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星娅离开后,赫曜霆倒也不再与章曜沄继续对峙,迈开长腿在沙发上坐下,顺便捡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背上。似有似无地轻咳两声,冷冷地打量了一下章曜沄身上淡青色的长衫,冷哼一声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一身青,让人看了,还以为自己患上了青光眼呢!”
章曜沄面无表情道:“你也还是那么喜欢穿白色,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
赫曜霆冷哼一声,瞪他一眼道:“我脸色不好,穿白色显得不那么像死人。七年了,你好像一点都没变啊。”
章曜沄道:“你也没变。”心中暗暗道,“还是一副讨人厌的样子。”又道,“三爷将大少奶奶支开,不会是为了与在下讨论衣着打扮吧,还是要同我叙旧呢?”
赫曜霆冷冷一笑道,“叙旧?谁要同你叙旧。我有话问你。”
章曜沄锋利的剑眉一挑道,“你要问什么?”
赫曜霆道,“赫家这个地方不是被你深恶痛绝的吗,如今为什么要回来?”秀美的眉头不经意微微蹙起。
章曜沄神色未变道,“师父走了,做徒弟的总要送一送。”
赫曜霆面色微微一变道,“烧完头七,你还要走吗?”
章曜沄道,“是。”
赫曜霆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章曜沄微微一笑道,“我若想走,有人拦得住吗?”
赫曜霆也笑了,笑容透着雪意,天棚顶水晶吊灯投下凛冽的光,折射到他长密的睫毛上,一丝一丝留影在眼尾上,衬着颜色淡淡的薄薄菱唇,让他看上去活像西欧传说故事里的吸血鬼,美艳而冷酷。“我很想试一试。曜沄,我们七年没有交过手了。赫家的家规,你还记得吗?”
章曜沄沉静的面色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表情甚至是有些麻木的,淡漠地笑笑道,“赫家门徒,若是离开赫家,先要把命留下。”忽然抬眼看着他道,“你也想效仿师父当年,派打手来了结我吗?”
赫曜霆冷笑一声,一按沙发扶手,霍地一下站起来,几步走到章曜沄面前,定定地凝视着他,一双冷眸折射出强烈的光泽,“我若想杀你,你现在还有命在吗?当年派出去的,都是赫家一流的打手,个顶个难对付。”
章曜沄表情温和了些,“我知道,当年若非你暗中相助,我与雪渘恐怕没有办法活着逃出满洲。”
赫曜霆冷冷地看着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爸不在了,就没有人想要你的命了吗?”
“你想要?”章曜沄语气平淡地说。仿佛在问,我这里有一块糖,你想要吗?
赫曜霆忽然凑近他,细弱的呼吸拂在章曜沄面颊上,似笑非笑道,“我不要你的命,那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但也不会再放你走。”抬眼看着章曜沄道,“从前我爸还在的时候,留不住你。如今在我这里,只有我说了算。我本来还想着要派多少人,费多少周章才寻得到你。现在你自己回来,倒省去我许多功夫。”
章曜沄挑眉道,“哦?三爷手底下,难不成正好缺一条使唤的狗吗?”
赫曜霆眼中的颜色倏然一沉,像暴风前平静幽深的海面,根据多年从小生活在一起的经验,章曜沄即刻判断出这是他愤怒的前兆。
“你一定要自贱身份来气我吗?”赫曜霆眼睛虽然大,但微笑起来却像月牙一样弯弯的。他嘴角虽含着笑容,眉头却轻轻蹙起,不自觉地轻轻咳嗽两声,“就算爸不在了,你在满洲,还是赫家的门徒。”嘴角一挑,继续道,“我手底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看门的狗。我可不会拿你当狗来养,你是盆花,是株植物,偶尔看看,赏心悦目就好了。”
与赫雪渘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泛着琉璃光泽,看得章曜沄一阵恍惚,他轻咬了舌尖一下,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眼前人不是雪渘,雪渘是淤泥里圣洁的莲花,温柔又纯洁。而赫曜霆,虽然有着同样的脸孔,浑身散发出的气质却完全不同,他像罂粟一样艳丽、冷酷,看似脆弱惹人怜惜,实则含有剧毒,而那毒素却不显眼,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注入对方的心脏,轻柔而绵软,却带着致命的危险。
他的雪渘不在了……那个自己用前半生全心全意爱着的人,那个让他活在这个纷乱残酷的世界上唯一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的人。赫雪渘,如今已经化作一捧灰,躺在冷冰冰的盒子里。
章曜沄自然不会天真到认为赫曜霆当真觉得自己赏心悦目,那个比喻是一贯的赫曜霆风格的说话方式,意思是——你连一条狗还不如,又或者是就算连狗都不如,你也是我赫家养大的,想死在别处,门都没有!
