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做声。
宋清让想起李倩说过的话,也不介意有没有得到回应,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盛安聊着天。
盛安答得上来的,就简单说几个字,答不上来的,就索性沉默。
一路下来,两人倒也慢慢习惯了。
有微风习习吹来,夏日的青草香气和着宋清让身上干净的肥皂味道,轻轻地拂过盛安的鼻端。少年眯着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的公车站牌,说:“宋老师,车站到了。”
“看到了,”宋清让说:“谢谢你,麻烦你多走这一段路。快点回家吧——明天不要迟到。”
盛安只是点点头。
宋清让便快步往车站走去,身后的盛安却一下叫住了他:“宋老师!”
他回头,问:“怎么了?”
盛安抿了抿唇,说:“学校的车棚是外租的,您以后在那里停车,记得上锁。”
宋清让一笑,“我知道了,谢谢。”
第03章
开学后的时间在学生眼里总是漫长,但对老师来说却很快。
学校里的学生渐渐地抛却了暑假的疯闹,慢慢收心。
宋清让的新手教师生涯也步入正轨,他脾气好,说话又知道窍门,班里的同学都很喜欢他。
高中二年级,正是熟悉了高中,又还没感受到高考压力的年级。男女比例2比20的文科班里洋溢着的文艺气息和少女情怀更是溢于言表。
班里有哪个女孩儿在恋爱的,宋清让心里其实一清二楚。但只要不影响到学习,他一般不做声。
盛安就没有那么悠闲了。
少女们总对成熟些又有点神秘的男孩儿青睐有加。盛安外形帅气,运动神经发达,虽然平时像头独狼似的一点也不合群,又成天冷着脸,活像块冰山,也还是有数不清的学姐学妹前仆后继。
某天下午,宋清让抱着一沓历史作业从教学楼中穿过,经过食堂旁边的小楼梯时,本来要上楼,忽然听见楼上有女生正在表白的声音,他连忙停住脚步,站在楼梯口。
“盛安,我喜欢你!”
宋清让点点头,心里很是敬佩。这年头,有胆子不借用社交网络而是当面告白的女生已经不多了。
“噢。”
“呃,那……你是同意了吗?”女生等了半晌,只得到一个“噢”,于是试探着问他,话中带着小小的欣喜。
“没有。”盛安说:“我不喜欢你,对不起。”
女生没说话,愣了一会儿,哭着从楼梯上跑下来,推门走了。
原本站在楼梯口的宋清让却是急急往后一躲,结果没站稳,一屁股摔到了地上,抱了一怀的作业撒得满地都是。
盛安本来要接着上楼,听到响声,探头一看,见宋清让正尴尬地抬头看着他。
“宋老师。”盛安从楼梯上走下来,“您怎么在这里?”
宋清让蹲在地上捡作业。
盛安原本在一旁插着兜站着,过了一会儿,也蹲下来帮他捡。
宋清让心里是挺可怜盛安的,办公室里的老师也都说对这孩子要好好照顾。
但他不想把这种情绪放出来给盛安知道,在他看来,挂在嘴边的同情与怜悯对盛安来讲也许会是二次伤害。
所以他选择时不时的对盛安多加留意,有空就和他聊聊天。
宋清让很有耐心,不会像别的老师一样,尝试过一次两次没有得到回应,就不再尝试了。
这是他第一次当老师,他想把每件事都做得完美。
让人欣喜的是,这些天下来,他明显感觉到盛安对自己的态度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陌生和疏远了。
宋清让一边捡作业本,一边说:“哎,我凑巧路过,正碰见你被告白。——拒绝女孩子,婉转一点才好。”
盛安把捡起来的一摞本子抱在手上,说:“这样拒绝最干脆。”
宋清让其实是个稍微有些优柔寡断的人,他说:“可你这样讲,女孩子会很伤心。你可以试着先夸夸她……”
“如果我真的觉得她哪里都好,为什么不喜欢她?”盛安反驳,说完也不看宋清让的表情,抱着半摞本子就往楼上走。
单身二十九年的宋老师一时间竟然觉得这句话还有些道理,遂快步跟上,半开玩笑地说:“哎,哪有这样和老师讲话的。”
盛安甩下一句:“哪有老师会和学生谈论这种事。”
宋清让话里又是一噎,他怔愣了一会,摇摇头笑了。
很快,松山高中就要开家长会了。
松山这个城市,其实不大。住在这里的祖祖辈辈,一共也就那么些。平日里逛个街兴许都会碰到彼此认识或者是间接认识的熟人。
开个家长会,有时候家长之间互相通知一下,连电话都不需要亲自打。
当宋清让收到所有通知的回函之后,仔细一比照,只有盛安的家长还杳无音信。
“李老师,盛安的家长以前来过家长会吗?”
