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多足下生根,女人向他温柔一笑。
“衍儿回来了。”
“是,岛主。”高衍应了声后自觉退下。
空气中只剩野风扫过杂草之声,女人向他缓步踱来,离得越近,徐多能将她的面容看得越发清晰。
那是一张美艳到与自己相悖的面庞,即使距离近到可以睹见她眼角的细纹,徐多仍未能发现彼此的相似之处。
穆怀琴也有些发楞,缓缓抬起玉指向前摸,徐多晃了晃神,别过头避开。
“南南。”
徐多不知如何应答,他还在数着女人的鱼尾纹,一条,两条,又靠近了些,三条。
“你和高衍什么关系?”
穆怀琴没想到他开口问的是这句,有分失落:“南南不认得娘了。”
那个称谓一出,徐多头皮一阵发麻,他定了定神,强自镇静,一字一句道:“你是谁?”
二十多年前的事穆怀琴几乎忘却,然又永远无法忘怀。
扬州穆家乃江南第一武林世家,即便不通江湖事,穆家的大名多多少少有所耳闻。百年来人才辈出,却过于传统保守,唯独重男子。身为穆家长女,空有骨骼清奇天资过人,不得习武。
只有二弟将师傅教的一招一式偷画在她被褥之下。他们从小感情甚笃,二弟一心仰慕大姐,自己尚未想透的心法全无保留地教予穆怀琴。挤出时间偷习的功夫便能超过别人日夜不息地练习,穆怀琴不到十五,同辈中无人能与她抗敌。她在家中地位甚至不如外家长子,可心性极傲,养在深闺中的少女不知天高地厚,睥睨穆家兄弟就仿佛是将整个武林踩在脚底。
瞒天过海实为妄想,她偷习武功的事终于暴露,父亲将她打得卧床三日。尚未痊愈,披上小厮灰沉的布衣,穆怀琴转身逃出了穆家。
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十足新鲜,人们的步伐兴奋又急促,打听之下才知是奔赴武林大会。从未有过的热血冲至脑门,当掉身上仅有的玉佩,一匹快马,一身灰衣,踏起一地风沙。她性子大方直爽,丝毫没有大小姐的矫揉造作,未到目的地,各门各派弟子便与其称兄道弟。这样的日子,穆怀琴颇为乐在其中。年纪轻轻身手不凡,她渐渐闯出了小名气,只要有人下帖,绝不拒战。
如此,女扮男装的少女邂逅了微服出宫的王爷。
“齐大哥,明日便是第三日,齐大哥的破风万里无人能敌,必拔得头筹!”
“哦?小灰竟然认输了?”钟齐听她说完,摇了摇手里的扇子,打趣道。
“齐大哥让着我,我知道。”穆怀琴面色认真。
捏了捏她一本正经的脸蛋,钟齐笑笑,不语。
穆怀琴有些恼了:“我不是说笑。”
许久,钟齐几不可闻地叹道:“我不能。”
比武大会岂非儿戏,一旦战胜群雄,武林盟主之位不可推卸,不说一生,半辈子算是搭进了江湖。
道理谁都懂,梦想与现实间的厚墙非他一招破风万里就可穿破,他放纵自己拼命往另一头逃,然而无论离对面有多近,墙始终在那里。如今也到了不得不勒马的时刻。钟齐抬起头看向穆怀琴,眼底隐隐含着苦涩:“我不姓钟,也不名齐,不出明日,皇兄就会找到我。”
“齐大哥,我……你……”穆怀琴杏眸圆睁,她早早偷看过齐大哥的玉牌,只是不曾想钟齐会在此时向她袒露身份。
“小灰。”钟齐的手从脸颊滑向她脑后,顺手解了穆家小姐粗糙绑紧的发绳,如瀑青丝滑落指缝。
“我可以不要盟主,你跟我回去。”
似乎有被拆穿的恼羞,更多的是震破耳膜的心跳。一瞬间,有什么从她心中一下取代了武学的地位。手心攥着贴身的软剑柄,轻轻点了头。