“章曜沄,你只能死在我手里,我可不会让你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赫家养大的都是我赫曜霆的东西,哪怕是一条虫子,也容不得它自己离开。”果不其然。
章曜沄退后一步,避开赫曜霆冷冽灼人的目光,他不在乎受刺激,只是实在不愿意见到那张酷似雪渘的脸,那张与雪渘一模一样的嘴,说出残忍又恶毒的话。冷冷开口道,“我明日就走。”
赫曜霆轻咬下唇角,这个小动作与雪渘一模一样,令章曜沄不禁微微一怔。“你若真想走,大抵不会告诉我吧。”
就像七年前一样,带着雪渘不辞而别,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躲在哈尔滨一间东正教小教堂里。章曜沄青衫染血,肩上腿上有几处明显的伤痕,部分见了骨。雪渘倒是毫发无伤,只是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见到赫曜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赫曜霆扔下消炎药,恶毒地诅咒了两句就走了。出了门顺便不动声色地干掉两个赫家派出来的打手。这后面的事,赫曜霆没提,章曜沄却猜得到。
赫曜霆嘴角一挑,弯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容,唇尾却带着邪恶的讽刺,凑近章曜沄,暧昧的呼吸喷在章曜沄面上,语调轻柔道,“你说是不是啊?大师哥——”模样很美,很动人,但看在章曜沄眼里却跟见鬼差不多。
章曜沄至今依旧记得那一年,在教堂昏暗的烛光下,赫曜霆一袭白衣,衬着苍白的面孔,恍似一缕幽魂,嘴角挂着恶毒的笑意,“章曜沄,要逃就给我滚远点,死得太近我可不负责替你收尸。”瞥了眼赫雪渘,凑近他耳语道,“我祝你和雪渘,有始无终,相守不能到白头。”
章曜沄退后一步,拉开一点距离,冷笑道,“大师哥?我不是叫章曜沄吗”然后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
赫曜霆秀眉微微一挑道,“曜沄,我们七年没见了,给我个好脸能累死你么。” 轻笑一下道,“还是我该叫你姐夫呢,嗯?”
章曜沄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还是叫我章曜沄吧,我这样的人赫家怎么会承认呢,大师哥——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赫曜霆轻咳一声,皱着眉头正要还刺他几句,一个玉雪可爱的小人,连蹦带跑地奔进来,见了章曜沄张开一双小胳膊叫着:“爸爸抱。”
章曜沄俯身抱起小雪,慈爱地看着儿子问道:“小雪,玩累了没有。”
小雪扭过头,看着赫曜霆,有些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
赫曜霆眼角一抽,苦笑一下,尽量把脸色放柔,让自己的面部表情看上去不那么狰狞,确实,没有必要吓着孩子,特别是雪渘和章曜沄的孩子。
赫曜霆伸出一根指头,葱白一样的指尖点点小雪白嫩嫩的小脸道,“你叫小雪?”
小雪小鼻子一皱,“我有大名的!”
赫曜霆挑眉和蔼的语气问道,“哦?你叫什么?”
