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硕跟在梁成身后进门,转头看看燕生,再看看燕秋尔,无声地跪下。
燕秋尔一愣,抬眼看向燕生。
“起来吧。”燕生也不是在生唐硕的气,非要说的话,他该是在生自己的气。明知道左家不怀好意,他还让五郎去了,若他能提前算到太子会去,他便也不会让五郎去了,“怎么回事?”
唐硕依言站了起来,认真地回答燕生的问题道:“回主君的话,今日之宴是专为燕家设的,左一山的请帖只发了燕家一家,宴上并无他人,左一山也没做什么手脚,但五郎君打算离开的时候,太子与左宁突然从后院走出来。”
“后院?”燕生蹙眉。
这是算好了等着逼迫他燕家人了?他应该庆幸去的是五郎吗?不然换了是其他郎君见到了那个戾气难掩的太子定是要心生怯意,且顾虑到皇家身份,怎的也会对那太子退让三分,也就五郎这臭小子不仅半分顾忌都没有,还敢对太子动手。可是太子与左家算计五郎在先,对五郎刀剑相向在后,甚至还伤了五郎,这笔账如何能不算?
“阿爹,有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燕秋尔穿好衣服之后,便撩开床帘下了床,走到燕生身边泰然自若地坐下,“今日之宴虽是左家设的,可我觉得左一山未尽全力。阿爹您瞧这我这样,想要强行留下我加以威胁不是很容易吗?可左一山始终只是说服,连语气都不曾强硬过。
再说左宁与太子,太子的心性先且不论,可他像是不太了解咱们燕家的情况,用二十锭金子就想收买燕家,先不说这价钱是不是低了点儿,咱们燕家名声在外,那是出了名的团结,左家会不知?左宁会不知?他们知情,却任由太子选了这样的手段。而且看左宁的态度,也不似全心帮助太子。总觉得他们三个人之间有些怪异。”
燕生将燕秋尔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还真觉出几分怪异来。
“梁成,让人想办法将这个消息送给燕寻,再让人去查查左家的底细。”因着生意上没有往来,燕生对左家这样无足轻重的商贾还真是不甚了解,“另外知会下去,今日起各地的商队都不得接左家的运送委托,与左家有关的生意统统避开。”
燕秋尔心里一惊,惊诧地看着燕生。让燕家避开与左家有关的生意?若真的这样做了,怕是全天岚的商贾都要避开与左家有关的生意了吧?燕生这是要断绝与左家的生意并且孤立左家?
“是,主君。”梁成应下,转身就要去安排,但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顿住了脚步,扭身看向燕生问道,“那主君,下午那事儿……”
梁成的话没说全,只是用眼神与燕生交流着什么,燕生瞄了燕秋尔一眼,道:“我带唐硕和肖何去。”在他府里,能与梁成一样处事圆滑到八面玲珑的人,怕只有五郎了,可五郎受伤,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今日只是个晚宴。
“嗯?要去哪儿啊?”梁成和燕生这两人竟当着他的面儿眉来眼去,这是要去什么他不能知道的地方吗?
“商联会。”燕生斜了燕秋尔一眼。五郎这是什么语气?好似他要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一般,他还能去什么地方?
听到“商联会”这个称呼,燕秋尔一愣。
商联会,全称商贾联合会,由三大商家发起,旨在交流信息互通有无,新老商家见个面相互熟悉一下,日后若有合作也好说话。这样集合全国商贾的集会每三年举行一次,由三大商家轮流操办,而每一次举行之前,三大商家都会现在常安城内碰头。燕秋尔并不知道他们会在这一次会面过程中讨论些什么,因为他从来没参与过。
“今年轮到咱们燕家了?”
燕生瞟了燕秋尔一眼,似是不解燕秋尔是如何知道这事儿的,有关商联会的事情,他只对燕齐说过。不过转念一想,燕生又觉得燕秋尔这孩子不总能知道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吗?想来确实是如他所说那般拥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对于这个属于燕秋尔的消息渠道,燕生其实很好奇,同时又不想逼迫燕秋尔与他说,就只能自己憋着,默默等着燕秋尔跟他坦白的那天。
“未必,由哪家承办要看今晚的最终结果。”
“结果?”燕秋尔挑眉,“难道不是轮流吗?”
“你知道得还不少。”看看天色也差不多该走了,燕生便起身,抚平了衣服上的皱痕,“想知道下次带你去,今夜好生休息,伤口别碰水,听到没?”
燕秋尔咧嘴一笑,略显顽皮地说道:“是,主君。”
燕生微微一笑,揉乱了燕秋尔的长发便转身离开。三大商家的聚会可与他以往所参加的那些个宴聚不同,另外两家的家主皆是受人尊敬的长辈,作为晚辈,他要先到达约定的地点,先打点好。
好生休息?只不过是划破点儿皮而已,休息什么?难得燕生不在,梁成不在,唐硕也不在,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两刻钟之后,燕秋尔从燕生的床上“凭空”消失。
天色渐暗,夜禁降至的平康坊里也逐渐热闹了起来,唯独西边坊门附近的花月阁大门紧闭,即使有客人敲门也无人应门,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多日,平康坊里的人都在猜测花月阁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这平康坊里的店哪还有闭门拒客的道理?
