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前,沐晟看了一眼城门的方向,自己带去的兄弟现在深陷象兵阵营中,能不能活着回来只有看自己的造化了。战争,就是如此无情。
今日沐英率大军攻城,折损了一万多人马,大好的形势下,好不容易开了城门,却被这大象一搅,大军不得不退出十里扎营。当夜,在傅友德帐中,各位将军的脸色都黑得跟炭一样。
沐英道:“沐晟,当时你在城墙上,看得最清楚,你说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元军士兵全副盔甲盾牌居于象上,指挥大象横冲直撞,大象皮厚如鳞,刀枪不入,我军士兵或被踩死,或被卷起来摔死,完全奈何不了那庞然大物。”
难怪普定城以区区五万守军,竟然敢和明军死磕,想来还藏了杀手锏——就是这象兵了。
几位将军毕竟见多识广,象兵虽然没有亲自见过,但是古籍中不乏记载,而且自唐代以来,征讨西南和安南,对战争的描述中也有对象兵的记载。不过大象只在云南南部有产,普定离云南还有些距离,大家确实没有想到在这里就会遇见这难对付的东西。
沐英继续问到:“象兵的数量如何?”
“当时情况紧急,我并未细数,黑压压一片,估摸有十来头吧。”
不知沐晟当时所见的是否是城中全部的象兵,不过就算敌人只有十来头大象,放在宽阔的野外还可以拼拼人海战术,用来守城可真是“一头当关、万夫莫开”啊。
傅友德皱着眉头道:“这物很难对付,不过动物大都怕火,不知可否用火铳攻之。”
“可以一试,”沐英顿了顿,继续说到:“不过火铳填充火药甚是费时,这大象横冲乱撞,恐怕容易失了准头。”
“正是,”沐晟接下来的话更让众人觉得雪上加霜,“大象看起来笨重,在元兵的操纵下行动却很迅速,兵士要是一击未中,第二次填充火药的时候,恐怕就被大象踩死了。”
在座皆是无语,看来元军用象兵守城,倒是一个难以解开的局了。傅友德看大家没有好的办法,随即下令众将回营整顿,今天这一战损失惨重,一两日内他也不准备再发动进攻,饭总要吃、觉总要睡,破解之法也只有慢慢再想了。
沐晟回到营地,还未进帐,便见一人在账外等候,月色下一头短发很是与众不同,不是夏子凌又是谁呢?
夏子凌随大军安营之后,随即在军中打听使用两把乌金剑的将军是谁,这样的武器很是稀奇,很快就让他打探到今日救他一命的正是沐英将军的二公子,沐晟。
“夏经历,有事?”沐晟今日城上一战拼了十分力气,回来又开了个会,很是有些疲乏,不过见来访的人是夏子凌,他又提起了七分精神将他请入了帐中。
夏子凌揖了一揖,道:“夏子凌谢过将军救命之恩。不过将军今日很是辛苦,感谢之事就留待以后,末将现下来访,是因为早年对象兵有些研究,想将所知告知将军,或有帮助。”
今天正是有了夏子凌的提醒,前锋营才得知那动物是大象,避免“妖怪出现”的谣言传遍军中,造成更大的损失。沐晟对夏子凌一开始就印象不错,这一战下来,就更加欣赏了。
“好,一会你且慢慢道来,”沐晟将随身佩剑放在案头,坐下来问到:“用过饭了吗?”