他们过过两年平静美好的生活,她从不自称“妾身”,她眼中只有齐大哥,那么齐大哥也只有小灰。
日子再美,钟齐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王爷的帽子令他更加不能违抗父母之命。穆怀琴虽也曾经称得上是名“小姐”,但不仅身份地位相较之下沦为低|贱,心机手段上,同样单纯天真得很。只有夜半时分,换下繁琐罗裙,一身劲装,委屈怨恨地在院内练功,留下一片狼藉。
祸不单行,二弟叛逃穆家,为了一名身份不清的女子在江湖搅起腥风血雨,武林十家迅速联盟,合力追拿二人。穆怀琴只认这么一个弟弟,她不能放下他。
逃出王府营救二弟成了后院妃嫔握在手中的把柄,一时的情热抵不过一次又一次的猜忌,王爷望向她的目光不再赤诚炙热反而复杂疲倦、欲言又止。穆怀琴心灰意冷,她本就不是能忍气吞声的女人,不愿给王爷挽留的机会,抱上新出生的儿子,一声不吭地离开第二个家。
真正走出王府的第一日,迎接她的是三处埋伏。她这才参透王爷的目光,才知她的夫君为她挡下了多少追命人。二弟一事她独自出头,追杀蜂拥而至,难怪她背地里被称为祸害。穆怀琴自嘲一笑,嘴角噙满心酸。已经无法回头,她几乎是不容于世,谁愿收留一个祸害?
抱着儿子躲避逃兵,满腔的爱恨在逃难中无法发泄,久闷心中逐渐扭曲。她性情大变,神智开始出现恍惚,当南南被挂在藏身的树枝上摇摇欲坠,穆怀琴心中警钟大作。慌乱之下将南南寄放于普通和谐的一家,狠狠一抱后,在小婴儿腕上烙下一枚花印,决绝离去。
从此再也没有了南南的消息。
穆怀琴用目光抚摸着徐多的面庞,若干年前的画面在眼前流转,她不再是爱恨分明的少女,她的南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长大成人。
她长出一口气,继续道:“当日为娘迫不得已,想着摆脱追兵便来接你。谁知这一逃,就是六年……等娘再回到望口村,徐家还是徐家,娘却找不到你。”
徐多顿了顿:“你杀了徐家。”
“不错。”穆怀琴依旧凝视着他,云淡风轻道,“他们既然敢把我儿送进宫中,我就叫他全家断子绝孙。”
二十多年沉甸甸的往事突然压在身上,徐多显得很平静:“后来?”
“后来的几年,娘一边躲追兵一边找你。皇宫戒备森严,娘根本不知你在何处做事,又身居何等职位,甚至你是生是死娘都一无所知。直到一日娘在京城遇见了你。”
“南南可还记得壬辰年冬都城的集市?”
徐多看着脚底的碎石,轻声道:“不记得。”
穆怀琴宽容地摇摇头,往事已逝,无意追究:“南南跟着娘姓吧,娘日夜都在思念你。”
徐多沉默不语。
“这徐姓本不是你的,莫非你还舍不得?”穆怀琴柳眉轻挑,扬声道。
徐多微微侧过头,半晌,问:“齐大侠……是什么样的人?”
穆怀琴微怔:“南南似乎没有理解娘先前的话?”
穆怀琴见他的神情晦涩,转念一想,犹显可爱的杏眼透出分气恼和残酷:“南南为何偏要与为娘吃同样的苦?!”
徐多直觉地想抽身离去,不听不视,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每一个字。
穆怀琴的声音拔高,仿佛咬着千般万般的怨恨与思念,独自吞入腹中太久以至于到了嘴边都难以吐露:“宗启是你爹,宗淮是你堂兄,宗景是你的亲侄子!娘费尽心机才安插了一个高衍入宫,可你鬼迷心窍,被那小混球迷得六亲不认,带你出来何其之难!”
