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玉泉接了制衣坊的娘娘们的祝贺,她们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带着自家的儿子女儿,“瞻仰”偶像,让他们像偶像学习。
晚上,拗不过激动过分的凌冬等人,一群人先去滨江酒楼里闹腾了一番,是宋军说的,涂玉泉都成了状元,怎么也得好好沾沾喜气!
涂玉泉静了所有人三杯便没再喝酒,毕竟明天还有正事,一伙人也没闹得太过。
休息了一晚,仍然疲惫的涂玉泉便被迫拖上攀着大红花的东风大货车,胸前绑着一朵大红花,在校门口炸了两大串鞭炮后开始游街,之前已经站了近两个小时,校长发言,班主任发言,嗯,还有县委书记、县长,一大圈折腾下来,涂玉泉只想睡觉,却偏偏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因为他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最后轮到他自己发表感言,于是他例行分别感谢了在场所有人和父母之后,就用一句“我会继续努力,为夔城的发展做贡献”结束了讲话,然后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甩到地上。
校长说游街是光荣的,必不可少的!
涂玉泉看着一路上围在街两旁观看的人,再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大太阳,现在还不到十点啊,天晓得他今天会被晒成什么样子?蔫茄子吧。
同在车上的校长以及班主任一脸喜气,车前一队人敲锣打鼓吹唢呐,车尾还有狮子跟随,再看看两侧的人也没有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子……好吧,涂玉泉承认自己想多了,脸上表情放轻松,心里默念:“不是囚车、不是囚车。”好吧,更像是迎亲……没有风,他也已经凌乱了。
一共三两卡车,前面的一辆坐着唢呐手、锣鼓匠,后面一辆坐着舞狮的人,中间便是涂玉泉。校长、班主任以及学校的其他人,主任、任课老师什么的,经过一个场镇就把音乐响起来,一路上尽遭围观,认识字的就开始讨论了。到村里的时候已经一点了,一路上颠簸得不得了,涂玉泉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又累又渴……在村里新建的小学操场上把事情宣布后,村里人就加入了报喜的队伍,有的人肩上还扛着撵路的小娃娃。
到涂家的时候,涂大军三人正准备吃午饭,老远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就出来看热闹,这一闹就闹到自己家里来了。
他们对此事毫无准备,敲锣打鼓又玩狮子放鞭炮,直到听到去年来过的那个何书记和校长把事情说清楚,愣了半响,看到自己胸配红花的儿子后才反应过来,欢喜的手脚无措。
涂玉菊比他们好点,但也不知道当下该做什么,拉着涂玉泉的手问:“哥哥,真的呀?”
涂玉泉点点头,吩咐涂玉菊去给客人倒茶,而自己赶紧把人请进屋,找椅子坐下。早上老早就吃过早饭,现在没饿的人就没有!
大锑锅里的稀饭是准备中午吃不完晚上再吃的,所以还不少,涂玉泉吩咐朱成英立即把稀饭盛上,还好朱成英呆过后也反应过来了,盛了稀饭,从坛子里捞出两大碗酸菜放上桌,孔洋芋也装了两钵钵,又让涂玉菊去田里摘回一筐黄瓜,在厨房里干净利落地拍了一大盆凉黄瓜,迅速装碗上桌。锅里又烧水开始煮稀饭,来看热闹的妇女已经开始帮忙切肉了……
三辆车连司机其实一共也就二十人出头,稀饭黄瓜孔洋芋下肚,总算打了个底,吃饭的速度也就慢了起来。
涂玉泉解下碍事的大红花,从车上拿下大口袋,装了满满一茶盘糖果招待前来看热闹的人。农历现在也就六月尾上,李子树上的李子还不少,涂玉泉又去摘了一大筐,边摘边往嘴里塞。
