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咏善喝了一声。
咏临握紧了拳头,回瞪着他哥哥。他倔脾气上来了就是这个样子。
淑妃站了起来,走过去,用力在咏临身上拍打几次,“你这是要干什么?非得闯出祸来才甘心,你干脆拿根绳子勒死你母亲好了。”
“母亲。”咏临见淑妃发了狠,也不敢躲闪,只是一味说着,“母亲干嘛也像哥一样,我就是想去看看咏棋哥哥而已。你们干嘛老是挡着,我不服,我就是不服。”
“你,你,你这是要气死母亲。”
“我没这个意思。”三殿下又挺委屈地,叫道,“咏善哥哥,你干嘛天天都坐在这里发呆,朝野上下哪一个不是夸你二殿下有本事,你为何什么办法都不想出,我倒想出一个办法,你们又不让我去做。”
淑妃气笑了,“你那叫什么办法?”
本来像入定似的咏善突然动了下,缓缓离了座,咏临大喜过望,心想,请将不如激将,这一招真灵,连一向精明的哥哥都上了当,瞧我这聪明的。
面有得色,朝母亲挤挤眉。
咏善长身静立,眺望窗外,全身都笼罩在一片寒意中。淑妃的所有动作都停止了。
咏临望望母亲,又望望哥哥。终于噤声。
咏善却冷笑了一声,说道,“终于来了。”
这时,二门已被打开,庭院里传来一片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强行越过试图阻挡的内侍们,直接就闯进了内堂。带头的是太子左卫率李青,见了他们一躬身行礼道:“小的奉太子谕,请二殿下过内惩院一趟。”
淑妃、咏临一起失声。
“什么?”淑妃问。
“太子哥哥身体无恙了吗,为什么要抓我哥去内惩院?”
李青跨前一步,道:“太子前些日子与二殿下共食午膳后,身体骤然不适。所以劳烦二殿过内惩院一趟,把事情说个明白。小的也好交差。”
李青话说得客客气气的,但久经宫廷变数的淑妃却知道,他身后的那一支太子卫队全都整装待发,只等李青一声令下,就如狼似虎似的扑过来拿人。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内惩院,是一种专门审判、处罚、关押皇室宗亲犯了罪的机构。皇室人员若犯了罪,一般会涉及到许多皇家的颜面问题,不宜交于刑部会审,便会交于内惩院。内惩院直接受命于皇帝,旁人无权过问审案过程。一旦人进了内惩院,便如同进了叫天不应,叫地不应的牢房,只能听天由命了。
连凡事都不上心的咏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什么手谕,我不信。”咏临叫将起来,罢出拼命的架式,眼瞧着就要由着性子往前冲去,“把手谕给我看看,你们要是敢假传……”
自从李青进门,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咏善突然伸手按住咏临的肩膀,制止他的冒失,从容的脸上展开一丝微笑,对着李青他们,平静地道,“三殿下素来冲动,各位勿怪。”他重重捏了咏临两下,示意他不要插嘴。又轻咳了一声,说道,“由太子左卫率来传谕,当然不会有假。只是本王还有一事不明,想求见太子哥哥,不知可代为通传一声?”
不比咏临,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都含着重量,让人无法忽视。
李青,是由丽妃娘娘手中接过这道太子手谕,他心里也正忐忑不安,不过,太子安全高于一切,如今太子卧病在床,真要是病因不明,他也承当不起守卫不利的罪名。
硬着头皮也要完成这个任务。
“二殿下,小的只负责传论,并将殿下带到内惩院。其他的恕小的无能力为。”
咏善还是心平气和,耐心地又问道,“你来之前可曾面见过太子哥哥?”
“这……”
“除了下谕,太子哥哥可曾另有交待?”
“……”
“你最后一次见到太子哥哥是在什么时候?他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是今天还是昨天见着的?”
“这,二殿下,时候不早了,请体恤一下小的,小的办完差还得回去复命。”
李青已站直了身体,右手按住剑柄。他只要轻轻一挥,身后的人便会一拥而上,不论死活一定要擒住咏善,如果有人违令不遵,皆可一同捉拿归案。
憋在一旁的咏临早已按捺不住,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手心里一拍,大叫道,“你们敢!”
咏善洞若观火,没有遗漏李青脸上任何的神色。
知道再问下去也无用。
这才说了声。
“先不忙,”他举起手臂,向咏临挥挥手,再度制止住他。然后,慢慢向李青竖起大拇指,用所有的人都可以听到的清晰声音,说道,“你们先好好看看这个。”
李青手按着剑柄,一眼瞟去。
二殿下的大拇指上套着一枚色泽温润玉扳指,状如圆筒内外壁均被打磨的细致而有光泽,近眼仔细便可以瞧到,玉扳指外壁上镌刻着“台吉”二字。
李青这一惊非同小可。
“台吉”是太祖的小名。
这竟是太祖爷生前用过的玉扳指。
见玉扳指如朕亲临。
这是太祖朝就有的惯例。
没想到咏善今日才把它亮出来。
李青的脸一阵红一阵青,他来之前,丽妃向他下了死命令了,一定要请咏善过内惩院,让他供出毒害太子一事。内惩院那边的人当然也被丽妃娘娘打过招呼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什么差错。若李青此次办事不利,防卫太子不利的罪名将由他一人承担。
李青由丽妃的哥哥宋楠一路提拔上来的,早就不可避免地卷入宫庭权谋之中,深知自己的身家性命,宠辱前程,无一不与太子的安危联系在一起,而对太子威胁最大的就是面前的这位二皇子殿下。
他也摸清了丽妃心思,知道她想借炎帝不在,趁这个机会,好好拔掉这颗眼中钉。
咏善早有防备!
