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利恩被这些视线扎得心烦意乱,这让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但此刻不是可以临阵退缩的关头,他一改常态,毫不避讳地直视兄长带火的眼睛。
……救我。
这是他微眯的瞳孔中流露出的话语,克里冈挑了一下左眉,向他伸出了手。
扎利恩只停顿了半刻,便轻轻握住,跟着对方的牵引走到他的身旁。这个过程只有短短的六秒,没人知道兄弟俩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去对抗那股肌肤相触时产生的剧痛。
“家弟乃是头一回参加庆典,规矩知道得不多。倘若这段时间不小心冒犯了谁,我克里冈定当亲自登门致歉。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这番潜台词为谁敢笑我弟我灭了谁的开门语让闹腾不休的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大家不知道是应该先惊讶于看到灭世者弟弟的真容,还是先惊讶于此举与兄弟不和的传闻大相径庭,但所有人都开始搜索记忆,看自己之前有没有遇到过这个蓝衣青年,又有没有对他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举动。
扎利恩的出现让好奇心强盛的妖怪们找到了茶余饭后争论的焦点,他们可以从兄弟间的种种传闻吵到扎利恩的战斗实力,毕竟这条冰龙就像蛰伏在大英雄身边的一团迷——要么极无能,要么极厉害,八卦从来没有暧昧的模糊地带。而只有当蓝衣青年站在克里冈身边的时候,大伙才发现他身上的魔影竟然丝毫没有减弱,既没有被烈火压下去,也没有改变自身的颜色,这份暗流涌动的强大魔力毫无疑义地向世人昭示着他们身上的确流着同样古老高贵的血,让不少同类无比羡慕。
因为冲击性的情报来得太突然,没有人分神去考虑他们为何要幻化成人类的样子,只是交换着自己都不知道哪儿来到情报,交头接耳,暗中观察——无论兄弟俩去到哪儿都有人跟踪,只为了一睹凛冬领主的面容。
换做以前,兴许没有这么大的轰动,但现在的凛冬领主可是青铜之约名正言顺的限定者,他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与天神抗衡,而不必受到责罚。这让他的身上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
“我觉得这次回去后……我的森林要变得更加热闹了。”扎利恩从牙缝里挤话来。
“随他们去。”这边,克里冈却是一脸平静。
“……我听到有人叫我忘恩负义的小鸡,你打算解释一下怎么回事吗。”
“这个嘛,”男人的脸抽动一下,“也没什么。你也知道他们觉得我们关系不好。”
“不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就是不好。”
“嗯哼。”
“他们还打算在背后盯梢多久?”
“我说了,随他们去,查理,别弄得自己不痛快。”
“待在你身边本来就已经注定要不痛快了!”扎利恩低声抱怨着,暗中搓揉刚刚愈合的手掌,“……你也是,发什么疯弄的这一出,我的手指头差点就烂了。”
“没有那么严重,而且当时你看上去还是很享受的。”
“——就是这么严重!谁——谁享受了!!”扎利恩没法把心中的烦躁停下来,“——我发现他们都盯着我的头看!这不好……这很不好……”
“你该高兴才是,这下就要有人叫你国王了。”
“国王个鬼!谁敢这样叫,我就敢把他们种在土里!!”
而这一届狂欢节落幕之后,虽然没有魔兽因为那顶冰王冠而将扎利恩叫做国王,但‘冰王子’的称号倒是不胫而走,这个称谓历经千山万水传到凛冬领主的耳朵里时,差点让他崩溃。
16.
经过蜿蜒的小路——对人类来说算得上大路——渐渐上升,跟在身后的家伙们终于开始减少,让扎利恩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一座山位于峡谷主入口的右侧,高木丛生,年复一年归根的落叶将地面铺得柔软舒服,踩上去还有好听的‘嚓、嚓’声,扎利恩玩脱了两次,沿着落叶边踩边跑,都被火龙无情地拽了回来,现在后领处还有火烧的痛楚。山脚仍有不少长途跋涉、已经就地而眠的魔兽,但越往上,就越不见人烟,他们正走着的这段路连光都已看不到,只有身后锣鼓喧天的吵闹声诉说着这儿的确是狂欢节的举办地没错。
顶端就是两天后七大怪王将要下榻之处,所以没有多少人敢涉足这个地方,就连头一次来的扎利恩,也感觉到气氛不大对,他频频回头偷看峡谷深处,然后小跑跟上和自己拉开一大段距离的哥哥(中途又跑去踩了落叶一会儿)。
“今晚睡这儿……?”
“不喜欢?”