所有人中午饭吃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招待太过寒碜,涂大军、朱成英又在幺婶以及村里一些婶婶的帮忙下开始张罗晚饭了,幺爸挑来两箩筐大西瓜,放在水里凉一下,切了就分给所有人吃。
报完喜,校长以及各位老师再跟家长涂大军和朱成英叙话,聊的多是涂玉泉的在校情况,把涂玉泉夸到了天上,涂玉泉却不能躲开,只能在一旁陪着笑着,时不时往嘴里塞一个李子……何明建看着他那一脸心酸的样子,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正想帮帮他赶紧走人的时候,村支书带着他的队伍珊珊来迟。
魏支书进门连汗都没来得及抹,就先上前给何明建问好,一圈介绍、认识、寒暄下来,魏支书脸上的汗就吧嗒吧嗒的滴到地上,留下一片水印。接下来又把涂玉泉大肆夸奖一通,极尽溢美之词。
朱成学站在村干部队伍中,力刷存在感,让本来就头晕的涂玉泉觉得更加恶心了。
五点,何明建就带着所有来报喜的人不顾挽留,坐上回去的车子,走了。
报喜的人历来都会收到红包,父母没准备,涂玉泉却不能一样怠慢。给狮子、司机、锣鼓匠、唢呐手、老师们、校长以及县里的干部都给了红包。这是规矩,没人推辞,而何明建又以长辈身份给了涂玉泉红包,涂玉泉推辞不了,只好感谢并收下。
另外,校长代表学校给了涂玉泉两千的奖励,而何书记代表县里给了五千的奖励。
对比个人工资或一般的家庭收入,这两笔钱加起来也是一笔巨款了,让围观的村民们羡慕不已。
大热的天,稀饭酸菜拍黄瓜才是真绝,而晚上的肉菜,便留给了没有走的村干部们和涂家自己一家人。
从报喜的队伍离开后,涂玉泉便一头倒在床上,直接睡过去了。
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厕所:噗……嗤……稀里哗啦……别问为什么,一整天没有吃饱饭,又累又饿,塞了一肚子的热李子,外加热西瓜,能不出事儿吗?
涂玉泉占据了厕所,感觉肚子里都空了却还不敢起来。简直没有人比我更苦逼了。涂玉泉捂着肚子,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喝了半碗温热的稀饭后,情况得到暂时的缓解。
晚饭桌上,涂玉泉看着满桌子的菜,喝着稀饭,再看看欢喜着吃肉喝酒聊天恭维的众人,简直想摔碗离席。据说病痛中的人心胸都比较狭窄,涂玉泉想,我拉肚子几乎拉空消化道,也算病痛了吧,难怪我现在觉得这么憋屈。
嘴里夸赞我的话天花乱坠,可谁他妈真的注意我了?这一刻涂玉泉想哭。
“哥哥,你啷个了?”涂玉菊附在涂玉泉的耳边悄悄的问。
“没事儿。”总算有个人还记得关心我,而不仅仅是关心我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涂玉泉心里稍稍舒服了点儿。“我想睡了,帮我烧洗澡水吧。”
“嗯。”
听着他们商量着什么办酒席的事情,涂玉泉闻着自己浑身的汗味儿,无比心塞。
而真正难受的事情是好不容易村干部走后,涂玉泉睡着时,涂大军和朱成英摇醒他问下午红包的事。因为学校和县里面给的奖金当时都是给在朱成英手上的。
“我总共拿出去八百,何书记给我的里面有两百。”涂玉泉在五瓦的电灯泡下依旧眯着眼睛,说完又倒头睡下了。
“那整酒的事呢,你啷个想的?”朱成英问。
“我我睡瞌睡,其他的明天再说。”
朱成英和涂大军见此只好关灯出去了。
屋里安静了,涂玉泉却睡不着了。
100.状元(二)
一片浮躁中,涂玉泉决定静下心来跟父母以及妹妹好好谈谈。
昨天太疲惫,今天起床的时候已经八点过了,肚子里空空的,肚皮几乎贴到后背,还好已经不拉了,涂玉泉到灶屋里找到已经煮好的稀饭,呼噜噜的喝下一大碗。
家里出了状元这等大事,让涂大军也没了心情干农活,坐在堂屋里吧嗒吧嗒咂着旱烟,默默想事情;涂玉菊放牛去了,八点多太阳渐热,她放下割的牛草,把牛栓在李子树上,然后提了半桶水喂牛;朱成英在灶后做饭,现在用沼气又不要人烧火,比起以前轻松了许多。
比起平时的早饭,今天桌上的菜无疑是丰盛的,但桌上的气氛却是沉默的,除了筷子碰到碗的声音和咀嚼声,喝稀饭的呼噜声,无人说话。
