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年,在对神的种种祈求中听不到任何回应的绝望中,村民们开始认命般地种树了。
但是树木无法长得飞快,哪怕那位立在边缘的伐木者年如一年注视着,树苗们还是保持着自己的步调,每天只抽一片叶子。所以在需求越来越大、储备却越来越少的压力下,村子中多了许多由石块和泥土搭建而成的屋子,石屋虽然难以建造,但优点也是有目共睹的,它坚固、宽大,通风良好,最重要的是既防虫又防火。
扎利恩坐在一间由打磨过的石材搭建而成的酒馆中,觉得阵阵轻抚在身上的风非常舒服。
“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已经吩咐大伙去烤乳猪了,稍安勿躁。”肥头大耳的经营者一边在石桌上来回刷洗,一边对蓝衣青年露出一嘴缺牙的笑。
扎利恩礼貌性地点点头,继续喝着他手中的清水。
这次到村子里来玩儿,他没有更改自己的招牌外貌,因为上一次见到这张脸的人都应该不在人世了,而当时有幸见上一面的孩童,大概没有那么顽强的记忆力。
“你说,你是从哪个地方来的?”
“山羊城,说来好笑,我愣是没在城里见过一头山羊。”扎利恩耸耸肩,将自己的谎言圆得天衣无缝。
“可真巧!我有个老朋友在那儿!”一位老翁转过身,打量着眼前的青年,“我们的儿子都跑到大王国从商去了,他有时候会帮忙照顾他儿子的商品,就搬到了山羊城,那儿比较方便。”
“是的,离普鲁森大士的宫城只隔了一个城邦。”扎利恩点点头,举起杯子,“为山羊城干杯。”
“干杯!”
老翁一饮而尽,报上了自家姓名,“赛恩·切利斯坎达。”
“查理。”
“噢,听上去不太像山羊城的名字。”
“也是从小随家父落户的,老家的没什么名声,一般我也不说。”
扎利恩又喝了一小口,对酒馆角落偷看自己的女士们报以绅士的微笑,她们便发出一阵可笑的惊呼声。
“说来听听,指不定我听过?”
“哦,哦呵呵呵……相信我,你绝对没有听过……”
“我年轻时走过的地方可不少。”
“不管你去过哪儿,世界永远更大,”扎利恩看着他,“大得超乎你的想象。”
“有道理。”
老翁没再追问,继续咀嚼自己盘子里的鱼干。
虽然压抑了所有的魔力,村子还是因为扎利恩的到来而显得愈加冰冷,年幼的跑堂不得不拼命地往炉子里添柴火。但那位刷洗桌子的酒保狠狠踢了他一脚,不让他浪费来之不易的干柴。
“现在的冬天比过去难捱多了。”
“只要愿意改变,就没有一无所获的秋天,也没有捱不过的冬天。”扎利恩最后喝完杯中的一口,将金币丢了进去,起身离开。
“……嘿,今晚你住哪儿,外乡人查理?我认识一家服务不错的旅店……”
“不必打扰,逛着逛着就找到落脚的地方了。”
蓝衣青年挥挥手,在女士们的哀怨声中走出了石屋,一路向西踱去。哼着小曲跳进浓雾弥漫的森林中时,他打了个响指,让稀稀疏疏的小树苗们迸发出勃勃生机,而后看都不看那凄凉的砍木人冰雕,消失在无边的黑暗尽头。
13.
就在扎利恩认为狂欢节之前不会有任何消息能让自己一惊一乍了的时候,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露面的土黄色豹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丢给自己一个晴天霹雳。
“总之,就是这样。”
“……”
“她叫西尔莎,我觉得是时候让你认识认识了。”
“……西尔什么鬼?”
“上一次去狂欢节的时候,认识的。”加里费斯说得非常平淡,一丝起伏都没有,“我答应她在下一届狂欢节前会给她答复,现在是个好时机。”
“……好时机?……嗯?好时机?……你和她挑了40年豆子,你跟我说这是个好时机?”
“我们只是认识了40年好吧!豆子顶多挑了15年而已……”
“所以不管是40年还是15年,你从来没有想过和我说一声?——你那么趾高气扬地指责我没有告诉你我想找个配偶,然后自己倒是藏了一个真!正!的配偶!?”
“……我是想确定下来了再告诉你的,比如,现在。”
“——还真亏你说得出口啊!!四十年前厚着脸皮跑到我的地盘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突然告诉我你其实有个挑了十五年豆子的对象,而且打算在这儿和她结为配偶!——我都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骂起比较好了!!那什么西尔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也没有人禀告我你在这森林里和什么家伙在卿卿我我又是怎么回事!这儿可是我的地盘哎!——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深思熟虑还是心血来潮呢!”
“嘿,我那风流成性的大哥死之前已经给我爹生了个孙子,我可是无牵无挂,一身轻松,就算是心血来潮也无可厚非吧?实在不喜欢的话,再换一个就是。”
“——很像你会做出的事!!”
