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反应迅速从身后穿过来,稳当地托在他两腋之下,小心扶他坐回到椅子里。咏善扶他坐稳后,自已就隔着扶手靠在他身侧,柔声劝慰着,“我害哥哥过敏了,丽妃娘娘有气找人过来问几句,也很正常。没咏临说的那么严重,不值得哥哥动这么大的力气。”
没心眼的咏临却急起来,说道,“咏善哥哥,为什么你老帮着丽妃说话,你让太子哥哥去问个明白啊。”
咏善暴喝,“你给我闭嘴。”
咏临见自己的好心被他当成驴肝肺,更加毛燥起来,“咏善哥哥,你平时是最大胆的,怎么看到太子也孬了,”他又忿忿地转向咏棋,“咏棋哥哥,你当了太子以后,就不把我当成弟弟了,就不疼我了吗?”
咏棋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他气血直往上涌,再也撑不住,自己知道要糟,赶紧身子往前一倾,随即嘴一张,哇地一声将中午吃的饭和药全都吐出来。
咏善赶紧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轻抚的他的背部,轻声安慰道,“哥哥,咏临是个口没遮拦的家伙,平时最爱胡说八道了,你千万别当真。”
咏临也没料到自己的话杀伤力这么大,他平素与咏棋最相亲厚,兄弟俩从没有这方面的嫌隙,这回说的完全是气话。现在知道自己冒失了,也有点慌张,语无伦次地说道,“太子哥哥,我说错了,我真没有那个意思,哥,哥哥,你别再吐了啊。来人,来人,赶紧倒些热水来啊。”
咏棋吐完了胃里的东西,又干呕了一阵子,才终于气息平稳了。等热水毛巾端了过来,咏善把咏棋扶进圈椅里,亲自接过热毛巾,帮咏棋揩脸揩手,又端过参汤,一口一口喂起来。
咏临因为自己闯祸了,以咏棋的性子和身子骨来说,恐怕要好一阵子才能恢复。这下也有点懊悔自已把话说直了,所以乖乖地听从咏善的吩咐,不敢再乱开口了。
咏善屏退下人,现在又没了咏临的刮躁,厅堂里静极了,只听到咏棋气若游丝的呼吸声。他无神地靠在椅子上,脸白如雪,半眯着眼睛,不知是走了神,还是在想心思。
良久,才动弹了下身子,坐直了,仿佛打定了主意,抬头,安静地说道,“那道手谕是我下的。不过是例行公事。因为我的病,来得有点突然,所以想让内惩院询个详情而已。这事与我母妃无关。”
“太子哥哥与我共食生了病,理应找我问问,合情合理,实在不必再理论什么。”
咏棋为了庇护母亲,隐瞒了实情,表面上镇定自若,心焦着却像热水一样沸腾着,攒足了力气说出这番话,拼着要受咏善兄弟的白眼和怒气;咏临还好说,自幼就同自己亲密,又是个性情豪爽没机心的人,让他抱怨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咏善,他可不同于好脾气,好说话的咏临。
他的本事,他的精明,他的冷峻可都是咏棋亲眼见识过的,他那么一个人,从未见他吃过亏,这回险些吃了这大亏,以他的性子,真不知要拿什么样手段来对付他,日后也不知该怎么与他相处。
他心里正忧惧满怀,又因为无法为自己辩白而抱屈的想流泪,一听咏善这话说得亲切,不免又惊又喜,忍不住侧过头正眼瞧着咏善。想瞧瞧这到底是不是咏善的真心话。
咏善的脸平静柔和,眼角还微微弯着,一点生气抱怨的端倪都没露。见咏棋惊讶又胆怯地觑着他,便微微一笑,脸上的线条全漾开了,把咏棋最后一丝疑惧都荡走了。
一种骤然放松后又酸又激动地心情涌了上来,咏棋的眼圈都红了,却还要撑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内惩院。身为皇长子,咏棋比谁都明白这三个字在皇室宗亲的心里会激起怎样的惧意。进去了,十有九个出不来,出来的,全都脱了一层皮。母亲这一招极狠,趁自己病的晕晕沉沉的,拿了自己的金宝假传太子谕,想致咏善于死地,为自己铲除政敌。
一家子,至于这么狠吗?
