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面柔情尚未敛下,被吕采媃扯住的手腕骤然一紧,徐多投去目光,只见吕采媃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带着哭腔的几个字:“还有一个……”
徐多沸腾的血液倏地凝固:“是双生子?”
吕采媃大量失血,已如风中残烛,徐多毫无经验的接生简直去了她一条命,凭一口吊着的气不说再经历一次生产,能否安然回宫尚不可知。
狂喜后的一击根本猝不及防,徐多却没有僵硬的时间。
作为母亲永远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吕采媃乞求地望向徐多:“我没事……你救他……”
“你……”徐多感觉到拉扯自己的力道在减小,明知结局已定,可里头还有一个孩子,他如何舍得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小竹竹就这样胎死腹中,深吸一口气,“不要慌,他会和尧儿一样出生的……”
“再坚持一会儿,用力。”
“娘娘!娘娘!别松手啊!”
“我,我感觉不到他……”吕采媃的声音破碎在冷风簌簌。
徐多如遭雷劈:“什,什么?”
吕采媃渐渐没了表情,视线定定地锁在襁褓中的婴儿,看不出是喜是悲。她的目光从儿子身上撕开后转移到徐多时已经有些涣散,睫毛动了动似乎想对他说点什么,徐多不由自主地一把接住她的手,把尧儿凑近些,想牵她摸摸她的孩子。
“谢……”
然而纤弱的手臂突然脱力,徐多艰难地挪动目光,眼睁睁看着吕采媃在他面前咽了气。
徐多双目圆瞪,颤抖得几乎抱不住小皇子。他跪在半片污|秽上,一手是等待着睁眼迎接未来的婴儿,一手是再也无法张开双眼的母亲。
怔忪间,衣襟轻轻被拉扯,天真无邪的婴儿小小攥着他的前襟。徐多缓缓地、缓缓地放下目光,蓦地感觉巨锤狂擂胸口,他如梦初醒,大股大股眼泪夺眶而出,咧开嘴大笑着,泪水顺势流进口中,瞬间尝尽一嘴苦咸。
“尧儿。”徐多无意识地呢喃,忽然情不自禁地埋头用力蹭了两下婴儿娇嫩的脸蛋,复而抬起脑袋小心翼翼替他擦净脸上的脏污。
“尧儿,尧儿,尧儿……”
怎么念都不够似的,巨大的情绪起伏令他也耗去了全身气力,尧儿是吕采媃和他用一条半的命换来的,那种莫名剧烈的悲痛还在游荡,与喜悦冲击碰撞,融合成一种血浓于水、似母似父般的爱。
清风淡云卷过墨染的夜,天似穹庐,如巨掌笼罩住偌大皇宫。东宫正殿一夕间如死水般一片空寂,婴儿的啼哭已响了一夜。
不见下人们的踪影,小太子下令谁都不见。
正殿外十步之遥,一人半身钉在青石板上,纹丝不动,远远看去如同一座怪石。
“徐公公。”
“殿下说什么?”那石头突然被注入灵气,仰头看向小太子的贴身婢女。身为大总管的徐多衣着凌乱,声音艰涩如砂纸摩擦。
“徐公公,殿下让您起来。”
徐多身子一震,灰暗的眸底闪现欣喜:“真的?”
