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击来得异常突然,冰龙的蹄子还没完全离开火山岩,就被猛烈地推了一把,还跌在身后的洞中,差一点撞碎关押提尔狄的冰牢。
“扎里——拉雯!”
已经陷入绝望了的提尔狄惊叫起来,看着化成人形的顶头上司,心中一阵狂喜。
“……给我让开。”
扎利恩愤怒地抖着犄角,面前戴着头盔高举双手的男人却丝毫不退。他的人类装束和阿里斯没什么不同,他更高,却没有那么健壮,而且为了抑制冰龙,他现在的体型只比巨人小一丁点。
直视这位挡在洞口浑身通红的火探,扎利恩微微露出了利齿,惨白色的冰屑从他脚边蔓延,攀附上每一块暗礁和灰石,就在他准备将所有碍事的家伙都冰在这个小小的洞中时,岩壁上传来了卡莱弗厚重的声音。
“再一次站在那个位置,为荣誉而战,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克里冈,但不是带着讽刺或者蔑视,而是认同和赞赏,“我也一直久仰灭世者的名号,想要与他分个胜负。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和灭世者交手,没有任何荣誉可言。这不是我期待的战斗,也最好不是大家期待的,不然……我要让你们失望了。”
乱糟糟的天坑似乎安静了下来,就连扎利恩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刚才听到了什么,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正因大口大口地喘气而起伏的胸口。
“不过,假使最后站着的真是你,灭世者克里冈,”卡莱弗轻笑一下,“下一届铜牢竞技,可要小心了。”
不知谁的口哨声打破这股寂静,现场再次沸腾起来,好像刚才没有任何打断他们狂欢的插曲一般,大家突然对四十年后无比期待,原本只是好好看戏的现场开始起了变化,对灭世者的呼声越来越高,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没有‘革律翁’这个巨人了,大家暗地里开始相信他们能在下一届竞技场上看到灭世王克里冈与无妄者卡莱弗的精彩决斗。
火龙熄灭背上的火,微妙却郑重地对上方的魔兽点了一下头,接下他掷地有声的宣战。
“……呼咻……”
终于从冰牢里脱身的提尔狄受到的惊吓反而最大,“……扎利恩大人……你真是……差点儿把我给吓熄灭了……”
蓝色单衣的长发青年沿着洞壁坐下,双手抱胸,头埋在膝盖间。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揉揉干涩的眼睛,抬起头来。洞外的声浪还在继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不会再有人向克里冈挑战了,反正距离黎明已经不多时,连卡莱弗都公开声明不会对阵克里冈,想必不会有什么不识时务的魔兽再自讨没趣。
“……药……是一种……白色的草……”他好不容易想起来要怎么开口说话,“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你们最好去问一下坎娜老师,她在离洞口很近的地方,那棵最大的雪松旁边……你们认识坎娜吗?”
“有点印象……银色头发的那位半人马么?她上次来找克里冈大人搭过话。”
“对。对,就是她。”扎利恩点头,“她知道得比较清楚……快去,不用我说,你们都应该知道塞尔佩恩特的毒不是闹着玩的……”
提尔狄夸张地闪烁了一下,戴着头盔的男人慢慢转头看他。
“……你知道我的任务是留在扎利恩大人身边的,对吧,拉雯……”
拉雯扭了一下脖子,一句话也不说,重新化成原形寻找半人马去了。
扎利恩向后靠洞壁上,就这么坐着,没有外出观看赛场中间接受所有欢呼的血龙,也没有开口问拉雯是怎么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的——就提尔狄的反应来看,他也不清楚。
“他不会使用黑火的。”
半晌,扎利恩开口道,“如果最后用了,前面做的都不对了。”
“我不知道,扎利恩大人……可刚才对阵寇曼大人的时候,克里冈大人就用了。”
“那不是攻击……他是在烧干净塞尔佩恩特留下的毒……那毒就算摊在地面上也能起作用。”扎利恩闭上眼睛,“我能感觉到他的力量在减弱。”
“您要和克里冈大人谈谈么?”
“……”
“扎利恩大人?”
