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钝地,缓慢地展露了些微戒备。
“依旧是你酒醉后无意说出的。”
阿虎面前不再有铜镜,以至于他没有办法对镜调整出一个妥帖温柔的笑容,然而这个时候,他觉着自己有必要冲吱吱笑一笑,表达善意。他扬起唇角,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却是略带些不自然:“其实我记得你的,你是两百年前那只灰鼠,对不对?”
小心隐藏的一段故事被人点破,揭开,吱吱已然不知要如何反应。
他最不想叫阿虎知道。
阿虎见他沉默着垂下脑袋,心中了然,便也不再追问,只道:“那时候你被我吓跑,其实我是能够明白的,那时候的我确然有些吓人,甚至现在都没什么变化,每日被迫与一个面目神态可怖的人在一块儿也是难受,所以那桩事怨不得你。”
虽是一如既往板着面孔神情态度冷硬,但是听见这样一段话后,吱吱竟觉不出原本该有的惧怕,他现下只是被那段话吸引过去,只想单纯听眼前这个人继续说下去。
它能够感受出阿虎无比坦诚的态度,虽然依旧是那副神情,然而仔细看进去,他的眼睛骗不了人。
“为什么不生气呢?”吱吱定定看着他,“两百年你仍旧记得我,可是为什么不生气?”
兴许方才那一段言语使得阿虎终于敞开心扉,不再分心关注自己神情是否凶恶语调是否温和,说到心绪起伏处,没了太多顾虑反倒能够表现出坦率态度。甚至不曾停顿片刻,他答道:“因为我真心想要将你当做好友相处。”
“自化形后,我便察觉到自己鲜少有过好友,不过未曾放在心上。直到那一回你逃走,我独自思索良久仍旧想不出结果,后来才明白是自己一直以来便有个毛病,它使得别人惧我怕我,可惜我未曾发觉过,也未改过,之后明白,想要改,却改不了了。”
阿虎向来笨嘴拙舌不善言辞,这一回不停歇地说出这么长一段话,也是难得,幸而情感真挚,纵使言语混乱,吱吱仍旧能够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二百年前居于店铺中的日子,并不如自己臆想里那样可怖灰暗,那个被自己认为凶残蛮横的虎妖,竟从未有过恶念。
他只是想要同自己做朋友。
吱吱稍稍向前倾了身子,专注地看着阿虎的眼睛。
阿虎抬眼时瞥见吱吱凝神倾听的模样,一时晃了神,直到吱吱伸了手臂在他眼前挥动,方回神,继续道:“我自小便是这样,板着脸,凶恶沉闷的样子,但我很喜欢一些茸茸的小动物,第一回看见你变作灰鼠模样,蜷作小小的毛球在我手掌上瑟瑟地抖,就,就不知要如何应对了。”仿佛是觉着那句无法应对有些丢人,他低下头,“我想友善待你,却总是习惯板着脸。”
“你……”听罢,吱吱也不知如何应对了。
他要说什么呢,这个时候,仿佛说什么都算不得适宜。
像是终于鼓足勇气,阿虎看着他:“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从未有过恶意,现在我仍想与你做个朋友,若你不想,也可拒绝。”
吱吱完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结果,那些恐惧那段阴影,竟都只是误会?