“不是……不过我问过,他们说你一般都在竞技场那一块圈地的……”
“那儿有地热,而且没人打扰。”
“其实,你知道吗,我觉得不管你睡哪都没什么人敢打扰。”
“这儿的风景更好一些,但就在庆典中心上方,太吵。”
“……现在就不怕吵啦?”
“嗯。”
克里冈面无表情地说,“身边有个更吵的。”
扎利恩一下子鼓起一肚子气:“……你要真嫌我吵直接让我去坎娜夫人那儿待着好了!!”
“我倒是没嫌。”
“少来!!这语气不是嫌是什么——好吧就算你一直是这个语气——那你也……就——总之——我说话的时候你总是板着脸,也不和我说说你的想法!好几百年来一直这样!这次你还算说得多了!”
走在前面的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害得他差点一头撞上去。
“我如果不开口,你就会一直讲。”他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扎利恩一时语塞,气也立马瘪了下去,“……是……是、是吗……是吗,哦……其实我是觉得吧……好啦,我的声音的确不算好听,说的东西也没、没什么内涵……还真……真挺吵的……”
“如何,”男人没让他支吾完,兀自转回头视察面前的平地,“你是打算睡这儿,还是继续往上走。”
“……上面就是七王顶?”
“对。”
“那还是这儿吧——到时候要是打扰他们,我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怕什么,他们又不会杀了你。”克里冈指了指扎利恩的冰王冠,“到这儿,应该可以摘下来了吧。”
“什么?”
“我们这会儿靠这么近,你就不觉得奇怪?”
“……奇怪?”
扎利恩盯着兄长的眼睛,突然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疼痛的确还在,但不至于令人生厌。这和在无法之地中感觉到不一样——西泉削弱的是所有的力量,将他们强制贬低为普通怪物,从根本上根除了他们的相斥感;而这儿更多的是对疼痛的抑制,魔力仍在体内,不减分毫,但似乎有什么更恐怖的气场将疼痛屏蔽到了一张黑色渔网的后面,让他们得以靠近彼此。
“这是……什么?”
“七王顶蔓延下来的。”克里冈抬头看了一下,“那几位怪王也需要彼此制约,上面埋着他们的血契。”
“……抑制我们的是……七王的力量?”
“对。”
克里冈抬起头,只需看一眼满脸哀怨的青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但自己终究也只能苦笑一下,又说了一声:“……对。”
——就连七王联手的强大力量,也只能让他们兄弟间靠近到这个地步罢了。
两人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各自低着头,让风声载着喧嚣在彼此中间盘旋了一会儿。
扎利恩偷偷瞄着哥哥,打破了沉默:“……那……要……要不要再往上走一点儿?”
这一次,愣了一下的高大男人终于笑出声来。
“……哪一个?”
“那一个。”
“哪一个?”
“——那一个!白色魔影的那一个!你是不是瞎!”
“哦哦……就是树底下站着的那位?”
“对。”
“那就是克里冈的弟弟?”
“就是他。听说他们从小就不喜欢对方。”
“可我听到的不是这样呐,南方来的小妖都说克里冈先生还是很疼爱他的。”
“拉倒吧,你听说过他们会一起活动么?”
“……那倒没有……哎,西峰那一次算不算?”
“当然不算!伽伽娜告诉我,那是他弟弟自己得罪了天神,胡闹。”
“哎哎?——是、是这样吗!?”
吵杂的议论声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在扎利恩已经听从兄长的建议,不去费神搭理,所以至今还没有发生无法挽回的乱战。
他知道自己和兄长互不往来的举动会引起外界猜疑,但他不知道竟然是如此的五花八门,甚至有一些传闻的精彩程度让他对八卦者的想象力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想来,在乱影森林里和他聊八卦的小怪们还是很顾及他感受的,没有全部挑给他听,这次回去可得对他们好一点了。
大多数情况下,遇到有声名显赫的家伙来打招呼,克里冈都只是平静地望着对方的双眼,让他们自己把话说完,鲜少几次克里冈会回应的,扎利恩也会识相地跑过去问候。好在四年的突击学习没有白费,凛冬领主喊出的名字分毫不差,还会以一些对方家族的小趣事来调剂气氛,就连克里冈也偏头看他,以示惊讶。
“……我得承认,我没有料到。”
待来客面带满足地离去时,克里冈沉沉道。而他的弟弟已经飞快扫去所有典雅,像个野人一样吃了起来,就连平日里少有同类指染的无芒酒他也喝得欢脱。
“你当真觉得我就是胡乱过来那么一玩儿?”葡萄赛满嘴的青年看都不看他,“让你丢脸对我没好处。”
“受宠若惊。”
“切!不就几个名字而已,两个星期就搞掂了!”扎利恩眨眨眼睛驱散有些恶心人的头痛,没好意思说自己足足背了四年。
“两个星期你就把福塔赛那一百七十个配偶的孩子都弄清楚了?”克里冈笑笑,“我敢说除了你,这儿没人知道。就连福塔赛自己都不知道。”
“……”这会儿,扎利恩开始认真考虑自己是不是记了太多完全没必要的东西。
“不过我还是得说……”
克里冈毫无预兆地凑了过来,差点让扎利恩被葡萄呛到。
“确是算得上骄傲之事。”
蓝衣青年斜眼看着他,尽全力不让红晕出现在自己脸上。
“……分内罢了。再说了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父亲!”
