笑着吻住他的唇:你等着,我在江湖上站稳脚跟了一定娶你。他轻笑,手臂环上我的颈:我可是男儿呢。我埋首在他颈窝里:我要娶你,看哪个敢说一个不。
“他等了你四年”飘渺的声音又一次传来,画面一闪便是十七那年别人告诉我他已赎身。我颓废的坐在他住过的屋前,想象他就坐在房间内,等着我推门进去给我一个和煦的笑。这一坐便是一整夜。
之后的日子更是飘摇不定,在生活的压力里我已经渐渐忘了曾经如获至宝的小倌。可是四年之后呢,他守着那个空口无凭的约定来寻我的时候,得到是什么呢。
他爱的人忘了他,他爱的人把他推给一群男人。
“那些年你说过的天真誓言和打过的赌,都变成了岁月沧海中的一粟。你只顾匆匆忙忙赶路,却不见谁散落了一地的芳心错付,尽归尘土。”
第三十三章
“溱殁,沅历三年初入赫连府,由赫连镡暗处培养。天资聪慧,多次进行暗杀任务,九死一生。”
一个五岁的孩子,瑟瑟发抖的卧在冰天雪地里,年关军队返乡经过此地,为首的人显然是父亲。他跃下马来仔细打量着那个孩子,半晌,满意的笑了。
习武,读书。这一切都在父亲的教诲下进行着。溱殁完成着所有合格的棋子会做的任务,每日疲惫至极,做完任务后遍体鳞伤,真的是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生活。我看着呆在原地,他竟是有着这样的过去么。
“沅历十二年,赫连少裎愤然离家。其父赫连镡命溱殁潜入红雀阁,以美色引诱其回府,为朝廷效力。”
你都听明白了?威严的声音响起。暗室内,父亲坐在椅上望着地上的少年。那少年一袭黑衣,我却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答话。赫连镡面色一凛:不愿意?地上的人不动。他怒道:溱殁,你不要忘了是谁救了你一命,自那日开始,你的命早就是我赫连府的了。是,清亮的嗓音突然开口:你救了我,而我替你杀了多少人。以恩报恩恐怕早就报完了,这命你要便拿去,但是这思想,我只能听我的。凌厉的掌风袭向他胸口,他一动不动,我着急的想推开他,却连他碰也碰不到。一声闷响过后,他喷出血来,淡然的看着父亲,那傲然的眼神那么熟悉,心里猛的一疼。父亲突然笑了:也是,哪个男人愿意雌伏于别人身下。这样吧,我答应你,他若能回来,我便解了他身上的蛊毒。此话当真?溱殁的眼神一亮。自然,同时我还放你自由。
后来他们还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老头子给我种了蛊。
“赫连家子嗣自一出生由上一辈种下蛊毒,若一心为朝廷则由父辈解开,若不忠则毒蛊不解,寿命,过不了二十五。”
犹如晴天霹雳,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场景又一变,他学了一年如何做好小倌,过程令人不忍去看。一年后,他成功的上了我的床,却只字不提让我回去的事。
“他动了情。”是了,一个优秀的棋子,千不该万不该有情,情之一字太重,让人丧失所有的理智。床缦轻摇,他在我看不见的时候露出的迷茫与不舍,让我终是跌进这虚假的温存里,不想出来。
“沅历十四年,未完成任务,被召回府。令其替你上战场。”
这一去就是三年,别的将士有返乡的时日,他却没有。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在军营里拼搏努力直到一天出人头地。他坐在只有主将才能坐的位置上,肆意征战,血染疆场。别人羡他活的出色洒脱,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将风范。他只是浅笑,却在夜里偷偷拿出一块玉佩,仔细的端详,心里又在挂念着远方的谁。那玉佩如此熟悉,是那日碎在他房里的那块,是曾经我送的那块。
“沅历十七年年末,赫连镡重伤,溱殁得以回府,封为管家。沅历十八年五月,红雀阁他去寻你。”
而这一次他盼了四年之久的相见,早已物是人非。我看着我残忍的说出那样的话,看着他的震惊然后毫不犹豫的应允,看着我别开眼去时他不管身上的人只是盯着我,眼里全是破碎的希望。心痛的快要窒息,最后他惨淡的一笑,我清楚的听到了他的想法:你忘了我没关系,那我们重新开始。
接着就是他使小手段,然后回府,一切都历历在目,却又有所不同。我被他气的头疼,渐渐的又对他有了感觉。十月末,正是我于暗室炼血凝石的时候,他看着房内突然闯进来的御林军,笑了。双拳难敌四手,没几下他便被擒住,一路押到刑室,看着任玖:着急了?任玖不动声色:你催他上战场太慢,还不如我来帮你。视野内,满府的下人惨遭屠杀,一片凄厉的尖叫。任玖叹了口气摇摇头:可惜你太过敏锐,夫人和二少爷让你提前藏起来了,不过也无妨。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瓷瓶:用幻香的效果是一样的,但是这黑锅,得溱管家你来背了。溱殁淡然的回视:哦?此话怎讲?瓶塞被拔起,满室异香:不然你觉得,我要是告诉他命里注定活不了二十五,必须去边疆受那异域之花的延缓才能苟且偷生,你觉得他会不会产生我偏不信命,我偏不要去的想法呢?
任玖笑的妖异,溱殁眼含不甘的妥协。而我站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独自心痛,原来如此,赫连少裎,因着你的不信命,因着你的任性,你都毁了什么,都错过了什么啊。
接下来便是我冲进刑室,然后像曾经一样的演绎。我看着他的慌乱,最后到承认。我看着从那以后邵正对他的折磨,听着他每次受刑前都要问一句:是少爷的意思么?看着他得到肯定的答案甘愿的闭上眼,连反抗都不曾有。似是听到他心里有一种叫执念的东西生根发芽,想着我的样子就能冲破所有的绝望。到最后奄奄一息之时还是不肯放弃。
“折柳对他下了诅咒”那声音把我从痛苦中拉回来:“自然是他所自愿,本来可以安然的坠入六道轮回,偏要这一世醒来。而你又不肯流下泪来救他。所以下了八字诅咒。”我看着床上他安然的躺着,折柳闭着眼喃喃的说着什么,飘渺的声音传来,一字一句似是合着折柳的口型:“一无所有,有始无终。”
果真如此,自他好了那日,他先是失去了武功,又失去了主将的地位,最后没了智力。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