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馨又喜又忧,秋娘还是那般,只嘱咐了好生照料,便不再理睬。
如此反复,到得天气炎热时,楚离才意识不再那般浑浑噩噩。
那日睁开眼睛,却见空气中漂浮的粉尘、梁上细腻的纹路,丝帛的垂帐里一条条线的编织走向,大大小小事无巨细,一眼扫过便明了于心。惊怔后,方觉先天真气沿着一股新的路线游弋,凉意沁骨,心若冰清。
“这篇‘水阙’,本是最上乘的心诀,却要修者心若止水,寡欲神清,于你倒甚为合适。”
“我竟不知,你如此好心。”
“在下只是想看看,这当年盛传的武林至宝,如何了得罢了。”
“……”
“你若不练,也无妨,这楚府并非善地,想来何去何从你已心中有数。若实在不信,权当在下一点补偿……”
如今回想起那神念传功之法,脑海仍隐隐作痛。屋内静悄悄的,檀木桌子上描金香炉漾着袅袅青烟,上升数尺竟好似被何物牵引一般,向床侧雾拢过去。楚离只觉心底越发平静,偶尔分去心神思忖,心诀也丝毫没有凌乱之势,宛若局外之人,冷眼旁观。
那楚少商不过一抹神念,见识却不凡。
楚离修习数日,便渐渐喜欢上了这般敛思收绪的感觉,平静,清醒。那双乌黑瞳目日益冷淡宁澈,幸而婴孩本就目色黑白分明,不细看是分不出差别的,但那目光,却甚少有人敢于正视。
“小少爷整日闷在屋里,可是要生病的,不如出去走走罢,可好?”
唯有墨馨,始终如常。
楚离看着她,缓缓点头。撑着边沿跳下榻,两岁多的身体还很柔软,这一下失了平衡,踉跄了两步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楚离微微蹙眉,乌黑的眼眸盯着自己的双手。
墨馨忍笑悄悄上前,一把抱起来,“可莫要坐在地上,当心着凉。”
楚离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放我下来。”一句话吐字清晰,条理分明,甚至其中还带着几分冷意。墨馨看得怜意大起,笑道:“好好好,那由奴婢陪着小公子,可好?”说着却也真将他放了下来。
屋外暑气正浓,阳光洒下,站得久了都是一身汗热,落在楚离身上却觉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来此甚久,他还未真的仔细看看自己今世的家。
院落不大,却是有着一方池塘,几株垂柳。玉砌栏杆,一座石拱桥跨至月牙门口的小道上,透过绿意,可看出门外一座回廊不知通向何处。侧后方也有一座拱门,却是通向小厨房。墨馨简单地解释着,却不敢真让这位小少爷自己乱走,院子里还好,这外面……她略略一顿,轻声道,“小少爷平日,可莫要出了这院子,当心外面的人。”
楚离目色平淡。
他并非真的懵懂无知,这幅羸弱模样出去岂非找欺负去?转念便想到方才控制不住平衡的一幕,他一向心高气傲,却也知道这是孩童身体骨骼柔软未定,正是打磨之时,慢悠悠在院子里走动,墨馨见他甚是乖巧,叮嘱了不可靠近池塘和拱桥,自去忙了。
走了一会儿便觉疲累,略略看了看暖阳,楚离也不回屋,只在一棵柳树下坐了,池塘里开着几株素莲,莹莹水面随风起漪,眼前世界仿佛洗去尘埃之后的鲜亮,自“水阙”初成往日习以为常的事物总会让他入迷。楚离看着看着,便觉那水波仿佛活的一样,凛光无论如何破碎,终归还是连绵无尽。
……