“再说了,她之前也没来过乱影森林……我知道你不喜欢有什么陌生的家伙在这儿出现,对吧,平时都是我去她那儿的。”
扎利恩呲了一声:“我管你!还平时都是你去她那儿……她是谁啊,就连刻尔帕洛丝都不一定有那么大面子吧!?怎么,她就是你心上人?”
“唔……”加里费斯实话实说道,“……并不是。”
“还不是!?——你为个奇怪的家伙身份都放下了也不愿意争取一下心头好——莫非你心上人名花有主了?”
“还没有,不过我觉得也快了。与其满心痛苦地等到那一天,不如自己先找好个伴,这样回家大哭的时候还有人安稳。”
“……你的脑子不正常,加里费斯。”扎利恩完全不能理解这只豹子的想法,“我说真的,你不正常。”
“谢谢夸奖。”豹子却咧嘴笑了起来。
看着旧时好友的脸,冰龙深深叹了口气,妥协道:“一定要这几年么?能不能等到狂欢节之后?到时候好好帮你们布置一下,也有时间去弄祝贺的金子花,虽然这个季节比较困难……”
“离狂欢节还有四年呢,你有那么忙么?”
“说得好像我自己想忙似的!”扎利恩抬起头,“我现在做梦都是梦见那些同伴哄堂大笑的嘴脸!都快弄得我神经衰弱了!那些大家族的后人除了小时候和我玩得比较好的,其余我一概不认识!背同辈的名字我都要背出病来了,更别提他们的老子或者他们四处乱生的种!”
“那的确是非常辛苦的差事,不过像你这么与世隔绝的魔兽也不多。背到谁了,我帮你记一下?你可是灭世者的亲弟弟,大伙口中的名人呢,自然不少家伙等着看你笑话。”
“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克里冈的,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不只是我,他自己脸上也挂不住!”
“放心吧,他对你的容忍度比你想的要高得多。”
“这不是容忍度的问题,是名誉问题。”
“嗯……”
加里费斯想了想,点点头,“你还是很在意克里冈的嘛。”
“——我——我在意的是——我在意的是我父亲赫塔洛斯的名声!要是父亲的地位没那么高,我才懒得给自己找罪受呢!”
“我来帮你吧,我都记得七七八八,还可以给你讲一下有助记忆的野八卦。”
“……那你和西尔……西尔……”
“西尔莎。”
“你和西尔莎的事怎么办?”
“我已经答应她会在百鬼狂欢上介绍她是我的配偶了,所以……似乎没有拖延的方法呢。”
“那就先忙你的事吧。”
“其实也不用大动干戈,我们在小瀑布下简单举行一下仪式就行了,你就来露个面。”
“绝!对!不!行!”扎利恩伸出蹄子,“其他家伙我管不着,你既然是在我的森林里扎窝的,那我就得管。而且你不仅是我的朋友,还是帕克里托夫的儿子,你身上流着的可是大地的血,大地看着呢。”
“大地已经知道我太多秘密了。”没有再推托,加里费斯笑着低下了头。
他把脑袋靠在扎利恩的脖子上,后者没有把他推开。野冰窑里没有任何味道,连主人扎利恩自身的味道也因寒气的冲洗而变得淡不可闻,但这种空无一物的感觉让加里费斯慢慢放松下来,如果世界仅仅存在于这个寒冰窑洞中就好了,他和心仪的凛冬之王谈天说地,不受任何打扰。
这样,他就不用看着年幼时狂艳动人的欲望之火被尘世磨成如此可悲的模样,也不用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竟然是如此踌躇不前的懦夫。
如果想和同性同伴生活在一起,不打算向异性求偶的话,也是可以的,那种情况称之为‘比翼’,虽然出现的概率很少,但也算是魔兽中不成文的规定,就连七王也会点头允许,没有人会为此嚼舌根,反正大家要是乱来一点也能到处留下孩子,七王之首海德拉的父亲就是很好的例子,似乎随便走到一个怪王领地都能找到和他有点血缘的魔兽。不过海德拉不会承认名不正言不顺的兄弟就是了。
有好几次加里费斯都想表明自己的意图,那个时候他年轻得多,冲动让他夜夜难眠,只要到了玩耍的时间,就一刻也停不下来。学着所有伙伴的模样在克里冈身后转悠,甚至为了更加接近他们的家族,将其称为‘克林大哥’。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离胜利非常之近——扎利恩向母亲开口,要求认他作干弟。
可是克里冈站在旁边,他的反对异常武断,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只用了一秒钟,就打碎了加里费斯所有幻想。
不是没有过直接向扎利恩表明的想法,他不害怕被拒绝,他害怕的是被拒绝之后将会发生的事——克里冈在漫长的岁月中似乎一直对他有所怀疑,不知是自己真的掩饰太好还是运气极佳,从未受过对方发难,现下若是自己亲手捅破这张纸,克里冈所采取的行动是他不敢想象的。
如果自己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扎利恩,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而且再多的借口也没法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确是个懦夫。
“哼。”
自我嘲笑的声音从加里费斯的喉咙深处传来,令身旁的冰龙不明所以地回头。
“不舒服?”