落在花月阁屋顶的燕秋尔也对花月阁这萧条的景象感到诧异。虽然是他吩咐青玦要闭门谢客的,可他没想到青玦竟然会这么听话。不过就是教训了他一下,那个青玦该不会从此就对他唯命是从了吧?果然是受虐体质?不过这样也好,看花月阁里的人莫名其妙地都唯青玦马首是瞻,若青玦能对他言听计从,倒也省事不少。
翩然落进后院,燕秋尔一边为花月阁里不见人影的情形感到疑惑,一边依着前一次的记忆找到了青玦的房间,敲响了青玦的房门。
“谁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轻松了,青玦的声音比上次见面时听起来要轻快许多。
“是我,禾……”公子二字还未出口,面前的房门就被人猛地大力拉开,吓了燕秋尔一跳。
青玦这几日一直都在等燕秋尔,可燕秋尔明明说要抽空来一趟,却接连几日都没出现。
明明花月阁里的事情都还没有交代清楚,他怎么就不来了呢?难道是没了兴致便不想再管了吗?难得可以停业休息,青玦却整日整日想着这些事情。想要到燕府寻燕秋尔去,可到了门口瞧见燕府那低调却气派的大门时,青玦发热的头脑却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会给燕秋尔蒙羞,青玦便识相地打道回府。
然而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意料之外地听到了燕秋尔的声音,青玦惊喜万分,拉开房门就往燕秋尔身上扑。
“主君!”
房间里突然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眼看着就要撞到自己身上了,燕秋尔赶忙闪开,闪开之后才听见青玦的声音,禁不住抽了抽嘴角。他似乎从一开始就猜错了青玦的性格。
“别吵,进来。”燕秋尔的脸上还带着那个黑色的半面面具,偏头看了眼没抱到人一脸委屈的青玦,抬脚进屋。
青玦赶忙跟上燕秋尔的脚步,还贴心懂事地关上了房门。
坐在桌边,燕秋尔并没有摘下面具。从现在起,他的每一步都该走得更加小心了。
“外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呢?”
“睡了。”青玦直勾勾地看着燕秋尔,视线里的热切和欢喜让燕秋尔感到几分尴尬。
“睡了?这么早?”申时都还未到,他们就睡了?
青玦摸摸鼻子,干笑两声,有些尴尬地说道:“他们说从没像现在这般轻松过,而且自从进了花月阁之后,他们便没在前半夜睡过,所以……”
原来如此。燕秋尔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们也清闲不了多久了,我并不是钱多没地方花了才养着你们白吃饭的。”
青玦一愣,也正了脸色,道:“主君宽厚,奴婢们明白。也只这几日,请主君原谅他们的松懈。”
听到“奴婢”这个自称,燕秋尔眉心微蹙,沉声道:“不必自称奴婢,我花钱养你们是为了让你们替我办事的,没有能力的人我也不会留下,所以在我面前不必轻贱自己。钱还够花吗?”
“够!”一听燕秋尔提到钱,青玦立刻跑到梳妆镜前,一顿胡翻乱找,然后又抱着一个上了锁的盒子回到刚刚坐过的位置坐好,“这是主君上一次给我的钱,我们都省着用的!”说着,青玦将那个盒子和钥匙一并交给了燕秋尔。
燕秋尔听到这话感到几分好笑,于是笑着将盒子推了回去:“不必事事都告知于我。明日你去寻个手艺好的工匠,将这花月阁重新装潢一番,让工匠们按照这个图来做。”说着,燕秋尔从怀里掏出一沓宣纸,放到青玦面前。
“要……重新装潢吗?有必要?”青玦拿起那几张纸依次看了看,却完全看不懂。
“我觉得有必要就有必要。”花月阁若想起死回生那便只有一鸣惊人,想要一鸣惊人就免不了要花大价钱,好在他花得起,“这段时间里你们把歌舞乐器好好练一练,别到了重新开张的时候丢人现眼,我的地方,只留有用的人,你们若还想过这般清闲的生活,就好生练习。若有谁精通书画诗词也可以琢磨琢磨。另外若碰上了人贩子,便去买些番邦男女回来,如何挑选还需我教你吗?”
“不需要。”青玦摇头。纵使他不会,花月阁里也有姐姐精通此道,倒是不必担心,只是……“主君为何要番邦男女?”女子也就罢了,怎的还有男子?
“纵使是在这平康坊里,有小倌的店也不多,花月阁里既然有,这特色传统还是留下来的好,中原男子随处可见,番邦之人却是稀奇。将那些人带回来之后,切莫苛责,督促他们勤练着技艺便可。让店里懂得阿谀奉承、会讨客人欢心的人多教着他们点儿。”
“是,主君。”燕秋尔说得多,实际上都是很简单的事情,青玦便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对了,有件事情要问你。”燕秋尔看着青玦,正色问道,“你可知晓皇商左家的事情?”
“左家?”青玦眨眨眼,“主君想要知道左家什么事?”