“从来没来过,哎!”李倩翻了个白眼,说:“不信你问老王!”
老王高一时是盛安的班主任,听见李倩叫他,摘下老花眼镜忙应了一声,对宋清让说:“他舅舅舅妈不太关心他,高一的时候打电话过去也只是敷衍敷衍。大概是说,平时很忙没工夫来。”
宋清让皱紧眉头,钢笔尖在手边的废纸上无意识地胡乱画着。
“宋老师,要不你还是打一个?”李倩说,“虽然我估计打了也就是浪费电话费,但好歹咱们也算是通知到了嘛。”
“行,下午我打一个试试看吧。”宋清让回应道。
那天放学后,办公室里正巧没有人在。
宋清让弄完家长会的材料之后,又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拿起座机,给学生资料上盛安的舅舅打过去了一个电话。
“喂?”
“喂,您好,请问是盛安的舅舅,赵先生吗?”
“您是?”
“我是盛安的新班主任,我姓宋。”
“……您,什么事啊?”
“是这样,我们后天要开家长会了,您方便的话能抽空出席吗?”
“噢,哎……您稍等啊。”
电话那端有一小段的空白,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几秒钟后,电话再度被接起,换做了一个女声。
“您好,宋老师?”
“哎,您好。”宋清让问:“您是……盛安的舅妈?”
“是我。”女人的声音有些尖利,“宋老师,以后盛安的事情,只要不是出了人命,不用给我们打电话。”
宋清让拿着话筒就愣了,“什么?可是,您是盛安的法定监护人对吧?”
“什么法定监护人呀,他今年十九岁,早成年了,当然不归我们管了。”舅妈许是听着宋清让的声线温柔,是个好欺负的,在电话那边的语气和嗓音愈发尖酸刻薄起来。
宋清让感觉有些不可理喻,但他还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生气。
“孩子初中的时候耽误了两年,他本来是该上大学的年纪了,现在却才念到高二。”他试图和这女人再讲讲道理,言语中隐晦提及他们曾对盛安的亏欠。
“现在学校里开家长会,您于情于理也应该露个面,不是吗?”
“哎呦,他爹妈死得那么早,我们家供他几年吃穿都不错了!哪有时间跑到学校去给他开家长会?而且我儿子今年念初三了,我们都很忙。”舅妈说:“以后这种事不用给我们打电话了,真的没时间。”
说完,对方干脆挂断了。
这使好脾气如宋清让也摔了电话。
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没资格怪罪这家人对盛安的态度,但这样冷漠而不通人情的做法,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愠怒。
他合上学生资料簿,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盛安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开着门的办公室门口了。
他叫了一声宋老师,然后平静地说:“他们不会来的。”
“盛安?你……”宋清让回头见到是他,下意识有些慌张,因为这样的通话本不该让他听见的。
可这些对盛安来说似乎都见怪不怪了,他敲了敲门,“能进来吗?”
“进来吧,”宋清让拉开旁边的一个椅子,说:“先坐。”
“刚才的电话都听到了?”
盛安坐下:“宋老师,我来请假。”
“我知道,你家长会那天不想来,是不是?”虽是问句,宋清让的语气却很确定。
盛安有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的老师,说:“是。”
宋清让笑了笑,颊边的小小笑容里也带着些安慰的意味,“刚才那通电话,你不要难过。他们也许真的很忙。”
盛安扯了扯嘴角,“他们一直这样,我不难过。”
办公室里很安静,窗子半开着,天蓝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里里外外来回鼓动。
不远处有操场上的学生打篮球时大声喊叫的声音,顺着风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年轻学生坐在宋清让的对面。
宋清让不知他是嘴硬,还是对人情冷暖过早的有了切身体会,只觉得他的面色平静得像一片波澜不惊的潭水。
宋清让叹了口气,说:“家长会那天有课,你也不能不来。”
盛安为难地看着他。
——也是,家长不愿意来的家长会,做学生的该有多尴尬。
宋清让冥思苦想,忽然有了个主意。
“要不然这样,那天下午放学之后,你来我办公室等等我。”
盛安抬眼看着他,有些不解。
“我看你的事情,也都是自己在管。他们不来,我直接告诉你就好了。”宋清让说:“还有,不止明天,你以后遇到什么别的事情,也可以直接和我说。”
“可以吗?”盛安不确定地问。老师要照顾一个班上五十个学生,管一次两次可以,三次四次就会不耐烦的。
他也早就过了遇见事情会向老师求救的年纪了。
宋清让不明就里:“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盛安不说话。
“好啦,快点回家吧。”宋清让收了收桌子,准备起身。