都说皇家无情,没有父子兄弟骨肉亲情,可咏棋自己就从未害过任何人,也不想害人夺位。他身体过敏的事,他自己清楚,母妃也清楚,不能怪咏善,他本身就是过敏性体质,所以一直就很注意饮食,只是因为从小不喜欢鱼腥味,就没想过吃鱼也会过敏。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
丽妃却借题发挥。
可谁叫丽妃是他的亲生母亲呢,他总不能对咏善兄弟实情以告,如果母亲因“假传手谕,欺君罔上”而被关进冷宫,他情何以堪?
“哥哥人舒服一点了没有?再喝几口参汤吧。”咏善用手试了一下碗沿,温温的,刚好入口,他舀了一小勺凑到咏棋嘴边,咏棋愣了一下,待要推辞,一抬眼,看见咏善关切专注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张了嘴,让咏善一勺一勺地喂了小半碗。
咏临在一旁看挺久了,越看越觉得别扭,至于要他说具体别扭在哪里,他又不得要领。他又是一个憋不住的人,终于还是凑了过来,推推咏善,“太子哥哥,你觉得好些了吗?咏善哥哥,你喂很久了,累不累,要不然我来喂太子哥哥吧,你去歇息一会儿。”
“不用了。”
“不用了。”
两位哥哥异口同声地。
咏临还真被他们的默契吓一跳。
“好吧,今天的事,这几天事,”他又开始挠头了,他那里有那么多的心思,就算有点体会,也早被咏善,咏棋的态度搞懵了,他憨直地说,“我说吧,反正这几天的事挺古怪的,可是被咏善哥哥那么一说,又好像没啥古怪的,我都被咏善哥哥搞糊涂了。”不过,他总算还有点明白,有些感慨道,“咏棋哥哥,感觉你做太子也不见的是件舒服的事。还没有我做王爷来得自在。”
咏棋被他说中了心事,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才叹道,“你明白就好。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是我的弟弟这件事,是从来不会改变的。”
咏临一想,笑道,“说的也是,你就算将来做了皇帝,我也是你弟弟,除非我不是父皇生的,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棋轻斥,“又胡说八道了。”
咏临心里本来就是一团乱麻,没个准尺,现在这团乱麻被他自己随手一扔,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精气神又全回来了,站了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地说道,“好了,我们兄弟三人总算见了面,又平安无事,应该庆祝一下,来人,给准备酒菜去,再去把那两个会唱小曲的宫女找来,今晚我们兄弟俩要好好喝两盅……”
咏临嘻嘻笑着,刚才兄弟几个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光。
两位哥哥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真是个没心没肺,有福份的人啊。
真让人羡慕!
第13章:呵,这永生的记忆啊
咏棋被喂了参汤,又放下大半的心事,歇了良久,精神终于恢复了些。他目睹咏临无忧无虑说笑着,很是感慨。
本来自己也可以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自己不是皇长子话,如果自己不曾被立为太子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当什么皇长子,不想当什么太子。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帝才,也没有当皇帝的野心。
只想像皇六叔一样,清清静静,洒洒脱脱地活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皇六叔,那个比父皇更喜欢自己的人。他待他多好啊。父皇,私底里咏棋觉得,父皇心里最认可的儿子只有咏善,不是他啊。
连皇六叔也说过,咏善才有储君之姿!
皇六叔还说,咏棋,退位让贤的事古人也玩过。不过,多半没有好下场。皇六叔说这话时,还长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懂!
如果咏临是他的孪生弟弟的话。
咏棋想到这里,回头寻找咏临的踪影,在门畔寻着了。咏临的脸上正雨过天青,彩虹横空,刚接到一个外侍递来的消息,有一个好的牌局等他去玩一把,他兴高采烈,与递信的人边说边比划着。
唉!