青儿不忍看徐多的眼睛,小声道:“殿下说,徐公公可以走了。”
“走?走去哪?”徐多一时有些茫然。
“殿下的意思是,徐公公出宫吧。”
徐多刚刚直起一半的身体往旁边倾斜,眼前昏黑,他勉强撑住自己,待那阵晕眩过去,大片大片寒意才席卷而来。
他足足愣了半晌才想明白那句话,冷笑爬上嘴角,自嘲像只舒展的爪子蔓延到整张脸,恍惚觉得天下间最可笑的事也不过如此。
青儿不免有些心酸,细细劝道:“徐公公犯下如此大罪,殿下免去公公的罪已是念极与公公多年的感情,徐公公还是早些离开吧,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罪?……”徐多稳住踉跄,不慌不忙地重新跪回硬石地。
他屈膝跪立,那是他时常呈现的姿势,他是做不出大臣们进谏时背脊笔直、宁死不屈的姿态的,腰微弓,头低垂,仿佛任何事都可应承。可如今夜色下的身子略显佝偻,死气沉沉,连往常的低微也感受不到。
他并非行尸走肉,动心后会惊慌,被回应会欣喜,被误会会愤怒。
他还不知道他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竟是要得到不得好死的处罚。吕采媃走入偏僻之处,难道是他指使?事发突然吕采媃求他救子,他可有过半分犹豫?拼了命想救活母子三人,他为的是谁?抱着与他并无血缘的小生命失态大哭,为的又是什么?他心眼很小,唯独对一个人不存私心。
眼底燃起血丝,手握筹码的人才有资格委屈,他一无所有,只剩愤怒。
当年的小豆丁像是颗种子,破土而出崭露嫩芽,徐多惊鸿一睹,从此秉着石头也能捂热,白眼娘也能养熟的热情,十年如一日,像个冥顽不化的死脑筋,顽固地守着一颗独苗,恨不得将它的根都绕在身上。
小芽不负他望,生得青翠欲滴,最令人满意的是将他视为生命之源,与他相依为命,对他百般依赖。
愤怒转为失望,如同利刃剜心,徐多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喘气,无法从情绪中抽离。
十二年,他一手垄断了小太子所有的感情,父亲、下人、情人,每一个角色都由他一人包揽,在不知不觉中也将所有情感毫无保留地尽数投入。
他掏出一颗心,可那人却不相信。小太子不信他,不信他爱他逾越生命,不信他为了守护这份爱能够吞下所有的不甘与嫉妒。
越是牢固的越是不堪一击,越是温柔的撕开后往往更加残酷。沉溺于中的是黄粱一梦,以为触手可及的是镜花水月。白月光依旧是白月光,枕边人依旧是奴才,主子不信奴才的爱,他无话可说。
心底空荡荡一片,脑中清明,仿佛六神归位。他往地上默默磕了三个头,面如止水,朝向殿内淡淡道:“恭贺殿下喜得皇子,谢殿下不杀之恩。”
“……”
他顿了顿,又磕了三个头:“殿下千岁千千岁。”
那婴孩仿佛能感受到什么,突然放大的哭声响彻整个宫殿,小太子连忙抱着他往怀里紧了紧,哭啼顿时震耳欲聋,掩去了外头低沉的嗓音。
屋外已没有那个月光下跪着的倒影,留给他的是大安新生皇长子,和大殿中央早已断气的一尸两命。
肆拾壹
宗尧一出生便被当今太子宠上了天。
十八岁为父,小太子对宗尧几乎寸步不离,用膳时抱在左臂,就寝同床共枕,甚至奶娘哺乳时也毫不避讳。小肥球半月就被养得白白胖胖。
宗尧生来带分蛮劲儿,到手的东西从不“嘴软”。唯独一样例外。他不知从哪个婢女那儿“扫荡”来的绣品,两只肉手抓着那些花鸟丝绢,舍不得往口里送。
小太子哭笑不得,宗家帝王历来痴情,莫非这回竟要出位花花公子?