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李青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小的不知那是什么,小的只知道今日奉太子命一定要请二殿下过内惩院,小的这就……”
“得罪”两个字还未出口,只听见咏善轻拍一下手掌,顶上的琉璃瓦马上有了反应,一片哗啦啦的响声之后,堂内突然投下几条光柱,李青抬头一看,顿时惊出一头冷汗。
每一个被抽掉的瓦片空隙间,都穿入一把弓箭,箭头的方向正对着太子卫队,齐唰唰三排十二支,对准他们的脑袋。
李青,面如灰土。
这是一个早已布好的局。
咏善轻轻笑道,“李青,你来的太迟了,足足迟了三天。”
他负着手慢慢顿到李青面前,倾身,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这一招她行不通,若我真有罪也得太子哥哥亲口跟我说。”
咏善站直了身子,竖起大拇指,环顾着他们,冷冷地说道,“这个是太祖亲赐玉扳指,见扳指如见太祖,你们还不下跪?”
事情到了这份上,谁都知道该怎么办了。
哗啦啦跪倒一片。
二殿下阴沉沉地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劳烦各位回去代为禀告太子哥哥,就说太子哥哥抱恙,咏善日夜担忧,欲求当面一见,望哥哥准允。”
李青应了一声,躬身后退,赶紧带着太子卫队离开了淑妃宫。
去时跟来时一样突兀迅速,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第10章:氵壬者如茶,贞者如茶
忽地一下,室内又安静下来。
母子三人相顾无声。
刚才的那一幕像一场折子戏,戏里戏外,全是一片肃杀之声。演得时候自己还不觉有什么,现在一谢幕,才惊觉手心里早就捏了一把汗。
淑妃慢慢往前挪了两步,两儿子不约而同地上前,一左一右掺扶着她坐到湘妃椅上。
“咏临,”淑妃开口,“听母亲的话,你先下去练字。”
咏临一听这话,知道母亲要支开自己,有事与哥哥商量,他经历刚才那一场,多少也领略到这背后的厉害关系,不敢再像平时那样使性子,应了一声听话地退出去了。
淑妃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又摆手撤下内侍们,等室内只剩他们母子俩了,这才叹了一口气,看着咏善。
咏善冲着母亲安抚的一笑,道,“母亲最近的精神好像短了些,以前比这再大的风浪,也不见母亲动动脸色。”
淑妃却没有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没立太子,大家都还有较劲的资格,如今……”指责的语言虽没说出口,脸色却难看了些。
咏善恭听着,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淑妃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不好惹,他横起来,连自己这个当妈的都应付不了。她心念一转,又换和缓一点的口气,笑道,“还好你思虑周全,早知道那丽妃定会抓住这个时机兴风作浪,布署的妥妥当当,就等她现出原形。现在保不定她会气成啥样,我真想亲眼看看。”
咏善不置可否的听着。
“你父皇到底还没有糊涂,留你在咏棋身边协助政务,想来就是怕丽妃趁他不在的时候,挟太子以令诸侯。哼,这不是迟早的事嘛。”越说越不平,“皇上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立了这么一个太子,现在又让你协助,莫不是想让你当……”摄政王。
朝野内外也不乏这一类的猜测。太子仁柔,不堪国之重任,其母精明强干,子弱母强,恐皇权旁落,若二皇子能辅助摄政,便不至于使国有牝鸡司晨之祸。
淑妃边说边留意咏善的神情。
这孩子,往常要是把话讲到这点子上了,多少都会出面阻止她,唯恐隔墙有耳,祸从口出。今天,却一付心不在焉的样。
淑妃话题又是一转,“咏棋那孩子,那天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分明是被丽妃给软禁起来,好拿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嫁祸于你,真真狠毒心肠。”
听到这里,咏善身体一震,抽了一口气,咬紧了牙。
淑妃打量了他几眼,孩子到底是她亲生的,有些脾气别人猜不到的,她这个为娘的还是能摸几分。
“孩子,咱们不为这件事。就说咏棋那孩子,到底怎么就病起来啦。”她惧虑重重地看着儿子。
“母亲。”咏善的声音沙哑着。
淑妃一怔,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儿子的头难得垂一回,脸上也露着少见的茫然神情,她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直直地看着咏善。
等了一会儿,咏善才低低说道,“我,我罪有应得。”
“什么?”
难道他竟能狠下心来对咏棋下手?