“我敢打赌他也很骄傲。”轻笑一声,克里冈也拿过一颗紫红色的葡萄,放入嘴中。
在扎利恩的印象里,哥哥很少吃水果,要吃也是吃热气满满的杏子一类,而且数量都不多,因为那东西对他来说不是必须的。所以这个举动是不是说明他的心情很不错?
不远处有打斗声传来,为了争夺睡觉位置大打出手的两只怪物吸引了众人眼球,场面一度混乱,还有不少喜欢起哄的家伙慢慢聚集。扎利恩刚想表明没有外人的打量,他感觉好过多了,就有一位曼妙女子走到了面前。
“诸事万福,赫塔洛斯之子克里冈,赫塔洛斯之子扎利恩。”她行了个非常漂亮的见面礼,甜甜地微笑着。
扎利恩冲她点点头,但克里冈没有动。如果没猜错,那女子应该是一只石精,看样子侍奉着什么名门贵族,因为加在她原本魔影上的家族之光非常耀眼。
“这个,请灭世者过目,”她得体地递上了一张制作精美的风干鹿皮信笺,和一支杏花,“主人说了,头一次与贵弟见面,希望正式一些,明日晌午会在琥珀潭边静候二位。”
克里冈接过信物,还是一话未说。
“这么神秘的邀约,真是不多见。”非常不喜欢那信笺飘出来的香气,扎利恩探出脑袋问,“能不能冒昧问一句,你主人的名字是?”
“扎利恩说笑了,主人虽然也和您一样深居简出,但您应该是非常熟悉的,”石精一直低着头进行回复,看样子被言周教得很好,“埃拉伯坦尼长女,名为狄尔摩诃丝。”
这个名字对扎利恩来说确实称得上熟悉——但也仅仅是熟悉而已,再无其他。他依稀还能记起,自己似乎从一个温柔的声音中听到过这个名字。而说到温柔,想必就是自己的母亲了。
埃拉伯坦尼是古老血脉的最后一支,背到他们的时候扎利恩已经濒临极限,而且不知何故,冰面开始频频产生划痕,让他无法清晰看到这一棵家族树。原本以为是洞外的水妖在捣鬼,可是怒气冲冲跑出去后,却又发现空无一人。
闹剧发生了好几次,抓狂的扎利恩索性就不背了,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加里费斯迎娶配偶的仪式上。
再后来,从得到蓝米斯花种的兴奋中恢复理智,再想临时抱佛脚时,时间已经不够,他不得不放弃调查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自然也没有发觉一直困扰自己的‘狄尔摩诃丝’就在其间。
“告诉她,我要带家弟熟悉熟悉这奥西古达大王峡谷,如果有空闲,自然赴约。”
“……可是,灭世者大人……”
“走,查理。”
红袍男子绕过石精,向七王山走去。扎利恩见状,只得对女孩礼节性地笑笑,而后跟上兄长的脚步。
“……哇哦,狄尔摩诃丝是谁?你的又一个爱慕者?”扎利恩压低声音,悄悄问。
“我以为你把家族树都背下了。”
“……说来话长,唯独没看到的就是埃拉伯坦尼家族树……大概冰镜也觉得烦了吧?”
“……”克里冈没把自己干扰冰镜的事实托出,反正对方也没开口问,“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有哪儿想逛么。”
“现在没有,都这么晚了,我只想好好睡一……你是在转移话题吗?”
“不。我会告诉你的。”克里冈越走越快,“在合适的时候。”
17.
合适的时候。
其实对克里冈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合适的时候——或者说,什么时候都是合适的时候。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当年坐在红色王虫的背上,和弟弟趟过莱尔湿地之时,他也是抱着这样的决心邀请他前来百鬼狂欢的。
父亲将这件事告知于他时,他刚刚步入成年,正在选择领地。其实各大血族并不奉行指腹为婚,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兽类,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只有一个配偶——只拥有过两个配偶的父亲已经是特例了。但这也意味着,那种情况出现的时候,不是迫不得已就是特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