尚武帝向儿子逐渐放权有五年,如今朝廷政事一日不能没了太子。即便有了孩子,夜夜不可安眠,然他精力过人,处理事务与平日分毫不差。唯有日常起居上,父子俩都有不适。
江南的案子遇到了瓶颈,猖獗的势力忽然停止了动作,嚣张的猛虎化成乖巧的小猫,其突如其来的蛰伏令人百思不解。
这在众多朝政中算不上顶头的大事,当初也不过是尚武帝扔给儿子练手。小太子却十分上心,并非往日一贯的认真,他无意中多分了些注意在此案上。
父子俩依旧是在一处批阅奏折,烛光微闪,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啪”。尚武帝放下笔,舒展眉头,道:“小多子。”
小太子一滞,殿内寂静,无人应答。
另有服侍的太监贴心地将温茶端上,尚武帝作势饮茶,有些尴尬地偷瞥右侧。
他尚未成年的儿子还是少年模样,这样望过去,侧脸却悄然发生变化。从额间到高挺鼻梁到微抿双唇描成一线,暗自有了坚毅的轮廓。尚武帝怔了怔,似乎儿子褪去稚气仅在一夜之间。
“景儿,吕采媃的事朕会彻查。吕文贤虽是户部尚书,但吕采媃乃他亲侄女,朕特许他插手丧葬之礼,你不必太忧心。”
小太子扭过头,看向尚武帝。
尚武帝清清嗓子:“小多子毕竟跟了朕这么多年,是朕的心腹。”
“父皇,”小太子不愿多谈此事,“您不了解他。”
尚武帝脸上写着不敢苟同,却也不想逆了儿子的意,只叹道:“罢了,把尧儿抱来给朕瞧瞧。”
提及小尧儿,略显局促的氛围松散下来,小太子起身,亲自去偏殿抱了宗尧过来。
宗尧阖着长长的双眼,被“惊动”后,撑开两条长线,脸颊的肉抖了抖,“哇”地一声掀了大殿屋顶。
“他怎么了?饿了?受凉了?”从未带过孩子的尚武帝被宗尧惊天动地的哭声一唬。
小家伙手里喜欢攥着东西,刚被抱起,就极缺安全感地揪住小太子的头发。小太子颇为无奈,看着哭闹的小肥球,双臂轻轻摇晃,语气似有抱怨:“一见儿臣就哭。父皇,您试着抱抱他。”
尚武帝怔忪地张开手,小尧儿换了处怀抱,顿时收了哭声,从嘴里连冒出三四个奶嗝,尚武帝惊奇道:“他喜欢朕!”
小太子浅浅勾起唇角,幽深眸底荡开涟涟波纹,指尖只在宗尧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柔抚过。
“景,景儿,”尚武帝有点慌张地叫住小太子,孙子在他怀中仿若烫手山芋,“怎么了这是?朕弄疼他了?为何又哭了?”
小太子用手背在宗尧脸上仔细贴了贴,眉头轻蹙,朝外高声道:“传太医!”
宗尧浑身滚烫,小火球一般灼人,眼睛迷迷蒙蒙睁不开,样子可怜得很。
小太子从尚武帝手中接回宗尧,搂在怀里让太医诊治。婴儿发起热来无缘无故,太过年幼无法施针,太医刚在药方落下最后一笔,瞬即被静候已久的太监拿去熬药。
向尚武帝请了安,小太子抱着宗尧回东宫。他行速如常,脚下步履却有一分凌乱。
宗尧只与那袖珍软枕一般大,整个身子正好能盖住一只软枕,烧得迷迷糊糊还巴着枕角死死不放手。
小婴儿看似只有那么一团,却生来精得很,丁点不好养。小太子谨记嬷嬷们的话,在尧儿这么大的时候绝不让他碰半点甜食,一旦沾上,之后便难戒掉。
可小尧儿哭得撕心裂肺,不时接不上气连咳不停。小太子深怕他把嗓子哭坏了,只得狠下心端起搁在床头的药碗。
他含了苦药,一口一口哺过去,每喂一口极温柔地哄一声“尧儿,听话,乖”。药汁见底,白瓷碗边附着一层浅浅的褐色,小太子伸出舌头卷了块糖,熟悉的香甜在口中上蹿下跳。直至糖化尽了,方蜻蜓点水地在宗尧嘴边亲了亲,小肥球吧唧吧唧嘴,奇迹般停住了哭泣。
宗尧被一层叠一层的被子裹着发汗,小太子顺势滑到他身侧,一同滚进被窝。他似乎也没长大,如宗尧抱着软枕那般紧紧搂住胸前厚重棉被,五指深深陷入被褥中才能止住不由自主的发颤。
父子连心,果真尧儿也喜欢他。
小太子陪着他日夜颠倒,他这才知照料人多么累,饶他体力超群,却熬不过心力交瘁,最后也仅靠意志支撑。
几经折腾,宗尧终于退了烧,软软地窝在他怀里,睡相可爱满足,露出难能可贵的安静模样。
小太子吩咐了人来哺乳,又亲自喂了一次药,侧身撑住脑袋望着他。可好景不长,小家伙有些知觉后,发现自己窝在谁人身侧,立时精力充沛地放声大哭起来。
小太子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断用指尖替他揩去泪水,不多时就湿了一只手。
他垂下头,用脸蛋蹭上儿子的脸蛋,低声道:“你怎么这么爱哭。”
小家伙身子动来动去,脸一歪,软嫩的唇蹭上他的脸颊。
藏在青丝中的耳尖迅速红了,小太子僵着上半身一动不敢动。那小片柔软飞快划了过去,只给他留了霎时撼动心灵的触感。
心跳得很快,他也不顾儿子是否在抗拒了,强行蹭着宗尧的脸蛋:“尧儿,尧儿……”
他从未对人这样极尽温柔百般疼宠,几乎空不出时间思虑旁事。他总算放过小肥球,指尖绕着宗尧头顶那几根稀疏的软发,如此仿佛依然如故,仿佛什么都不用思念。
肆拾贰
一路向南,只有身后一个简单的包袱,徐多从水路换成陆路,脚下不曾停留半分。他行装轻便,却并非形单影只。
“少爷,天色不早了,不如先行歇息?”