“不。”豹子没有把脑袋移开,还顺势蹭了蹭,“只是没想到找配偶这间事,我完成得比你早。”
“你这是嫌我老?”
“哪儿可能,再说了,你都算老的话,七王算什么?”
“切,油嘴滑舌。”
扎利恩笑了笑,继续查看冰面为他展现的血谱图。加里费斯瞄了一眼他无意识扇动的小耳朵,也跟着笑笑,随后慢慢闭眼假寐。
和配偶结合的仪式终于还是赶在了狂欢节之前举行,扎利恩第一次见到了旧友口中的西尔莎。她的本体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白色的衣料有些随意的挂在肩上,头上戴着花环,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有着人类那种独特的韵味。
她当然不是人,让扎利恩惊讶的是,她是一只冰妖,属性和自己非常相近。但对方毕竟是妖不是兽,就身份而言整整降了一个档次,也不知道老朋友看上她哪儿。
加里费斯懒洋洋地驮着她走进河中,躲在瀑布后面的水怪们发出有些滑稽的欢呼声,平时只有一片温和水幕的小瀑布突然奔涌起来,巨浪从众人头顶飞出,将地上的一切狠狠地打趴在地,除了扎利恩,所有观众无一幸免。
事实上,扎利恩除了贡献出乱影森林给大家胡闹外,还就真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了,因为加里费斯将这一消息告诉父亲后,他的父亲告知了正在地狱中郁郁寡欢的帕尔赛福涅,那位女王立马着手操办了一切。
这是凛冬领主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看到这么齐全的百花盛宴,因为花朵太过繁多,他不得不站在野冰窑顶上俯瞰这一切,远离因提前狂欢而失去理智的众妖们。
仪式只需邀请双方的血亲之人——如果希望的话,还可以邀请挚友,所以扎利恩并没有通告克里冈,也没有通告坎娜。
加里费斯的妹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只高原小怪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那双可以前后转动的眼睛让扎利恩想起无法之地中的紫色刺子蛇——他惊讶地发现,经过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记得那位有着点头之交的女士的名字:兰恩。
她还活着么?
克里冈最后帮她弄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么?
……谁知道呢。
凛冬领主耸耸肩,深吸一口气,看着懒洋洋笑着接受祝福的老朋友,想象着百鬼狂欢是不是也是这副欢快嘈杂的样子。
欢快嘈杂,嗯哼,就像卡布鲁海姆大草原一样。
……
不知怎么的,当下,一个念头蹦了出来,在他脑中响起一声雷鸣,这件事像一只巨大的爪子,用力的抓紧了心脏,使其跳快了两拍,并将其脑海中对百鬼狂欢产生的期待感和害怕感消除殆尽。
……地府夫人帕尔赛福涅之所以能献上如此美丽的花海,是因为她的母亲——德墨忒尔,这位掌管大地收成的女神,自然也掌管着结出果实的鲜花……
“米斯……”
扎利恩大气不敢喘,他低喃着只存在于故乡的名字,伸长脖子,飞向空中,在森林中的每一寸土地寻找它们。
他的心脏似乎跳进了气管,紧接着就要从嘴巴冲出,这份紧张感拽着五脏六腑,让他从东到西,在庆典的欢闹声中来回寻找。那种确信和渴望没有给他留下第二种答案,他仿佛已经知道,就在这一天——在他的王国之中——他会找到记忆中永远不会褪色的靛蓝。
而在加里费斯向众人宣布,冰妖西尔莎从即日起,将成为为他繁衍子嗣的第一任配偶时,在风中傲然挺立的蓝米斯花终于映入凛冬领主的眼帘。
14.
冰龙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百鬼狂欢开幕,在加里费斯的印象中,打从自己搬来乱影森林开始,就没见过他如此开心过。
他像疯了一样给自己和西尔莎的新家塞满不需要的用品,在人类的村落和他们围着火炉彻夜跳舞,喝着他们粗糙酿制的刺鼻啤酒,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两个姑娘转了八十七圈,据说那两位姑娘到现在都还在卧床。
扎利恩的确感到了强烈的快乐,他甚至又做了一次无比真实的和克里冈相拥的梦,这次他没有恐慌,也没有裸着身子,只是和哥哥紧紧地抱在一起。他转着圈,像个孩子一样大笑着,梦里的卡布鲁海姆开始长出了稚嫩的芽芽,母亲的地宫裂开一道口子,米斯花疯狂地长出,缠绕着他和兄长的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