那么他这两百年修为不曾精进,也只是如此简单的缘由。
时常入他噩梦的那个人,一开始竟只是想与自己做个朋友。
他兀自想象出一个可怕的源头,而后任其发展为心中一段阴影。
吱吱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感受。
自己这二百年不好过,阿虎也未必好受,一段误会促成了这一切,那么现下误会消解,心结打开,何不抛却从前固有的印象,重新认识一下眼前的男人呢。
多一个朋友是好事,于是吱吱扬唇,笑意清浅:“那么咱们之后,便是好友了。”
第八章
与一只虎妖做朋友的感觉算得上不错,相处了三两个月,吱吱与阿虎渐渐熟悉,有时候吱吱甚至会化了原形立于阿虎手心,或是挑一个日光正好的地方睡下,初夏的轻风吹拂脊背间的细密茸毛,温暖舒适。
吱吱懒洋洋地翻一个身,他一向觉浅,听见不远处愈加清晰的脚步声,他抖一抖耳朵,完全睁开眼睛时已然是少年模样。
“睡醒了?”阿虎走进铺子,走近吱吱身旁,问。
眼前的少年犹自朦胧一双睡眼,揉一揉眼睛,伸一伸懒腰,迷糊够了,方道:“你去哪里了,我睡了好久,都有些饿了。”
经过长久的相处,吱吱已然不再惧怕阿虎,他渐渐明白了阿虎并非如同外表一般严肃冷淡。阿虎不大擅长言语表达,却能够从种种不经意的举动表现出内心的善意。
吱吱顺手取来一把木梳,对着铜镜将如墨发丝仔细梳拢通顺,高高竖起,愈发显出漂亮神气。
“我想去猫妖那里吃些东西。”他整理好仪容,自衣料堆里站起来,“我最喜欢他做的丸子。”
阿虎外出一圈未曾进食,此时腹中也是有些饿。他稍稍收拾一下被吱吱睡得混乱的衣料堆,余光恰瞥见少年一双漆黑的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眸中有着期待的光,衣裳齐整,只差没开口催促。
吱吱除却胆小羞涩这条,剩下的小小缺点只是嘴馋。
然而阿虎并不以为那有什么不好,腼腆的少年本就很讨人喜欢。馋嘴这一条本也没什么,毕竟阿虎自己也嘴馋,闲暇时候常常去猫妖的酒肆处吃些小食过过嘴瘾,现下多了个吱吱,他也乐得带着吱吱共享美食。
然而这桩事对于猫妖化身的书生,却是有几分头疼的,于他看来,吱吱与阿虎都有着不小的饭量。一个倒还好,两个凑到一处,三五不时的来一趟,实在够人受的。
毕竟他与阿虎一般,是隐在人群里想要体验凡世生活的妖,做的是小本生意,本不指望能凭借小小的店铺赚钱维持生计,这些事情与他们而言不过消遣。若说维持生计,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委实用不着辛辛苦苦照看店铺。
猫妖开那家酒肆不过是想要体味些许消遣乐趣,高兴的时候敞开酒肆大门,不开心了,便将门一关,任谁都进不来。
然而阿虎是他相识颇久的好友,实在抹不开面子将其拒之门外,然而这些日子阿虎带着那只灰鼠化身的少年时不时便要光顾一回,且是央其做几样可口小食。
他分明是经营的酒肆,却要在后厨的烟熏火燎里做上许多饭菜,实在窝火。
便如此时,书生板着脸将一碗丸子端至吱吱面前,没好气道:“要酒吗。”
吱吱见了丸子便挪不开眼,目光只凝在那上头。
酒?那个东西喝了实在不好受,何况它的味道远不如一碗丸子汤,喝那个东西也只是自找罪受。
于是吱吱尝一口清淡汤汁,果断道:“酒总是喝不习惯,不要酒。”
书生的脸色仿似更难看了,他转而问阿虎:“要酒吗。”
阿虎看着好友那张不怎么和善的脸,总觉着倘若自己再拒绝,书生会将桌子一把掀了,可惜他终究不是擅长饮酒的主儿,踌躇片刻,道:“我要一杯。”
“罢了……”
略带呆滞的目光在吱吱阿虎脸上转了一圈儿,而后转身拖着步子离开了。
他想,难道自己酿的酒当真如此糟糕,使得这两个人专程跑来喝五六碗丸子汤却不肯沾一滴自己辛苦酿出的酒。内心受伤的猫妖走到柜台处,饮一口刚启的桂花酿,喃喃道:“两个不识货的。”
他在这边兀自感慨,那一边的吱吱与阿虎却说起了另外一桩事。
“你说你要离开铺子一段时间?”