盛安也站起来,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说声谢谢。
在失去双亲后的人生里,盛安很少收到这样的善意。
抛开嘲笑他的人不谈,更多的老师、同学,都只是看他可怜。
老师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要大家看在他失去双亲的悲惨经历上多照顾他一些,同学会在他路过身边的时候悄悄说:“看,这就是那个孤儿,好可怜,咱们要对他好一点。”
那些善意以着同情的名义化作锋利的刀刃刺向他,而过多的怜悯堆积起来压在他的肩上,日日年年,让他慢慢变得孤僻,不再开朗。
——宋清让却和他们都不一样。
“老师,我……”盛安开口,“我今天,没骑车来。”
正在收拾东西的宋清让一愣,然后说:“那好,我们一起坐公车走。哎,顺路吗?我家在花朝路那边。”
盛安点点头,“顺路的。”
第04章
学校背后的小路依然僻静安宁。
因为路太窄,行人道和自行车道并没有仔细地分开。宋清让只顾着和盛安说话,没注意到身后渐近的车铃声。盛安却反应极快,他抓住宋清让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急急一带,说:“小心。”
自行车携着风擦过宋清让的身侧。
“谢谢。”宋清让说。
盛安没说话,慢慢地松开手,有微风从他指隙中穿过,空空落落。
两个人的交流方式一直是宋清让单方面的热情。这么多天以来,盛安从没主动说起过任何话题。
对盛安的这种性格,很多老师因为屡次沟通不畅而放弃过。
唯独宋清让,他不知疲倦,也不怕挫折,就算得不到回答,也会再找别的话题继续下去。
他觉得盛安并不是什么问题学生。
只是因不善言辞,又无人疏导,而放弃了和外界的沟通而已。
盛安走在老师的身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仿佛才一会儿,就看到了小小的车站已经出现在路的前头。他还是头一次觉得,这条林荫小道有些太短了。
去花朝路的公车大概十几分钟来一辆,司机间或偷懒的话,会再晚来几分钟。两人走到车站的时候,只看到了前一辆公车疾驰而去的尾巴。
宋清让看了看手表,发觉时间还有,弯腰掸了掸座椅上的几片枯叶,说:“坐坐吧,还要再等一会儿。”
两个人在公车站等车,地上有冰棍落下的糖水渍,一群群的蚂蚁围着那片水渍绕圈圈。
盛安出神地看着。
他长大后,总觉得这个世界独独在他面前伫立了一扇门,门锁死死紧扣,他左右张望,怎么也打不开。
越长大,也越觉得这个世界喧闹。
所以他听常常听歌,总戴着耳机,就像是与世隔绝。
但宋清让在他身边的时候会和他说话,而不是用沉默来替代。所以他也学会摘下一边的耳机,去全神贯注地聆听。
宋清让坐着无聊,侧头问他:“盛安,你在听什么?”
盛安只是把另一只耳机递给他。他倒也没介意,接了过来。因为耳机线有些短,他要往盛安的身边靠的再近一些才够得到。
盛安的嘴角攀上小小的弧度,说:“摇滚。”
等了几辆别的公车经过,可以到花朝路的685路车终于到了站。
车上人不多,好多双人座都空着,宋清让选了靠窗的位置,盛安倒是理直气壮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公车钝重的轰鸣声像老人的闷咳,有时那响声太大盖过了交谈的声音,他们会很自然地把头凑得近些以试图听清对方的话,姿态看起来有些亲密。
傍晚时分,暖橘色的阳光从他们这一侧的车窗透进来,把盛安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描画地柔和了几分。
宋清让心里一直想着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担心盛安太放在心上,又或者心生隔阂,希望他说出来后也许能好受一些。便问:“盛安,今天的事,或者以前,你……恨没恨过他们?”
盛安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也没有立马回答。
宋清让见他没做声,连忙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其实如果是我,我可能会有一些很偏激的想法,心里难过,这都很正常。”
“以前恨过,小的时候。”盛安说。
宋清让便看着他,是个认真倾听的模样。
“现在不恨了。”盛安轻轻笑了笑,有着与他年纪所不符的成熟与淡然。
“那时候我表弟也才四五岁,急着上学。他们本来就不富裕,添我一个人,虽然有补贴,但经济上还是很大的压力。”
“所以我后来学会不要求,也不抱期望。他们再对我不好的时候,心里反而不那么难过了。”盛安似乎敞开了心扉,说的话比以前要多一些。
宋清让点点头。这和他虽十分不满,但无法怪罪这对夫妻的原因如出一辙。
他偏头看着盛安。
还没走上社会的男孩子,身上常常带着一些世故的天真,更不要提还在高中里的男孩儿,多数都还只是孩子。
盛安却偏偏处在少年与男人的界限之间,懂事地令人心疼。
宋清让没再说更多的话。
他忽然觉得:或许盛安最需要的,并不是旁人的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