意识困顿,半梦半醒之际。那水面波光越发明亮,悄悄拂动,一泓清波漾开,连绵涤荡,时而极淡,时而极缓,时而湍急,时而静默,偶遇微风,便层层叠叠涟漪散开,似缓实快绵延荡涤,到了近处,拍在岸边更荡起连波水浪,片刻便又静了下来。
而微风不止,那胜景一而再再而三,朦胧中竟似那凛凛波光迸了寒意,游窜进退,行云流水,似有人踪。
楚离双目一眨不眨,竟颇觉惊艳。
“天天练这劳什子七剑,几时见你以一挑百,我便服了。”
“这……咳咳,剑诀有云:心意所凝,剑似飞凤,矫若游龙,身与意合,意与神合,以神御剑,动静起止,皆随心矣……”
“切,自欺欺人……”
“……”
少年那无奈憋屈的样子似已模糊,如今忆起从前,更是恍若隔世。水汽雾煞煞弥漫,眼前越发的不真实了。
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楚离静静思索,竟若有所悟。
低头,只见水波荡漾,方才痕迹已是杳然。
睁开眼,午后阳光静好。
水面无波,并无梦中那般多变莫测。只那残留在脑海里的明悟,无比清晰……
那年,楚离不到三岁。
第四章:离殇
自那日以后,楚离时常呆坐,一坐便是一整日,谁叫也不理睬。
于是,府中又传三公子木讷痴傻,无知无觉。
气的墨馨每日听到这些闲碎的话,都忍不住想要大声辩驳,他们家小少爷才不是这般不堪,只是想起夫人的警告,墨馨不由低下头,忍着泪水匆匆走过。
步至院中,却见一向呆坐不动的孩童折了根树枝似模似样地挥舞。
却是楚离心中明了,开始演练这只有七剑的子母剑诀。
这剑法他曾在一友人身上看到过,却不知怎的在前日梦境中,渐渐记起。楚离不知缘由,每每深思但觉真气蠢蠢欲动,今日终按耐不住,拾了根树枝慢慢舞练起来,却是越来越心动。原所谓摘花飞叶并非传说,如此,那人所吹嘘的七剑是否也……
墨馨脚步一顿,惊讶地看着那根小小树枝或掠或点,柳枝纷纷断裂,虽步履蹒跚可笑的很,但那稚童手中的树枝,如何能截断杨柳?便是徒手去折,也是难得很。
只演练数息,楚离便停了下来。
不对,感觉不对,明明记得该出剑的角度,却是无法控制,总有偏差。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楚离默然片刻,重新出剑,却是来来回回就只有第一式。
墨馨看着那小小孩童认真严肃的脸,心中感慨悄悄去了小厨房自是不提。
却说楚离枯燥地重复着一招,还要加上体内真气,不到半个时辰便消耗一空,从未有过的疲累,待真气行功恢复,方觉有所增益。
如是一日,成果也不过稍稍好些。
楚离并不气馁,日日勤练,沉溺其中,对其他感觉越发淡了。如此数月,入秋之际,真气突破关窍,更胜以往。而楚离第一剑终于有了雏形,疾速挥出时,已有了那么几分神韵,但比起心中拟练,却是差得甚远。
身与意合,意与神合,以神……御剑……楚离严肃地看着手中树枝,这已是换了不知多少个,寻常树枝哪里能够承受这娘胎带来的先天真气,直到最近稍有突破才略略好些。乌黑的眼眸严肃认真,好似那真的不是一根树枝,而是剑,属于他的剑……
自重生以来,沉默寡言惯了,便越发不轻言喜怒哀乐,心诀自涌,通体清凉。
楚离心知,黑夜行船,看不到终点,惶然怀疑,自然意志不坚。而在某方面他却是一个单纯到执拗的人,认定的事情,总是不顾一切。这剑法虽简单,却是子母剑法总纲,正对着北斗七星之数,往后母子相生,自然还有十三剑,二十四剑,三十六剑,七十二剑,九十一剑,一百零八剑……
此言曾是听得他耳中冒茧。
虽总纲只有七剑,但如何发力,如何收力,如何行步,他毫无经验,纵有先天真气,也需一一琢磨,或是前世诸多理论,映证之下,也有不少惊喜。