夏子凌没想到沐晟会问到吃没吃饭,顿了顿才答到:“呃……用过了。”
今日场面混乱,伤兵众多,晚饭比平时开得晚。夏子凌心系战事,怕找不到沐晟,安顿好之后就匆匆赶来一直在这里候着,其实并未吃饭。但是上官这么问起,他也不好意思直说。
“我还没吃,不如陪我一起吃了饭再聊吧。”
“哦……好。”
沐晟这样的官品,是可以开小灶的。不一会,就有人送了馒头和两碟小菜过来。虽然贵为正二品都督佥事,行军之中,今天又是一场大战,沐晟的菜品也是极为简陋的。不过这已经比普通军士的晚餐好多了。
既然沐晟热情难却,夏子凌也不跟他客气,甩开膀子就开吃了。两个男人吃饭速度都很快,不一会,居然就只剩一个馒头了。夏子凌刚想伸手去拿,恍然发现在上官面前有些失态,居然跟上司抢东西吃,简直不想混了,于是赶忙把手伸了回来。
沐晟却将那盛馒头的碗往夏子凌面前推了推,“我饱了,这一个你吃吧。”
“呃……我也饱了。”
“快吃,你那么瘦,我沐晟的手下可都是英勇善战之人,别冲锋陷阵的时候还被挤倒了。”
“……”夏子凌瞬间有些无语,他明明也很英勇善战的好吧,今日在城墙之上,沐晟也是亲眼见到的。不过沐晟带着笑意这么说,明显是调侃,夏子凌也没傻到去反驳他。索性他还有些半饱,便把那馒头抓过来吃了。
晚饭过后,该讲正事了。
“将军,对付象兵,必须用火铳攻击。”
沐晟点了点头,这一点今天大家都想到了,但实际操作下来却并不容易。
夏子凌继续道:“但我军的配置多是将火铳兵与其余步兵兵种混搭在一起,面对大象的时候火铳难以发挥威力,不若单独挑出精于使用火铳的兵士,组成一个火铳营。”
沐晟反驳道:“填装火铳甚是费时,如果没有步兵掩护,火铳兵尚未射击,恐怕便被象兵踩死了。”
夏子凌的理论与后来朱棣建神机营如出一辙,可惜明初的火铳还很简陋,未经改善,单独建一个火铳营不太实际。
“正是如此,”夏子凌目光一凌,“所以我们需要新的战术。末将的想法是将火铳兵排成三列,第一列士兵填充完毕后射击,而后退居到最后,第二列士兵上前射击,完毕后再退到最后,换第三列士兵上前。这样刚好可以弥补填充火药的时间空档。如若三列不够,还可安置四列或是五列。”
“你……”夏子凌语毕,沐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沐晟这反应也委实太剧烈了点,夏子凌一时间被他震住了,两人愣愣地相视无语。几秒过后,沐晟发现自己反应过了,清了清嗓子重新坐下说到:“你怎么会想到这样的战术?”
刚才在傅友德帐中一番讨论下来,他正觉得一筹莫展,心里晦暗得紧,夏子凌却突然如雪中送炭般给他出了一个妙招,怎能让他不喜?!
“这个……”夏子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末将也是一时突发奇想。”
他能说这是因为自己有领先几百年的知识吗?小小的三段式射法,看起来简单,却是军事史上一个了不起的发明。普鲁士自诩是该战术的发明国,凭着三段式射法在欧洲战场上所向披靡。其实百年前的明朝,沐英就已经发明出这样的战术了。
当然,沐英发明出三段式射法是在驻军云南之后,被少数民族的象兵多次骚扰打怕了才想出的变革。有时候,战争就是这样,明初军队战无不胜,尤为依赖步兵和骑兵,便不会想着去革新战术,而沐英在云南被少数民族打得一鼻子灰,最终练成了一支明初最可怕的火铳部队。
现在,夏子凌只不过是把沐老爷子发明的战术提前教给了他儿子而已。不过,好在夏子凌目前编在沐英军中,这样的发明,最后还是会落到沐英头上,也不算太对不起他老人家。
“此法甚好,”沐晟高兴地拍了拍夏子凌的肩膀,“今日你在前线表现很好,我正想要举荐提拔你,既然这战术是你想出来的,可有兴趣助我训练这支火铳部队?”
“……”夏子凌有些错愕,他向沐晟献这战术,为的只是破了现下普定之困,却没想到人家这么给面子,居然准备把这么个光荣的重任交给自己。
见夏子凌久久不语,沐晟追问到:“怎么,你不愿意?”