吱吱咬一口圆滚滚的肉丸,香气溢散口中,不油腻,清淡中犹带香甜,吃多少回都不会腻。
阿虎见他吃得开心,便将碗中几个丸子舀给他:“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族里有些事情需得我去一趟,大约要在那里呆半月的时光。”
“挺久的。”吱吱舀一勺汤喝。
“这段时日我不在,你可以呆在铺子里,也可以回去山中看一看,现下你的心结也解了,修行时也不再有滞涩之处,可以同你们族长说一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过你若是回去了,可莫忘了再回来。”
阿虎真想时常见到他。
吱吱尚且不想回去山中,他觉着自己还未在山下玩够,且山下有阿虎这样一个坦诚良善的好友,就那样回去了总有不妥。
他道:“我想留在这里,顺道能帮你看着铺子。”
见阿虎直直看着他,不大相信的样子,吱吱拍一拍他的肩头:“放心,我不会趁你不在时将你铺子里的衣裳咬光的。”
“好。”
隔了半晌,阿虎答。
吱吱竟肯留在铺子里等着,想来是真正将自己当做了朋友,阿虎心中温暖,便将碗里最后两个丸子也挑给吱吱。
吱吱将其吞入肚腹,满意地摸一摸肚子,面上是浅淡的笑意,略带些少年人的青涩腼腆气:“嗯,我会等着你。”
第九章
吱吱眼瞅着阿虎的背影自视线中渐渐淡去,心中莫名觉出些落寞。这些日子他总与阿虎呆在一处,不再如同从前那般孤零零一个人,交谈小睡都有了陪伴,于是阿虎忽然离去半余月,他难免会觉出孤单。
头几日只是窝在铺子睡懒觉,往往一觉睡到晌午,待到日光映至面颊方醒。吱吱并不算很在意口舌之欲,这些日子吃过了猫妖做的丸子,便再也不能够放下。即便阿虎离开,没有人再带着他一起去酒肆,然而他的薄脸皮在这一方面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
便如此时。
猫妖一如既往板着脸将一碗丸子摆至他面前,依着惯例,问:“要酒吗?”
“我不喝酒。”亦是惯例里的回答。
吱吱专注地看着碗中一颗颗圆滚滚的丸子,用勺子舀一舀,散足了热烫气,他问:“你还会做其他的东西吗,我想尝尝鲜。”
“除却做丸子汤,我只会酿酒。”猫妖淡淡瞥一眼仰头看他的少年,便转身去了柜台处。
纵使吱吱的神情再动人,他也是视而不见,旁人眼里的美人于他而言再普通不过,同样的一双眼睛一张嘴,没什么不同。
柜台边闲闲饮着桂花酿的书生看一眼不远处仔细喝汤的吱吱,绵甜的口感缓慢浸入口中,延至胸腹。三两杯小酒下肚,终是感慨世人心思难解。
他实在不明白美丑有何分别。
吱吱饱腹后留下银钱,回了铺子。
算起来阿虎离开已有十日,这十日里吱吱一日既往呆在店铺打发时光,偶尔去酒肆烦一烦猫妖,到小白那里看一看那两个人现下是什么情形。
猫妖自不用说,吱吱只是喜欢他做的小食。兴许是八字不合,对于这个人他总是处的不大好。至于小白,这些日子他去拜访,却不常见到小白与青年呆在一处了,几次三番过去,看见的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白衣少年,独自坐在庭前石凳边饮酒。
“他说他要娶妻。”
吱吱去见到小白的时候,他恰饮罢一坛烈酒,衣襟处被酒液浸湿,眼睛也有些红。
对于这些人间情爱,吱吱不曾懂得,他不明白小白为何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分明只是一个好友,好友成亲,本是要祝贺的,可是为何小白是这幅模样。
“即便娶了妻,他仍旧是你的好友,他也只是这段时日因为娶妻的事情而忙碌,待过去了,便不会忙了,你也没必要难过的。”吱吱笨拙地安慰自己下山时的伙伴。
小白只是低着头,给人以无比安静乖顺的错觉,他道:“你不曾喜欢过谁,不知道什么是感情,所以也不会明白,我究竟为何难过。”
向来一副骄傲模样的少年此时是灰暗的神态,吱吱总想言语安慰几句,然而听罢前一句,却是下意识驳道:“我怎会不懂感情,我喜欢修炼喜欢布条喜欢丸子汤喜欢同阿虎同你做朋友,难道这些喜欢就不是感情?”