皇位到了这个弟弟的手中,怕到时举国喝酒玩牌成风,上下不成秩序,江山无法久拥也。何况,咏临自己说过,他长大了想当一个大将军。不愿意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帝。
兴许就是因为咏临比他还更没心机,更童心未泯,所以打小,咏棋才特别喜欢这个弟弟。像咏善这样的处处都比自己出色,让他怎么在他面前端起哥哥的架子,让他怎么能不处处回避着他,以免让自己处于难堪的境地中呢。
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弟弟呢。
可咏善现在又对他这般的好。好到让他对他快无防备之心了。
然而他是不能退位让贤于咏善的。
母妃会活活气死的!
宋家一脉也许全都活不成。
他不能冒这个险。
可这样贴心的咏善真的如母亲说的那样害他吗?
咏棋心随眼动,忍不住又偷窥着咏善,不巧又被咏善抓了个现形。
“哥哥可有话要对我说?”
咏棋讪讪地收回目光,摇摇头。
“哥哥有话不妨直说。”
听到咏善温柔的声音,咏棋的心跳了几下,还是坚持地摇摇头。
他对咏善的态度究意还是有所保留的。
咏善仿佛护短似的,笑道,“哥哥,总是这样让人难猜,呵呵,不过很有趣。”
奇怪的描述。
这些词难道不是应该用在咏善自己身上吗?
不对!有趣这个词与咏善格格不入。
自己怎么会觉到咏善是“有趣”的?
真是荒唐!
他听见咏善又说,“哥哥现在不想说也没事,跟哥哥共事时间长了,我对哥哥也可多认识认识,哥哥也可以对我这个人多认识认识,日后可谈的就多了。我保证,决不会再出现让哥哥过敏这样的事了。”
咏棋仔细琢磨这话,觉得咏善语气恳托,对致自己过敏之事怀有歉意,不由对他安慰似的点点头。
这件事两人心里都有一块芥蒂,一时都沉默着。
早在一旁想偷溜的咏临,逮住这个空档跑了进来,又是尴尬又是撒娇地说道,“两位哥哥,我有个兄弟有急事,让我去江胡救急一下,我要出去一会儿,你们自个儿随便,要什么吃的喝的只管叫小子们就可以了,等我晚上回来给你们带好东西吃。”
搁下最后一句门面话,先镇一镇场面,生怕两位哥哥追悔,话还没有说完,就一阵风似脚下抹油走了。
奇怪,两位哥哥却什么表示都没有,即没挽留,也没责骂。
再次,很默契地沉默着。由咏临一径去了。
良久,才有了反应。
面面相觑!
好在,咏临的宫殿,其实这两位哥哥也并不陌生,各自都来过好几回。就在这内堂外有一棵歪脖子槐树,一到这时节,风吹的沙沙响,断断续续有蝉声传来,隔着窗户瞟去,暮色苍茫中,只见树枝摇曳,三三二二,飘着初黄的叶子,让黄昏平凭了几分寂静。
凡是寂静的气息,必又是远离人事纷扰的感觉,两个人对坐,就有了那么一点意思。彼此不开口,那氛围便更温暖了。
谁也不想动弹,不想开口,似乎怕破坏了这温馨的气氛。
咏棋病后体弱,刚才又力气用尽,此刻朦朦胧胧侧坐着,少顷便昏昏睡去。
咏善早命人拿了薄褥来,又把他们全摒退出去,又是亲手帮咏棋盖好褥子,坐在咏棋对面专注地瞧着他。他也是位殿下,从小没伺候过人,伺候起咏棋的动作却是那么细心自然,仿佛早练习过似的。
咏棋睡相极舒展,极美好。
咏善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目睹时的心情。
那年他才八岁,一个人生病躺在床上。他天生一副好筋骨,打娘胎出来就没见什么病痛,宫人们都认为他只是在休息,二殿下休息的时候,是没有人敢进来打扰的。他生性又倔强,不肯主动告知母亲自己的病况。母亲的心大半全在咏临身上。
没想到病来如山倒,一个下午的功夫,他便烧的一阵阵发晕,浑身疼痛。
咏善躺在床上,孤独地经历着他从未经历过的病痛,毕竟才八岁,再怎么天生老成,也难逃一时的稚嫩。烧得有些糊涂了,他不免暗惧,不会就这样烧死了吧。他想起来了,四弟就是因为一场高烧,次日就没有活过来。咏善还摸过那副小棺材。四弟脸色苍白地躺在里面。那棺材冷冰冰的,四弟也冷冰冰的。
咏善越想越惧怕,在可怕的寂静中,蓦然传来一道温柔干净的声音,轻轻唤着,“咏临,咏临。”
是咏棋的声音。
咏善知道,这位漂亮的哥哥向来只喜欢咏临,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才不要这位柔弱无能的哥哥喜欢。在天生的骄傲的支配下,咏善把眼睛闭紧,假装自己睡着了。
轻轻地脚步声挪到了床前,有人伏下身子,凑到他面前,然后“呀”的一声,接着咏善的额头就被人温柔地摸了一下。
“怎么那么烫?”