“这娱乐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扎利恩压下声音,“根本都不一样。”
“扎利恩大人……”
“荣誉是留给真正的战场的,不是放在这里挥霍的。这不是荣誉……这和荣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大家都负着父亲的名讳——”
“他们的父亲要求他们这么做的么?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的父亲绝对不会!”扎利恩胸中压着一团叫不出名字的怒火,却无从发泄,“他从来不会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战士!他不需要站在一个坑里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也不需要等别人来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扎利恩大人……”提尔狄也变成了人首上身,头戴盔甲的人类,右膝跪在地上,“您怎么了?这就是规则啊,对吧。”
蓝衣青年被什么哽了一下,他低下头,克制住自己的失态。
30.
“对不起……”
“没关系,扎利恩大人不需要向我道歉。”
“……我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
扎利恩大声擤了一下鼻子,尽管眼睛还是干干的,他在外人面前毕竟哭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本就不是个藏得住事的家伙,但这几天情绪波动还是大得有些异常,这个发现是从得知兄长有个名叫狄尔摩诃丝开始的,从此就没消停过。他内心深处对这样的竞技方式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如果一开始站在下面的不是那条火龙的话,他现在说不定也和外面的魔兽们一起大喊大叫,甚至比他们叫得还要大声,还会给每一场的胜利者编上一顶冰王冠!魔兽竞技就应该见血、就应该胡来、就应该精彩纷呈险象环生!没把对手的腿咬下来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赢了……他明明都明白!而且,对,这就是规则。
振作点,查理!你见过的战场比外面一半的魔兽都多!况且这点伤对克里冈来说到底算什么?从卡布鲁海姆到无法之地,随便回想一个地方,都有比这可怕得多的处境!你是吃错东西了吗!?
“可能是这里的食物……酒……对不起,我不知道……”扎利恩再次把头埋进膝盖中,“谢谢你阻止我。”
“……阻止您的是拉雯。”火探小声说,“我什么都没做。”
“……他怎么知道的?你们不是不能隔空交谈么。”
“我也纳闷呢,他应该直接听候克里冈大人或者阿里斯调遣才对,但我不觉得是他们派他上来的。”
“你是说……我刚才发癫的事,克里冈有可能还不知道?”
“有这个可能,这得问拉雯。”
扎利恩的表情立马变了,看得提尔狄有些紧张。
“……怎么了,扎利恩大人?”
“你们……什么事都要向克里冈报告吗?发过毒誓?还是有什么条约束缚?”
“……”
提尔狄没有作声,他再一次猜到了蓝衣青年的意思。
虽然看不到头盔下面的表情,但扎利恩感觉到了对方的为难,沉默片刻后,他还是放弃了。
“……抱歉……我知道跟在克里冈身边很难做……”
“我可以为扎利恩大人保密。”
“我也只是……什么?”
“不过这要取决于拉雯,对吧,如果他说,我自然得说,如果他也愿意保持缄默,我可以当做刚才的事不曾发生。”
“……你……确定?”扎利恩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在他心中,火探从来只会听从命令,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愿,“你?提尔狄?你确定?”
“是的,扎利恩大人。”
“……”
扎利恩不晓得自己现在应该露出什么表情,这个答案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这时,一刻钟的时限已到,天坑中传来海妖甜美的歌喉,和各种扑翅的声音,扎利恩急忙跑到洞外。此时的克里冈已经被团团包围,这些崇拜者们虽然没有碰触他,可就是待在四周不走,似乎他折断的尾巴、化脓的龙翼、见骨的臂膀都是美妙的图画,百看不厌。火探们不得不开出一条路,让他们的主人走到场边卧下。
还想再接再厉凑上去的妖精们猛地被寒风扫开,冰龙面露恶相地从天而降,他在兄长身边踱步,不留情面地用尾巴抽打所有试图靠近的家伙,到最后,面面相觑的怪物们只能稀稀拉拉地散开,准备养好精神,等待再度天黑之后的决赛,扎利恩似乎还从吵闹声中听到了一声不讨喜的‘切’。
“有什么好‘切’的!他是我哥!!”冲着大概方向嚷嚷,魔群就散得更快了。
粗略看了一下兄长身上的伤,扎利恩决定省掉询问‘你还好吗’这一步。
“你是绝对飞不出这个地方的,之前你说过有一条供七王走的地下道,那条路我们可以走么?”