“不是想要同谁做朋友的喜欢,而是看见那个人,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只想同他在一起,互为陪伴的心情,吱吱,你能明白吗。”
吱吱确然不明白。
他看着小白嘴角的苦笑,只是觉得,即便明白那些感情,到头来也是如小白一般落得孤寂下场。难留连,易消歇的东西,何必要明白,何必要深陷其中。
若是小白如他一般是只懵懂鼠妖,又怎会有诸多烦恼。
“最后的结局,初遇时便能照见,可我没有在乎。”白衣的少年看着石桌上一只空坛子,忽而浅笑:“可我现下后悔了,我不想要那些喜欢,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要一心一意吗。他瞒着我躲着我,违背了誓约,那么我也没必要再同他耗费时光。”
“凡人一点儿都不好,我要回山修炼,从此再不下山了。”
那是吱吱在凡世最后一回见到小白,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吱吱也曾回去山中,看一看山中潜心修炼的小白。如那一天的话语,小白不曾再下山,青年也只是如凡世里任何一个人那般,娶妻,纳妾,得子,苍老,死去。
不曾再有半分纠葛。
再过了五百年,小白已然得道,列了仙班,更了名姓,仿佛早年的一段情事不过过眼烟云,拂过不留痕迹,除却嗜好美酒,他愈发像一个真正的仙人了。
不过这个时候的少年,也不过是个心中难过的可怜人。
吱吱陪他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天幕上的圆月亮,嗅着酒香,莫名失了睡意,心中思绪难以平复,直到曙色渐起,天光亮。
第十章
于成衣店中的日子总是缓慢悠闲的调子。
清晨吱吱难得起个大早,洗漱完毕,仍旧坐在高高的衣料堆里,顺道伸了手取来旁侧闲时屯着的零嘴,翻阅一卷诗集。吃一口,翻一张。
现下春光已逝及至夏时,透过窗子望出去,入目只是浓烈的绿,几只不知名的雀鸟歇在枝头,喉间清鸣婉转。吱吱索性凑近了,两臂搭在窗台处,仔细地数着雀鸟身上的排列齐整的羽毛。
翠绿的,真是好看。
“你们是什么雀鸟?”吱吱用兽语问道。
雀鸟分明听见了他的疑问,它们将窗间的少年仔细打量一遍,蓝色衣裳,窄袖,皓腕隐在袖中,偶尔因着细微动作而显露,鸦色长发高高束起,发束垂落肩侧,柔和美好。
于他们眼中,不过一个寻常少年。
雀鸟啾啾的啼声于吱吱耳中如同寻常人细细的言语。
它们说,你是谁,如何能与我们说话,莫不是跟着道士修炼的半吊子,或是什么刚化形的小妖?
吱吱听罢,颇为郁闷,他不明白,自己分明是活了四百年的鼠妖,道士也好小妖也罢,为何总是被旁人认作不成器的半吊子。
他看一眼叽叽喳喳的雀鸟,闷闷地关上了窗子。
柔和日光被外物阻绝,透过窗纸,只晕散进朦胧的光,浅淡的一团,带着窗子上仔细精致的雕镂纹路,笼罩住高高的衣料堆。
右手处放置一面菱花小镜,吱吱有些臭美,时不时便要寻了铜镜自照影,阿虎发觉之后,便默默给他买了一面小镜。对于这面镜子,吱吱喜欢得很,便是不照镜,也要将其拿在手中,细细抚摸其纹路。
此时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左右照了几次,始终没发觉自己哪里使得旁人有那些印象。
吱吱的烦忧来得快,去得也快,想不明白的事情也不会总将其萦绕心间,他躺下去,取来一条衣料,搁在口中咬着。布条一半儿垂在下头,随着他的口齿动作细微颤动。
啃咬衣料总能使他觉出平静悠然。
然而这一回即便有他最喜欢的布匹衣料,似乎也没什么用处。吱吱枕着手臂,无聊地望着上方。
阿虎离开已有十余日,这些日子吱吱失去了好友陪伴,不免觉出孤单难受。
没有的时候也不曾特别想,然而真正找到了互为陪伴的好友之后,反倒容易觉出从前不曾有过的纷乱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