“你都知道左家什么事?把你知道的都与我说说吧。”
“是。”青玦仔细回想了一下以前听过的有关左家的事情,将那些零碎的记忆拼凑整理之后,才再度开口道,“左家是五年前才开始在常安城中崭露头角的,以丝绸布匹生意为主,仅用了两年就成为了皇商,如今常安城里的富贵人家所用衣料皆是出自左家。与其他商贾不同,左家行走在外的是两位郎君,不过若是想瞒住出身的话,怕也只能让两位郎君奔走在外。”
“瞒住出身?这是何意?”燕秋尔隐隐觉得他来花月阁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青玦微微一笑,道:“主君在燕家,与左家未曾深交,许是不知道,如今常安城里的人都以为左家原本就是常安人,实际上并非如此,左家是五年前从淮安来的。常安城里商贾大多是在天岚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家,哪怕不是大家,也都是本土商贾,左家从淮安而来,那口音一听就知道,可能多少会受到些不公正的待遇,据说来常安半年之后,左家的长辈们就迁到常安城之外去了,只留下两位郎君在常安城内扬左家之名。而且我听说他们原本也并非姓左,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我就不清楚了。”
听了青玦的话,燕秋尔愣了好半天,而后像是突然回神一样,惊讶地看着青玦,问道:“你这些消息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青玦脸色一红,继而转白,有些尴尬地开口答道:“是……是老主顾……在、在朝为官,说的话是可信的。”
朝廷官员?朝廷官员何以跑到平康坊来揭左家的底儿?看样子左家在朝中也不是很受待见啊。
不过燕秋尔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确认道:“你确定这些都是真的?你没记错?”
“不会记错的。”青玦垂着头答道,“最近……就是……就是请主君来之前,那位……那位还来了……醉酒的时候又抱怨了一次。”
闻言,燕秋尔沉默了下来,脸上本就带着面具,思考的时候又垂下了头,青玦不知他在想什么,暗忖自己是不是不该把之前接客的事情说出来?
燕秋尔不知青玦所想,自己想完了事情,才又抬头对青玦道:“你这里有笔墨吗?”
“有。”虽是青楼,文房四宝还是会备着的,不说有客人偏好此道,他们白日里闲来无事也是要写写画画以打发时间的。
待青玦准备好了文房四宝,燕秋尔便提笔写了一封书信。
青玦站在燕秋尔的身后好奇地探头看着纸上逐渐呈现出的词句,大惊失色。
那是什么?是是是是情书?是情书也就罢了,为何是写给尚书令亲孙的情书?那位林郎君在平康坊里可是很有名的!不过他们不是在谈论左家吗?主君为何突然写起情书来了?!
这封情书燕秋尔一挥而就,行文之流畅简直是前所未有,放下笔,燕秋尔擎起那封“情书”反复研读两遍,确认无误之后,才吹干了墨迹小心折好。
“让人将这个送到尚书令府里,务必交到林谦手上。”说着,燕秋尔便将那情书递给了青玦,不放心地嘱咐道,“记住,定要交到林郎手上,千万不能让尚书令瞧见,听见没?”
“可……”青玦接过那情书,一脸的为难,“可主君为何要给那位写、写、写这种东西啊!”
“为何?”燕秋尔偏头想了想,而后笑道,“大抵是情之所至吧。”
情、情之所至?青玦惊呆了,傻愣愣地站在燕秋尔身后,茫然地看着燕秋尔带笑的侧脸,尽管那侧脸被一张半面面具挡住了,青玦还是能从燕秋尔的嘴角分辨出那淡淡的、平和的笑意,这笑意让青玦在一瞬间浮想联翩。
“我该回了,交代你的事情你看着处理即可。待花月阁重新装潢结束之后我再来。”说完,燕秋尔依旧是利落地翻窗离开。
青玦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手上的那封情书看了半晌,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主君喜欢男人吗?纵使主君喜欢男人又为何会看上林姓的那个浪荡子?那样只懂得寻花问柳的男人怎么配得上主君?这封信他可以不送去吗?
冲着那封信咬牙切齿一番,青玦还是将信收好,琢摸着明日该如何将这信交到林谦手上。
第58章:为燕征送行
正月二十这天天刚破晓之时,燕秋尔便被一块冷布巾给叫醒了。今日是燕征带领燕家商队北去回纥的出发之日,燕家虽没有相送的传统,可燕秋尔想亲自送燕征出发。
燕秋尔一边扯掉脸上的布巾,一边伸手摸向身边,却发现外侧的半边床冰凉冰凉的。燕秋尔一愣,立刻张开双眼,转头看向身侧。
“梁管事,阿爹昨夜未归?”这种情况着实少见,至少燕秋尔住在世安苑的这一个月里,燕生还从未夜不归家,昨夜……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梁成替燕秋尔撩开床纱,将准备好的衣物放在床边,而后才笑着回答道:“五郎君不必心忧,主君每次去与那两位家主见面皆是如此。”
“那就好。”燕秋尔松了口气,“那肖管事呢?可回来了?”肖何今日可是要跟着商队一起走的。若是寻常,这商队走得早些或者晚些都是可以的,可此行却是有皇帝监督,不好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