有什么东西再次轻轻触着他的额头,好闻的微香飘入鼻内。
好一会儿,咏善才省悟到咏棋以额覆额,试看他的体温。
“好像生病了。怎么办才好?咏临,咏临。”
咏善咬紧牙不吭声。
又好像不是咏临。
“咏……善?”
又好像不是。咏善从不生病的,脸上的线条更是硬朗的,不会露出这样令人怜惜的柔和。
咏棋踌躇了片刻,又轻轻地自语,“不论是谁,总是弟弟,生病了可不能不管。”一壁自语着,脚步声离开了床边。
咏善心里一阵发慌,强撑起眼皮,透过暗幽幽的光线,在茶几前找到一条模糊的人影,顿时放了心,又沉沉闭上双目。
咏棋从水壶里倒了些凉水,抽出自己细白的绢帕,沾湿了,走到床边,把手帕轻轻覆在咏善的额头。他发烧时,他母妃就是这样照顾他的。
咏棋自小就体弱,生病的次数多了,对病人就比别人更敏感些。
等手帕被温度捂热了,他又用凉水浸过,再贴到咏善的额头。
如此反反复复弄了几回,又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咏善的温度。
还是有点烫。
咏棋心里担扰。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宫殿,又不好吩咐人。而且他对淑妃心存畏惧不减于自己的母亲,直觉她与母亲如出一辙,是一个严厉精明的人。
他又倒了些茶水来,有模有样地学起丽妃照顾他时候的动作,用小勺子舀着,轻轻撬开咏善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喂着,喂完,又拿一条干净的手绢帮咏善揩着嘴角。那动作还蛮像回事。
咏棋的手又柔和,又湿润,轻触之间,像温水一样,流遍咏善全身。
咏善从没有被人这么宝贝地对待过。
咏棋喂完了水,再摸一摸咏善的额头,好像不怎么烫了。
原来都是他被人照顾着,现在他照顾了病中的弟弟,心里很有为兄的成就感,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看着咏善,他心想,再待一会儿,也许生病的弟弟很快就会醒过来的。不料,坐了一小会儿,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就伏在床边睡着了。
咏善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类似眼前这样的情景。
咏棋的脸极柔和,睡梦中微微抿着唇,长长的睫毛微卷着,温顺地划出优美的弧度,胸膛随着绵长而有规律的呼吸声,动人的起伏着。
过眼的美女,过眼的珍宝,都是随时可忘的,唯独这张俊秀而温暖的脸,却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哥哥,我的咏棋哥哥。”
咏善身子前倾,用额头抵着咏棋的额头。温暖的触感,沁人的微香,那熟悉的感觉把他深藏在心里的情感全都激了起来,直逼到眼底。
他眨了两下眼睛,硬生生把湿意眨没了。
一室的温馨,永生的记忆。
他心中唯一温暖的记忆。真的很羡慕咏临,他有无数回的记忆,却从没有珍惜过。
哥哥,无论将来我拥有了什么身份,我也永远只想做你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