徐多蓦地握住匕首,半晌,手背的青筋才缓缓退下去。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穆怀琴不由勾起唇角,掩嘴轻笑:“娘知道,南南的功夫不错,但入了花漳岛也只能算是个中流。”
徐多神色一凛,掌心渗出湿意。
穆怀琴的手已搭在他的命门,他一动也不能动,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被什么点了穴,对话时阴晴不定的岛主分明离他有三丈远。
“哼,你把那赵老头的心法练到第九成,娘替你化去是为你好,没用的东西留着也是负荷。况且这废物心法与你体质相克,待你练到第十成就是娘都救不了你。”
徐多根本无法反抗,使出去的内力软软绵绵毫无威力。穆怀琴轻而易举将他放倒,盘腿坐在他身后。
干脆的一声“啪”,双掌直击后背,犹如抽筋剥皮般的疼痛闯进身体。
“啊!!”像是骨头被人一根根碾碎成渣,刺进血肉中连带着皮肤都发麻不止。徐多从小受过不少皮肉之苦,被阉|割之痛、被年长的太监欺凌饿上三天三夜、被五十大板打得半死拖出宫殿……却没有一样能与当下相提并论。
先是生生将他掏空,随即强劲的内力游走四肢百骸,一股一股汹涌冲击,连晕厥都无能为力。
一夜间,他如同脱胎换骨,从徐多变成了南南,从奴才变成了王爷,苦练十几年的武功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废物,深埋心底的感情变成了叔侄bu|伦。那些他从皇宫中带出来的连根带骨的东西,在花漳岛,被洗劫一空。
肆拾叁
顾顾像一阵旋风,卷入东宫便开始东翻西找,刚跨过门槛只见小太子一人低着头坐立桌前,不禁心生疑窦:“我侄儿呢?”
“偏殿思过,本宫正罚他。”
顾顾迈出一半的脚悬空顿住,不敢相信地掏了掏耳朵:“你罚他?”
“儿子犯错,父亲惩罚天经地义。”
“他才多大,怎么罚?”
“饿着,不是爱哭吗,让他哭。”
“不不,”顾顾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分严厉,瞪着一双大桃花眼,“他做了什么在你眼里称得上‘错’?”
小太子用下巴点了点桌上几张碎纸片。
顾顾伸出手去拈,小太子一掌打落。
“什么宝贝嘛……”顾顾讪讪地摸着手背,嘟囔。
耐心地等小太子一点一点认真拼回封皮,顾顾才将书名看清,那四个字已经扭曲,一本称不上武学书的下乘货。
顾顾笑得有些难看:“你究竟是罚他还是罚自己?”
小太子置若罔闻,去取最后一片书角,然而身体突然一僵,手指扫落茶具,茶杯撑着圆肚子滚了个圈,在地上砸成瓷花。
顾顾眼疾手快封住他的穴道,拦腰抱人上榻,手下生风,于头顶数处要穴刺下五针。
一盏茶后,解穴取针,一滴汗挂在他未脱圆润的下巴。
“如何?”
难得顾顾面无嬉笑,从上至下凝视着他:“先前说过,不宜动气动怒、大喜大悲。”
“本宫不是和尚。”
顾顾眯了眯眼,也不多劝,道:“下月我随师傅去乾名山,摘了那儿的雪莲给你下药。”
“多谢。”
“太子哥哥真是不客气。”
小太子不置可否,这个假弟弟一人在草原中活到七岁,又在他眼皮子底下长成少年,年纪不大,但有多大的能耐他很清楚。乾名山雪莲可遇不可求,前赴后继不知多少人为此付出性命,除了克服艰苦环境,靠得多半是运气。对于顾顾的话,他既放心也不那么放在心上。
“你今日来为何事?”