“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
“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属下总得称呼您。”
“道不同不相为谋,”徐多转过身,看向他,面沉如水,“不必跟我。”
高衍不以为意,只默默跟在身后。
第二日,客栈门口冤家路窄,高衍倚着门框,笑了笑:“岛主在等您。”
入目的一对石狮与排列着整齐金色门钉的大门。看似一处寻常大户人家的宅子,在繁华的扬州城内毫不打眼。
径直推开红漆大门,不想宅内却与普通宅子大相庭径。似有薄雾围绕而至,如临幻境,待走近细瞧,才觉回廊与大厅只是虚境,摆放诡异的石丛拔地而起。阵法中一步踏错便危及性命,徐多紧跟高衍在乱石中穿行,空气略显潮湿,他留了个心眼,石群走到尽头,迷雾变得轻薄,定睛一看,前方竟是一条水路!
一叶小舟泊在河边,高衍执起舟底长篙,拨碎如镜般河面。
小舟向岛上划去,舟身虽小速度却不慢,隐约可见孤岛渐渐清晰,若有似无的香气围绕。徐多感到气息紊乱,他强自压下,屏息凝神。
“到了。”高衍作势扶他下船,徐多未作理会,足尖一点纵身上岸。
高衍在前带路,小道狭长昏暗,远处似有草堆树丛,影影绰绰,愈往深处愈是曲折。
夜色渐浓,他熟练地点亮火折,倏地身体僵直,整个人仍保持着伸手的姿势顿在原处。
常年处于深宫,徐多顶多佩带几枚暗器,直至出宫才真正拥有贴身武器。徐多的鼻息打在他耳边,匕首在火焰下寒光闪烁:“竟是你下的毒。”
高衍并不意外:“您发现了?”
这岛上的气味甚是熟悉,他供认不讳,徐多只觉得丹田内气血翻涌更甚,冷声道:“栽赃吕采媃对你有何好处?”
高衍轻轻笑了声:“对属下本人自然并无好处。”
“……”刃尖沾上几滴血珠,单薄的布料一划便破。
高衍闷哼了声,坦荡道:“若非您也心怀芥蒂,怎会宁可相信属下也不愿相信吕采媃?”
“闭嘴。”徐多冷睨着他,锋利的匕首抵住高衍的咽喉,再进半分便能见血封喉。
高衍抽了抽脸颊,不再多言。
徐多收回匕首,随意擦了擦。他似乎失去耐心,又亦或是无所畏惧,甩开高衍后便独自往前行。
三炷香后,徐多停下了脚步。小道的深处,他看见一个女人。
先入眼的是一身红裙,女人挽着简单的碧落髻,已染上风韵的面上描着少女般柳眉杏眼,与岁月不符的明艳娇俏映入眼帘,仪态随意中带着几分威严,笑容若有似无,似乎本人也不曾察觉唇角的上翘。
徐多自离宫一月以来不苟言笑、心如死水,而不远处的女人含着莫测的笑容远远将他望住,他心头登时掀起惊涛骇浪,那是他从未接受过的眼神,甚至不曾见过。不,他见过一次,吕采媃临盆后看向他怀里的宗尧时,也是这样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