朱成英低头吃饭,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涂玉泉,似乎想夹菜,却最终什么都没做。
涂玉泉又喝了一碗稀饭,吃了点酸菜就放碗了。
“啷个吃恁个点儿呢,看你恁个大眼落腔的。”朱成英终于找到了说话的契机,儿子一个大小伙子,起床后就喝两碗稀饭哪里够?那样子瘦的眼睛都大了。
“吃饱了。”涂玉泉摇摇头,桌上那些油腻荤菜他还不敢沾,万一再弄坏肚子就只有自己受罪了。而拉肚子是最容易瘦的,瘦的集中体现就是眼睛变大,不过三两天就补回来了。
“前天我从北京回来,”涂玉泉见桌上的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兀自开口,“校长和班主任就等在奶茶店里,说我考了状元。昨天一大早,从校门口开始游街,一直到回屋里来,后面的事情你们都晓得了。仓促招待来报喜的人,没关系,没的人怪你们,之前你们也没得准备。而关于这个状元,不要看到昨天那么多人来报喜,又热闹又风光,它其实么里都不是,它仅仅代表着我以后会到北京去读书,而你们要给我交学费,而且比一般的大学贵。”
涂玉泉说得很慢,另外三人也听得安静。“这个状元他只是一个高考的分数排在第一,不是往年子考了状元就可以当官,所以没得么里好炫耀的。你们想要整酒,想热闹一下,我理解,也支持,选个好日子,把亲戚朋友都请过来吃顿饭就是。这几天来巴结说好话的人肯定会很多,村里面以前看我们家不上眼,欺负过我们家的人估计也会巴巴的凑过来,他们的奉承话听过了就过了,也不要以为现在得意了就欺负回去,没得意思。所有人都晓得何书记跟我有交情,如果那个想要通过我找何书记帮忙,我是断不会答应的。”
“你们比我清楚,以前我们家里是整个村差不多最穷的,谁都可以来踩一脚。但自从我上初中过后,我就没有找你们伸手要过钱,而且从那时候开始经常往家里拿钱,全家人的衣服都是我买的,爸爸和三爸、幺爸出去做生意基本上也是我带的。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们就把我当大人看待了。但是,你们想过没得,我再大也是你们的儿子,也需要你们关心。我的家长会,你们说你们么里都不懂,让我自己去就好了,所以你们只听说我考了第一名就欢喜得不得了,到处去炫耀,但我究竟是个么里样子,你们跟外人一样,从来就不了解。”
说到这里,朱成英已经忍不住抹眼泪了,涂玉泉觉得自己残忍,但为了以后能有安稳一些的日子,他不得不把所有事情讲清楚,祸福利害,必须告诉他们。
“我一边读书一边做生意,你们到夔城去过,也晓得我再夔城开了奶茶店,开了制衣坊。从妹妹那里,估计你们也晓得我杭州和北京也有生意。没错,制衣坊已经开到杭州,北京,而市里面也有三个店面。你们可能猜想过那些生意做得大,但我从来就没跟你们说过我一年能赚好多钱。今天我就全部告诉你们,让你们心里有个底。每年我拿给你们的过年衣服,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块一件,而我每年卖出去的这个价的衣服最少几千件,还不算其他热天里的薄衣服。我在北京给你们带的东西,一次都要花上千的钱。至于你们有些衣服为什么没有穿,到哪里去了,我现在也不追究,送出去了就没得拿回来的道理。”
朱成英脸色变了,她就把好几件自己的衣服拿给了外婆,涂大军的新衣服被拿给几个舅舅的也不少,三舅一个年轻人,穿着中年款的大衣有多不协调,涂玉泉懒得去看他得意的脸色。
“我现在很有钱,在整个夔城县,比我有钱的人估计不多。”这句话,涂玉泉说得自己背脊发麻。“但是,我的钱来得一点儿都不轻松。我要读书,又要做生意,一天有多累有多忙,你们永远不晓得。光到杭州坐车就要两天,路上吃不好也睡不好。我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的挣钱?为了让你们过得好,为了一年上头能有整个过年猪,为了你们能年年穿新衣服,为了你们走出去不再受欺负。你看现在我们家有存款,房子也起好了,比任何人家的都宽大好看,河坝里的人也不如我们家的,而你们走到任何地方别人都是笑呵呵的搬椅子,上茶水,日子过得好了。”