顾顾想了想接下来的话,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默默打开针包,重新将五针插回小太子头顶。
小太子面露不解。
顾顾仍是不放心,手里搭着小太子的脉搏,做足万全准备,才开口:“吕少穆去看他姐姐的时候,我也去了。”
小太子眉心一拧,顾顾抢先多过话头:“我侄儿确实有个弟弟,只不过那弟弟本就是死的。他在吕采媃肚中时便是死胎,死胎的原因有百种,就是脐带绕脖勒死的也不稀奇,当时即便何太医在场也救不回他。从吕采媃的伤口来看,宗尧是在旁人的助力下出生。虽然方法不当,但若非如此,宗尧不见得能幸存。大量出血加上心生绝望,吕采媃的死因不难解释。”
小太子猛地反手将他搭在脉搏上的手一把压在坚硬的床沿,力气之大令顾顾顿时渗出冷汗。
他俩手上都不让步,似乎通过毫无意义的较劲就能站在对话的上风。
小太子武功虽高出他不少,当下却眼前昏花趋于劣势,顾顾寻见空隙,当机立断点住小太子的穴道。
顾顾龇牙咧嘴地甩着手腕,看了眼目光阴沉的小太子,心头一怵。明明受制于人,小太子的神色却令他倍感压迫,顾顾硬着头皮继续说:“若是有人刻意加害,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
“拖延时间也算加害。”
顾顾扯了扯一边嘴角,仿佛生出些怜悯之心:“太子哥哥愿意信便是真的,不愿意信便是假的。”
“我先出去。”良久不见小太子回应,顾顾留下小太子一人思考。临走前看了眼他偏去一边的侧脸,轻声道:“何必自欺。”
连日照顾婴儿和伏案工作,被施针后疲乏袭来,待睁开双眼,宁神的香气还绕在鼻尖,穴道已经解开,小太子翻了个身从榻上坐起。
隔壁的房自吕采媃离世后一直无人踏足,一切保持当天的原样,就尘封在偌大皇宫。
桌上有一双未完成的小棉鞋,母亲满怀的期待与慈爱都被缝在这两只不足巴掌大的鞋中。
仔细一嗅,还能闻到女子清淡的香味,只是如今不流动的香气被紧锁屋内,显得死气沉沉。
很多细节小太子曾经都未发觉,追溯到根源,要说究竟是谁害了这名无辜的女子,除了他自己莫非还能强加到别人身上?从画卷中挑出吕采媃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为了整个事件中最大的牺牲品。
她为何走到僻静处、如何遇上徐多已无人能解答。吕采媃和幼子的死小太子始终难以释怀,他以为他是在替徐多赎罪,可拨开云雾徐多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他确实了解徐多,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那人产生的哪怕是自己都未发觉的变化都无法瞒住他,更不用提“嫉妒”这般过于强烈的情绪。甚至从某一天起,那种单纯的嫉妒突然转变成了怨恨和防备,小太子都观察入微地察觉了。
在他尚踟蹰于众多画卷时,徐多便坦言会想杀了太子妃。他从不把徐多的话当做儿戏,却只能严令其压抑。
他一直尽量减少对徐多的伤害和护全吕采媃的身体,也多次软下态度哄人,可徐多在他面前越是温顺,积攒的敌意便越多。若是他不想方设法隔开二人、只要他稍有放纵,徐多根本会不计后果,对吕采媃除之后快。
徐多当下本能地救人,是徐多自己也想不到的。
因为了解,他无法相信徐多的爱足够容忍下他娶妻生子;也就是因为了解,遥想到徐多跪对着紧闭殿门的那夜,他一瞬间有些心慌。
小太子将小棉鞋纳入怀中,小心地合上门。他带走了母亲的期待,将大安唯一的太子妃,永久地安葬在了尊贵的东宫。
从吕采媃房中出来不久,隐约的哭声从偏殿传来,小太子轻叹口气,往书房而去的脚步转了个方向。
只要不与父亲相处,宗尧其实并不爱闹。小太子说罚他哭个够,事实上要不是挨到饿极,宗尧一声都没哭过。
宗尧一见他,哭得更凶了,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两只肉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看不出是想求抱抱还是想让父亲走开。上下眼睫挤出两条小溪,不断向下淌着晶莹泪珠。
小太子无奈至极,看着宗尧活泼健康地在床上撒泼,目光一软,又心酸又庆幸。
招呼了乳娘过来,小太子立于门口远远望着渐渐停下哭声的宗尧,等他露出满足的表情后才将小肥球接手过来。
宗尧似乎并未从“思过”中得到教训,生龙活虎地在他身上乱抓,力道还不小,把他扯得甚是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