默念着口诀,持剑指天,待得通身宁静,刹那间步伐一变,一道弧影未散,“剑锋”所指,一方落叶已悄无声息碾碎。
楚离微微蹙眉。剑本利刃,收发之际当潋滟无痕,宛如太极,剑光连绵含而不露。可势若千钧,可举重若轻,可锐不可当,又可缠绵入骨,绝非这般粗糙。对自己演练数月的一式,楚离亦是毫不留情。
总觉的,尚还缺些什么……
他尚未思索出头绪,秋娘却又是病了。初冬之际,屋里却已经烧上了地龙,浓浓的药香几乎从未散去。
这日练完剑,楚离正要回去梳洗,便见墨馨眼眶通红地走出来,欲言又止,“小少爷,夫人她,唤你过去……”
楚离一顿,点点头,换了方向。
他知道秋娘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生老病死,再不甘也抵不过天意。
推门而入,剧烈的咳嗽声便清晰起来……便是如此,那个男人也从未来过。楚离走到床边,默默看着缠绵病榻的女子,她面色苍白消瘦,眼下精神却是稍好些,比起曾经,已是大不如前。
“咳咳……你,你来了……”秋娘看着他,少有的温和,“我知你自小聪慧,前些时日待你不好,如今……唉。”
“他,未曾与你取名,乖孩子,你可有主意?”
楚离神色平静:“……便唤我楚离罢。”
“璃……”秋娘失神片刻,点头,“也好,咳咳,璃儿,娘亲也不求你原谅,那檀木柜子下层是娘亲留给你的东西,你拿了去,以后小心照顾自己罢。”
楚离默然,在秋娘的目光中打开柜子,在下层的摸到一处暗格。
那是一把剑鞘通体漆黑的长剑,随着曝露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冷冽便弥散开来。
碰触之时,楚离便能感受到剑中一道沁凉凌厉直透心肺,锋锐之极。他的目光严肃而认真,双手吃力抱起时,剑气戛然而止,冷意也尽数收敛,仿佛真的一把样式古朴的旧剑。
“好剑。”他目中流露出纯然的喜悦。
秋娘淡淡一笑,“自然是好剑,这是娘亲的祖父亲手铸炼而成,送予我的嫁妆,只是……”她轻叹一声,“好了,娘亲累了,璃儿,你也休息去罢,这剑在你手里,娘亲也算是放心了。”
楚离点点头,默立半晌,终是离去。
“咳咳咳……”门关上时,秋娘忍不住气息不顺,便又咳起来,“还是,不肯唤我娘亲么?”她微微苦笑,“唉,罢了……这性子倒是和他一样,爱憎分明。”
不愿便是不愿,若开口欺骗,才是最大的侮辱罢……
自那以后,楚离无论吃饭睡觉,剑不离身,他不知它唤作何名,也不愿信口取了,便只日日带在身边,乌黑的眸子日益沉静。灯会熄灭,船会停止,人也会亡去,或许能够陪伴他的,只有这把剑罢……
许是真的放下了心思,秋娘撑了十余日,在一个落雪的清晨去了。
屋内哭声传来时,院中正有一道凌锐弧影渐淡无痕……数尺外的枝桠轻柔地一分为二,滴水石穿,齐若刀削。
时年,楚离三岁。
第五章:执意
秋娘的葬礼上,楚离第一次见到楚逸臣。
那是个很俊的男子,乌发如同他身上的黑纱,朦朦胧胧。未着冠,身穿一袭黑底绣金的衣袍,面色平静,目光深处三分怅然,七分淡漠。
他也不管那些跟着他来的妻妾们做戏似的哭泣,捏了三炷香点燃,随手插进香炉里。那指尖映在冥烛下,白皙惊人,举手投足,便有一种冷淡的风华。这样的男人,楚离只看了一眼。
一眼,已足够。
他的确风华绝代,的确值得世间任何女人为之痴迷,且能在秋娘死后来此吊唁,无论如何也算全了情分,无情还是有情,与他何干?