“章念雪。”小雪略有些骄傲地抬抬下巴,章曜沄忽然觉得儿子现在那神情与赫曜霆小时候一模一样。
“章、念、雪……”赫曜霆意味深长地看着章曜沄,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冷笑着:“好名字呵,章曜沄永远念着赫雪渘。”上前一步逼近章曜沄,形状优美的指尖刮刮小雪的脸蛋,附在章曜沄耳际道:“章曜沄,你敢让他姓章!”声音阴冷森然,呼呼地冒着寒气。
3、美人如玉
晚上,孙星娅张罗了一桌酒席,说是给章曜沄接风。赫家如今剩不下什么人,赫老爷一辈子只亲自栽培了章曜沄一个弟子,其余的门徒都是心腹手下孔佘在带着。作为家宴,这顿饭吃得可算得上凄凉。
赫曜霆是被硬拉来的,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章曜沄也是一脸别扭地虚应着。章曜沄、孙星娅、赫曜霆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吃了这顿饭,简直味同嚼蜡。赫曜霖隐隐地感觉气氛不好,也不敢敞开了大吃大喝。
刚刚入夜,小雪困了吵着要睡觉,章曜沄只好抱着他离席去休息。他与小雪暂住的房间,安排在赫雪渘从前的闺房。章曜沄安顿好小雪,躺在床上,看着房间内熟悉的陈设反倒睡不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夜很长,在这庞然大物一般的赫家大宅里,睡不着的并不止章曜沄一人。
赫曜霆换了件墨蓝色的金丝绒睡袍,衬着他肩颈间肌肤细腻皓若美玉,光润剔透,一头乌黑的短发略显得有些凌乱,发梢上挂着一两滴晶莹的水珠儿,沐浴过后本无血色的苍白脸孔被水汽一蒸,倒透出一缕淡红来,和着少许酒晕,仿佛白玉上抹了层胭脂,煞是艳丽,夜色下与白天刻意保持的斯文形象完全不同,透着点恶狼一样的邪气野性,动人心魄。
赫曜霆从浴室里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赫曜霖已经沐浴更衣停当,换好了睡衣端坐在床上等着他。随着赫曜霆褪下睡袍,左肩上一朵盛放的罂粟刺青,格外耀眼。兄弟俩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见,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里是在赫曜霖的房间。
赫曜霖的亲爹是赫老爷在奉天的一个远房堂兄,快四十岁才有赫曜霖这么一个儿子。但赫曜霖却从来也没有被当作宝贝珍之重之过。
他的亲爹嗜赌成性,终日酗酒,是个典型的败家子、老混蛋,而立之年便将家业败得精光。赌输了便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便打人,老婆不堪忍受跑掉了,老婆没了便打儿子。赫曜霖小时候经常睡到半夜被老爹从被窝里拖出来,莫名其妙地挨一顿拳打脚踢。
七年前,赫家长子赫曜清的葬礼上,赫曜霖的亲爹带着儿子前来吊唁。对着赫老爷说了一大堆,什么赫曜霖嫡出正房血统纯正,身体健康,名正言顺之类的话。言外之意,暗指赫家唯一活着的儿子赫曜霆,并非嫡出,血统卑贱,又是个肺痨鬼病秧子,能活几日都不知道,只怕赫老爷百年之后,偌大的一份家业怕是要旁落外姓之手。
赫老爷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只叫他有话直说。赫曜霖的亲爹便急不可耐地将自己的亲儿子过继给了赫老爷,颇有些吐血大甩卖的意思。赫老爷给了他一笔不少的钱之后,便心满意足地直奔赌场,赫曜霖从此养在了赫家门下,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当时赫老爷年事已高,有些轻度中风的症兆,大部分的生意交到了两个儿子手里。赫曜清死后,赫家实际的当家就是赫曜霆,赫曜霖的亲爹轻而易举地得罪了这位狠厉的角色,儿子只好代父倒霉,在赫家多受份罪。