“日子过得好了,问题也跟着就来了。家里的钱借出去不少吧?有些钱借了好几年还没有还吧?”涂玉泉把头转向朱成英,朱成英脸色跟着就变了。“不管是真缺钱的还是不缺钱的,都上门来借,你们碍着面子,又或者享受他们的恭维,想要得那点利息,你们还记得借了哪些人多少钱吗,利息拿到手了吗?我给家里那么多零用钱,你们除了不用借钱,生活改善的却并不多。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了,但以后这种事却不能发生了,我赚钱不是拿来养外人的,也不是拿来养你们的虚荣心的。”
“关于外婆那一大家人,过年去了什么情况你们都清楚,他们一边瞧不起人,又一遍刮我们荷包里的钱,那么,我不去也罢。年节送礼是应该的,他们如果有困难,光明正大的借钱是没有问题的,但指望我给他们多大一笔,拿去挥霍,永远不可能。”
朱成英知道,她给娘家偷偷拿钱的事情涂大军也是知道的,但从来没说过。但现在儿子不允许,她觉得以后确实不能这样了。一边骂自己是赔钱货,一边又向自己伸手拿钱,这些年她拿得还不够吗?在娘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凭什么现在都嫁人了,儿女都这么大了,家里条件也好了还要受这种气?朱成英红着的眼眶里满含愤怒。
“以前没有起房子的时候,我想过搬家。”涂玉泉这一句话又激起千层浪。
“搬家?”沉默半天的涂大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嗯。”涂玉泉点头,“反正我不缺钱,一家人在夔城生活也没有问题。我在夔城也有房子,奶茶店就是我买下的。但是,我晓得你们不会愿意搬的,爸爸想要种田,连生意也不做了,从来就没有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所以我才起了房子,一家人依旧在这个地方好生生活。”
“以后我会去北京读书,丫头在夔城读,我也希望你能考上大学。我上学的时候,你们跟我一起到北京去吧,看天安门,游皇宫,爬长城。”涂玉泉微微舒了口气。
沉重了半天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转变成了去北京要准备什么,到时候怎么去,家里怎么安排。
涂玉泉知道,他说的话,父母都听进了心里。
接下来的日子很繁忙。
请老二舅舅选好了整酒的日子,涂大军请人帮忙,再预备酒席,买材料,杀猪。准备材料的时候,涂大军只准备三十席,涂玉泉却硬生生的买了五十席的材料,杀了两头猪。
酒席无疑是热闹的,前所未有的热闹。挨着的村子几乎家家都来了,而本村的所有人都被请来了,再就是河坝里朱成英娘家朱家叶家两姓亲戚、涂奶奶娘家侄子辈的亲戚,乡里面来了干部道喜。这些人在涂玉泉的意料之中,而意料之外的就是一些以前根本没有来往的不认识的人,冲着这“市状元”的名头,也来喝这金榜题名的喜酒。
五十席的材料硬是做出了七十席的菜,幸好材料是按最充足的分准备的,猪肉也够,农村的瓜瓜小菜也丰富。
晚饭还有二十来席,主要是本村的人和一些亲近的亲戚。
两顿饭后家里几乎没什么剩菜,正好,天热不耐放。
酒席过后,涂玉泉就准备去夔城,让朱成英和涂大军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带一家人一起走。
朱成英憋了好久,还是告诉了涂玉泉。
原来,外婆也来吃酒了,而且看着人群簇拥的涂玉泉,在朱成英面前硬是要给他做媒。朱成英推说他要读书,外婆就说先结婚,然后媳妇在家里生孩子,他读书就是。朱成英没办法,虽然推了,但他知道自己母亲的性格,她是不会死心的,让他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