墨馨跪在火盆前神色哀戚,楚离在侧,静静地挺直着小小身躯,冷漠如剑。
秋娘是他今世的母亲,按理当跪,只是自练剑起,他便不愿违背自己本心,那个他从未承认过的母亲。他不讨厌她,她也绝不会喜欢他。
同样的,他也见到了那位让秋娘为之愤恨的五姨娘,她的确很美,天生媚骨,偏偏浑身的气质宛若国色牡丹,便是讽刺的浅笑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楚逸臣背对着她,她背对着其他姐妹,能看打这个笑容的,只有楚离,
他面无表情。
忽听那女人一声哎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下,竟让哭声直歇了一瞬,继而如常。见楚逸臣看过来,四周尽是偷偷打量的目光,五姨娘面色难看,忙低了头,“让夫君见笑。”
“无妨,起吧。”楚逸臣目中看不出什么,语声亦是淡漠。
五姨娘面色一僵,楚离冷冷地看着她讪讪扶着侍女,竟生生忍着酸麻站起,望向楚逸臣的目光,甚是忐忑。
又一个如秋娘一般的女子,只是她或许较为幸运。
“秋娘生前唤你‘璃儿’。既如此,便叫做楚璃罢。‘心如琉璃,内外明澈’但愿不负所望。”
“……非是琉璃,离去也。”
楚离冷冷开口,墨馨脸色煞白,这下哭声彻底停了,仿佛大家都屏住呼吸。楚逸臣定定看了他半晌,“离去……?若喜欢,随你罢。”
人来了又走,终剩下一室冷清,雪白的灵堂,一方孤零零的棺木。
“小少爷,你这是,跟老爷置什么气……”眼下无人,墨馨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楚逸臣那句话,某种程度上已是与驱逐无异,虽然小少爷才三岁,但日后的生活绝不会好到哪里。
头七之后,秋娘下葬。
管事的却找上楚离,言明秋霜苑既然无主,自是不能让他二人再住下去。言语十分客气,却道若是墨馨愿意,可去主屋当差。
“这,这怎么行……小少爷……” 墨馨险些落下泪来。
“有劳管家,我们明日就搬。”楚离冷冷道,目中波澜不惊。待那管家离去后,方道,“劳累一日,你早些睡罢。”
“小少爷,可是……”
“去睡罢。”楚离目光平静,丝毫未曾动摇。虽是三岁稚龄,却给了墨馨主心骨一般的感觉,心里叹了口气,大不了,日后由她来抚养少爷。
夜色如水,月上中天。
楚离抱着剑静静站在院子里,半长的乌发垂落耳腮,映着月光下那冷淡的面色,沁凉如水。
楚离默念心诀。
他的确是不待见这个父亲,厌恶这个府邸。但不可否认,楚逸臣确实戳中了他的死穴。
说到底,楚离再如和冷漠,加上前世也不过是个没有踏足社会,被父母娇养着的少年。或许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执着,事到如今,不免有几分茫然。
以后,便要一个人么……
楚离淡淡地仰望月色,罢了,便算做还了这一身生养之恩罢。
心有所决,楚离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只有三岁,外出谋生根本不可能,能下定决心,也不过是因为近几日因着突破,记起了楚少商留予他的部分武学。
而其中,便有一部辟谷蕴剑的法门。
对于剑客,剑气自然越精纯越好,这门功法正是能够澄澈心境,精炼剑气之用。练至极处,更能生发剑意。
它的门槛很低,便是无任何剑道修为的人也可练习。
同时,这门槛也很高,因为练习的人通常受不住苦修,半途而废。
楚离并不强求,他自知自己无法与这些前辈相比。选择练习这门功法的目的,只是为了省钱。
东方既白,这一夜,便在楚离的参悟中渡过。
墨馨从屋里走出来时,便见自家小少爷一身霜露,平静地抱剑问道:“可愿随我离去?”
她绝不会承认,那一刻,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眸,吸引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