“承蒙沐将军厚爱,末将自然愿意。”夏子凌答得铿锵有力,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正是赶着要建立功勋,好在蜀王面前表现自己的时刻,这样的机会当然不可能放弃。
“那就好。不过……你要率领这火铳营,也得有点真本事才行,我从来不用无能之人。”
“……”原来还要考验啊,这沐晟,先给甜头再加以威慑,深谙为将之道,年轻轻就官至正二品,看来也不完全是拼爹得来的。
“走吧,先让我看看你的射击技术如何。”
第20章:普定之战(三)
沐晟说试就试,立刻差人送来一支火铳,带着夏子凌来到账外空旷之地。
明初的火铳操作复杂,需要一只手托住铳身,另一手持火褶点燃,然后再瞄准射击。这便需要眼明心静、反应极快,因此,很多初学的士兵需要两人配合,一人还不能完成发射。
幸好夏子凌对火铳很有兴趣,一到军中就找了一支来研究,从前当警察的时候又惯于使枪,在瞄准和意识控制方面很有心得。于是现下操作起来,指哪打哪,填装火药和射击的速度都比熟练的火铳兵还要快上一截。
看了夏子凌的表现,沐晟很是欢喜,看来他平日确实付出了不少努力。
“好,明日我就禀明父帅,挑选右军中干练的火铳兵,随你一起训练,务必五日之内把阵型练成。”
“是,末将遵令。”
沐晟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日禀明沐英后,便从右军中挑选了两百名熟练的火铳兵,拨给夏子凌驱使。夏子凌将他们每五十人一组,分作四列进行训练。
这些兵士都是常年用惯了火铳的,新的战术其实并不复杂,只是要做到各列直接无缝衔接,对象兵造成连续打击而已。为了让没有见过大象的中原士兵见到大象时不至于惊慌失措,失了准头,夏子凌还让人画上数幅巨大的大象画像置于阵前,当做靶子,并让一些士兵射击时埋伏在一旁,学做大象的叫声。
这样的训练场面乍看有些滑稽,不过后来却证明真正起到了作用。
沐晟虽然给了夏子凌五天时间,但是夏子凌深知拖得越久,对明军越是不利的道理。是以加大力度,只用了三天,便把火铳部队训练好了。
于是,作战前一天,诸位将领再次聚于傅友德帐中商议进攻计划。夏子凌由于身负率领刚刚组建的火铳营一职,得以特许跟在沐晟身边,旁听众将议事。
夏子凌第一次参加这样军中高层将领的会议,难免有些好奇,暗自把各位将领打量了一番。正位上坐的是傅友德,年近五旬,看起来慈眉善目,眼中却闪烁着精明之光,一看便是能武善谋、沉着冷静之将,这位历史上从未打过败仗的将军,一直是夏子凌比较钦佩的人之一。傅友德右侧坐的是沐英,与他两位儿子一样,三人均是英气外露的勇将之相。
傅友德左侧坐的是朱椿,夏子凌还是第一次见蜀王的戎装打扮。朱椿此刻未戴头盔,束带绑住的乌发垂在银甲上,威严中又透出几缕慵懒的俊逸之气。年纪轻轻与那么多久经沙场的勇将坐在一处,竟然不显得逊色,反而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夏子凌不禁在心中感慨,莫非这就是天生的皇家之气?