“你都说了是供七王走的,自然不行。”
滑腻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冰龙回头,看到了全身黑色的毒君,这么近距离地看他,还真是奇长无比。
扎利恩瞄了他一眼,又瞄了哥哥一眼,识相地退开,给他们让出空间。
“真亏你还站得稳,克里冈。”
火龙没有答话,扎利恩能看出他就是保持清醒都很困难,但他还是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黑蛇,并扯出一个恐怖的笑,算作回应。
“好吧,不管怎么说——现在就算说不服气也没有什么用——你没用你的黑火,我也没用我的蛊卵,要不是有个愚蠢的银徽,我也不见得输。”塞尔佩恩特吐了吐信子,“但是,要证明这一点,又得等上四十年了。”
一条翘鼻蝰爬了过来,把一片和扎利恩眼球一样大、闪着绿光的椭鳞放在火龙面前。
“把脓切开,塞进去。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嘶嘶嘶嘶……”塞尔佩恩特和来时一样慢悠悠地滑走,没再说多余的话,也没回头。
扎利恩盯了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收回视线的时候,正好看见火龙将翅膀慢慢地抓出一路深深的伤口,那令人作呕的脓液顺着纹路流到了地上。
拉雯回来得还算及时,在坎娜毫不吝啬的赐教下,他带回了整整三箩筐的草药,还把每种草药使用的时间、方法、顺序都背了下来。他的主人今天是一整天都不打算出去了,就坐在黑漆漆的场边等待夜晚时分的到来。偶尔有魔兽想要降落在他的身边,但都被态度强硬的火探们赶了回去。
扎利恩用蹄子踩碎几片灰色叶子时,不安地看了一眼还保持着人形的提尔狄,对方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悄悄地靠近同样用人类形态研磨白草的拉雯。这么一看,他们的确是有很大不同的,虽然头盔的样式一模一样,也都看不见五官、光着膀子,通体发红,可提尔狄发出的魔影就比拉雯和阿里斯的活泼得多。
拉雯手里的活计一点儿也没停下,他没有转头或者突然坐直,这让扎利恩不确定提尔狄到底有没有在和他说话。
“查理。”
许久未听到的低沉嗓音把扎利恩吓了一跳,他慌忙面向哥哥,差点踢翻用来装白草露水的罐子。
“……什么,哥?”
“加里费斯来找过你。”
“……嗯?……哦!”扎利恩咳了两声,“嗯,不用管他,那家伙向来心血来潮,如果他真有什么要事的话,自然还会再来的。”
“你和他相处得如何,查理。”
“嘛,怎么说呢,还行吧?能聊聊回忆的朋友也只有他了。就目前为止,我们相处得不错,他很听我的话,也喜欢种树。不过他突然冒出来的配偶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事?一个叫西尔莎的,是个冰妖!”
“提了一下,”克里冈轻声道,“然后你就睡着了。”
“嗷!是嘛!”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我?心神不宁?哈哈!”扎利恩看着从地上起身,慢慢走向灭世火龙的拉雯,心跳得越来越快,喉咙也有些干,“怎……么可能呢?我只是看到你身上的伤……觉得担忧罢了……”
拉雯弯下腰,凑近了主人的耳边。
扎利恩无法从兄长脸上读到任何信息,他只能装作回头继续踩叶子,试图寻找提尔狄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身后的火龙压低声音对拉雯说了什么,后者化作火气,消失了。
“……怎么?”扎利恩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没什么。”克里冈看着他,没有回答的打算。
“……哦。”扎利恩把踩好的碎片一点点扫过去,“全部在这儿了,你叫阿里斯上药的时候小心点,它们很容易烧起来。”
“他知道的。”
“那我……先出去了。”
“你昨天还没玩够?”
“……什么?……不是……我是说,我在这儿会消耗你的力量……”
“今天你就呆在这儿。哪都不许去。”
“……”扎利恩一脸迷茫地看着态度大变的兄长。
“这十三天就待在我身边你可是说过的,”因为毒素退散而渐渐精神的克里冈扬起头,“昨天已经给你破例了,还想怎么样。”
“……可我昨天跟你说过……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扎利恩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你今晚还得和革律翁打上一架呢!如果你当真不打算使用黑火的话,就蛮力而言你不一定能干过他!你需要绝对的休息!”
“对。”
“而且全部人都觉得你会赢,因为他们想看下一次你和无妄者单挑!你能想象着对革律翁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吗?他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按规则来的!”
“对。”
“——对你还让我待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