咏善却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小声地分辩道,“母亲,我不知道咏棋哥哥对鱼过敏,哄得他吃下好多。”说完,脊梁骨仿佛无法受力似的,蹲了下去,接着,他眼前的地面上一点一点地湿了。
为娘的心一抖,一把将儿子微微颤抖的头裹入怀中。
虽然这次咏善早有防备,破了丽妃的计谋,淑妃心里还是不踏实,毕竟人家的儿子是太子,她深怕丽妃还有后招,一连几天把咏临都困在自己身边读书写字,不许他到外面惹事生非,一边叫人打探太子的病情,打听朝野对太子生病一事的看法。
所幸,自李青回去后,太子疑似中毒一案,再无了下文。反而传来太子服了药,渐渐恢复神智的消息。
又过了几天,天气一下子好转。天空就像被雨洗过似的,澄蓝澄蓝的,偶尔飘着几片白云,是谁烘出棉花塘的形状,拙的可爱。
咏善起了一大早,用过早饭后,又是直奔他处理政务之所。咏棋这几天生病没来,他却一日都没有耽搁,该批的批,该驳的驳,该先处理的处理了,能缓的便缓,把政务处理的井井有条,虽然病了太子,却并不影响朝廷的正常运转。
进殿后,他抬头瞅了一眼太子空空的案头,脸色一黯。却也不露什么表情,坐回到自己的案头,开始批阅奏折,一直批到午时。
其中有几本折子他没有朱批,就把它们放到咏棋的案头。
本朝规矩,没策立为太子的成年皇子,一律被封为蕃王,并离开帝都,去自己的封地生活。这样的取措当然是为了确保太子能顺利登基,而皇权仍只掌握在君王一人的手里。
那两三本奏折就是上书要求立蕃的,咏棋已立为太子,大局已定,咏善他们业已十五岁,到了可以立蕃的年纪,炎帝却还没有立蕃的意思,不得不让那些忠于皇权的人担忧。
这些也算是老生常谈了。炎帝临行前曾找过国之老臣密谈过立蕃的问题,具体的内容外人无从得知。
咏善知道,他与炎帝在那次校场谈话后,父子俩之间一直有隔阂。
以前炎帝对他最寄以厚望,也待他最亲厚;如今,父皇对他的态度冷冷淡淡,他只好步步以臣礼小心待之,以静观动。
如此,君心更为难测。
咏善几次三番衡量了朝野内外的局势,猜测此次果有立蕃的话,只有咏临和咏升在名单之列。目前太子咏棋难以独挡一面,还需自己从旁协助。父皇此次让太子监国,自己协助,不就是向百官露了圣意了嘛。
那些继续上书主张让自己分封的人,怕是丽妃(宋家)那一脉的人,枉费心机罢了。
咏善自己不以为意。
他的太傅却有意无意地提醒他,凡事不能操之太急,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王太傅,也曾做过当今皇帝炎帝的太傅,曾帮助炎帝打败他的兄弟而登上帝位,是炎帝最信任的老臣之一。王太傅近几年年迈多病,不堪负任太多,炎帝捥服叹息之余,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让他处于半退休的状态,他目前唯一的职责就是担任咏善的太傅。
咏善协理太子监国后,因公务繁忙,读书一事暂时停止,咏善却时不时抽空过王太傅府中探望太傅,师生俩谈诗也好,下棋也罢,总不会白闲着。
有一回咏善偶尔提起太祖立蕃之事,六皇叔是个例外。他不肯接受分封去自己的封地,对皇位也没有觊觎之心,一心只想做逍遥王爷,太祖居然首肯了,炎帝继位后,对这个弟弟也宽容有加。于是,这个六皇叔成为本朝唯一没有分蕃而留在帝都的皇子。
王太傅老眼昏花地盯着棋盘,听咏善轻声谈了很久,也不知是耳背还是无心去听,只轻轻地摇着头。
最后才说,“下棋之事,不可操之太急,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有可能下错一步,满盘皆落索。”
又在喝茶时,颤巍巍摸着杯沿,说道,“天下之性,未有氵壬如茶者,虽然,未有贞如茶者。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师生对话,鲜有废语。
咏善当时心里一凛。
抬头,与太傅打了个照面,太傅饱含深意地看着他,又悠悠收回了目光。
辞别太傅后,细细琢磨,也未得要领。
只好先存疑在心里。
这次看到这些奏折后,他留了心,为了避嫌,不便批阅,就把这些折子搁在太子的案头,等待咏棋来定夺。
吃过午饭,咏善躺在红木躺椅上养神。
大殿里空荡荡的,静的让人发慌。咏善的目光落在比邻的空椅上。
咏棋没来,咏善却让人留着这张空椅相伴。
十来天了,也不知道这个哥哥的身体全好了没有。去打探的人都说,好的差不多了。今天却还不见人影。
再派人去打探,到此时还没有回音。
咏善不耐地侧过身子。干脆就盯着那把空椅子。
就在不久前,他们兄弟俩还并排躺着说悄悄话,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那么亲密无间。
那时,多少憧憬从咏善的脑海里闪过,如万马奔腾,无止无休。
现在,求见个面都不成。
究竟都是自己不好,害哥哥过敏生病。那个他愿意毕生都捧在手心里疼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