“明日我军将与元军决一死战,现下虽有火铳营克制象兵,”说到这里,傅友德望向沐晟,顺带也给了站在沐晟身后的夏子凌赞赏的一眼,让他心里相当受用,“不过攻城之计,还要与诸位将军细细商议。”
沐英首先表态:“现下我军已有克制象兵的秘法,我建议仍然按照前日专攻一门的战术布置。”
对于沐英新训练成的火铳营效果如何,其他将领心中都有些打鼓,如此倚重火铳营,万一强攻不下,恐怕又陷入那日的僵局之中。不过在座众人虽然有些疑虑,但沐英在军中地位甚高,他这话一出,别人也不敢开口了。
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傅友德开口说到:“火铳克制象兵虽好,但是城门甚小,恐到时候大象惊了堵在门口一番踩踏,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听到傅友德说出大家心中的疑虑,诸将皆是松了一口气。其实沐英这样的提议不免有些私心。如果强攻一门,火铳营和先锋部队都出自右军,那么攻克普定的战功就是沐氏一家的了。
明朝天下已定,武将的用武之地已大不如前,此次出征的三位将军,虽然都是侯爵,但其中又有所不同。傅友德是累军功升至侯爵的,而蓝玉和沐英,虽然都是不世的勇将,在平定天下的过程中由于还年轻,并未建立太多功勋,前者是靠姐夫常遇春,后者是靠义父朱元璋才升至侯爵。
此次平云南之战,两人都卯足了劲想要证明自己,何况侯爵之上,尚有公爵,谁不想占尽功劳,战后论功行赏,或可更进一步。所以,此刻沐英可以说有几分急功近利了。
沐英随即请命道:“将军,我愿率右军十万之众,誓死攻下普定城。”
傅友德并不怀疑沐英的能力,现在有了火铳营克制象兵,以右军十万之众,要强攻下普定,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但是现下北方残元势力虎视眈眈,如若此次在南征中损失过大,恐怕朝廷五年十年再无力气集结大军,一扫漠北。洪武帝对于平定云南,本就奔着能不战就不战的原则,当初还曾提出愿意保持把匝剌瓦尔密梁王的地位以求一统的条件,因此,此战损失过大,不管是皇上还是他自己,都是不愿意看到的。
对于沐英的请命,傅友德不疾不徐的回答到:“文英,以你的能力,强攻一门定能下之,但我恐右军损失过重,中军一直养精蓄锐,不若佯攻另外三门,与你策应?”
文英是沐英的表字,傅友德语气委婉,这个建议实则是极好的,沐英却不领情,道:“目前火铳营只有两百人,倘若元军在各门用象兵对付我军,恐怕火铳营分身乏术,伤亡更大。”
傅友德沉吟片刻,道:“文英此言也有道理,各位将领意下如何?”
主帅问到,在座诸将纷纷开始表态。虽然大家一开始有所顾忌,但武将毕竟不似文臣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既然两位将军在进攻策略上有分歧,大家也开始站队了。
趁着场面一片混乱,夏子凌拽了拽沐晟的衣角,附在沐晟耳边说到:“将军,大象一惯生活在云南南部气候炎热之地,此次普定城中出现的大象定然是从别处借来的。”
“哦?那又有何关系?”
“普定属贵州地界,现在又临近冬天,天气渐冷,大象对这里的气候不会很适应。那日我观察了一番,守城的几头大象两眼无神,似是状态不太好。”
“嗯。”沐晟点了点头,似乎对夏子凌接下来的话有了几分兴趣。
“既然是借来应急的,我想城中大象的数量不会很多,而且那日我在城墙上看普定城内,除了城门口,街道上并未见到其他大象的身影,普定城内的建筑也应当没有能藏匿这等庞然大物的地方。所以末将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在一道城门处和敌人死磕,不如攻其两处相对的城门,敌人的象兵虽然厉害,数量却难以分守两门,到时候在一门牵制住象兵,另一门很容易就能形成突破。”
“此外,如若强攻一门,就算克制住象兵,我军可以不计代价突破,大象被激怒之后在城中乱跑,恐伤了城中百姓。所以末将认为,强攻一门何止是不宜,完全是不能。”
“嗯。”沐晟轻应了一声,其实他的想法与夏子凌不谋而合,不过自家老爹想立首功,他也不好当面反对。
众将讨论了半天,支持沐英与支持傅友德的竟是旗鼓相当,于是,傅友德转而征求朱椿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