赫曜霖那一年十四岁,比赫曜霆小两岁,是个胆小羞怯的男孩子。生得倒是副好相貌,眉清目秀,明眸皓齿,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一张娃娃脸白白嫩嫩像个搪瓷娃娃。他虽然也是大眼睛,却与赫曜霆不相似,赫曜霆目光深邃凛冽,带着勾魂夺魄的异域风情。而赫曜霖却生了一双圆圆的杏眼,目光直白清澈,眼睑的形状很可爱,看人的时候总带着浓重的孩子气。
大哥的逝世,章曜沄的离开已经教赫曜霆的心冰冷郁闷到了极点,赫曜霖那时的出现刚好撞到了枪口上。
“这小子的爹,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瞧不起我。”赫曜霆恨恨地暗想。赫家上下虽然对赫曜霆十分忌惮,但他却很少当众大发雷霆,愤怒的时候也只是沉默不语,阴着脸一双冷眸寒光四射,足以威慑众人。
于是热孝在身的赫三爷当晚便毫不客气地睡了这个白嫩可爱的弟弟。毕竟,自己花了钱的,总不至于真的养着他当个摆设吧,总要收回些利息的。反正也不是亲兄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和犯罪感。
曜沄和雪渘走了,曜清死了,赫曜霆的心也跟着冷冰冰地空了,若不找个人来折腾一下,只怕自己真的要疯了。“我难受的时候,凭什么让旁人好受。”——这是赫三爷一贯奉行的宗旨。
第一夜,赫曜霖不敢哭,也不挣扎,只是惨白着脸色默默忍受。床上的赫曜霆与苍白羸弱的外表大不相符,颇有英姿勃发的男子气概,毫不留情地压在赫曜霖白嫩的身体上,折腾到几近凌晨。
赫曜霆起身穿衣之际,赫曜霖忽然拽住他的胳膊,却不敢拽得特别用力,怯怯地叫了一声“哥哥……”赫曜霆皱着眉回过头,正好看见赫曜霖雪白的腿间殷红的血,随手丢给他一块手帕。
见赫曜霖依旧拽着他不放,不耐烦地问道,“怎么了?”
赫曜霖试探着道,“哥哥,我好饿……”声音弱弱的,圆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像小狗一样看着主人。
赫曜霆微微一怔,心头一软,从厨房翻出来一块栗子泥奶油蛋糕递给他。
赫曜霖接过蛋糕,咽口口水,眼巴巴地看着赫曜霆道,“哥哥先吃。”
赫曜霆垂下眼帘,微微一笑,“我不爱吃甜的……”忽然笑得有些邪恶,看着赫曜霖,“我只吃蛋糕上的奶油花。”
赫曜霆毫不犹豫地将蛋糕上的一朵白腻的奶油花铲下来,送到赫曜霆嘴边,赫曜霆微微一愣,张嘴吃了下去,然后略带温柔地摸摸赫曜霖毛绒绒的脑袋道,“好了,你自己吃吧。”赫曜霖抱着蛋糕吃得狼吞虎咽,那样子还真挺让人心疼。
赫曜霖满脸蛋糕碎屑地抬眼看着赫曜霆,含糊地问道,“哥哥方才,好像叫了一声笺枫……是在想韩哥吗?”
赫曜霆一怔,随即冷笑道,“曜霖,这不是你应该问的问题。”一把揪着赫曜霖的头发扯向自己,疼得赫曜霖呲牙咧嘴。“如果你敢把这事说出去,我就把你关起来,不给你饭吃。记住了吗?”
赫曜霖乖乖点点头,“我记住了,哥哥,我不要挨饿。”
赫曜霆拍拍他的小脸,帮他擦干净嘴角边的蛋糕渣子,“记住就好,乖乖的,哥哥不会亏待你的。”
赫曜霖的噩梦就这样开始了,不过这种事对赫曜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噩梦,这个傻孩子只认为是哥哥在打他,反正以前在家也挨打,终日都是遍体鳞伤,哥哥打他倒还轻些。况且也不是天天挨打,赫曜霆只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去他的房间。暴力之后总是有美味的甜品当作补偿,何乐而不为,总之日子过得比以前轻松多了。
赫曜霖好静,不喜欢出门,赫曜霆没送他去念书,也不让他习武,闲来偶尔教他认几个字。赫曜霖相貌好,脑子却不好,学东西很费劲,几年来不过勉强能读读报纸新闻什么的。
赫曜霖很笨,没心眼到白痴的地步,看不出有什么谋夺家产的野心,只要给他吃饱饭就成。他对下人态度也温和,下人们看在赫老爷的份上,还是会叫赫曜霖一声小四爷。
赫曜霖过继到赫家这件事,让赫曜霆多年来依旧如鲠在喉,很不舒服。好在他长相可爱,当个漂亮的宠物养也不错,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拿他来发泄。这也是赫曜霖这么多年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