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转生针海(1)
中元佳节,林琊按例领导朝廷百官,和自己唯一的一个皇子——三岁的林珏,徒步前往闻名天下,据说是某个得道高僧故居的转身寺,参拜同国的列祖列宗,感谢上天的恩赐,祈求来年的丰产。
转生寺坐落于西京的东南角,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因为西京面积过于庞大,从皇城到转生寺路上需要整整一个上午。
这天大清早,整个同国最重要的人物齐聚一堂,身穿华服,心怀各种鬼胎,列着长长的队伍,虔诚地朝圣而去。
很显然,萧问苍就是一个不专心的好例子。
作为全京禁卫副指挥使,萧问苍天还没亮就被迫爬出温暖的被窝,协助于林涛调动守卫,毕竟如果这次被人趁机下了手,同国的大脑就残废了大半个。林绛和丞相史文正,副相兼太傅秦逸在距离林琊最近的中心地区,而萧问苍则不得不在外圈监督侍卫们的一举一动。费心又无趣,而且距离林绛百八十丈远,萧问苍满心不乐意,再加上侍卫们为了保护万全,有一部分骑着马,而作为头领的萧问苍则为了所谓的诚心,只能跟着走。
这算什么事啊!
萧问苍满心不满,无精打采地走着,而且时不时从怀里偷偷摸摸地拿出酒葫芦喝上一口。含着烈酒朝圣,各路神仙若是有灵,一定会降下一道霹雳劈这个顽劣之人,只可惜,天地万物虽有灵性,却都不是神,只能从旁笑看,却无法主宰兴衰,玩弄天道。
年老的官员们渐渐没了力气,实在支撑不住的例如七老八十的秦逸,只得上了早准备好的马车,而由家族长子长孙代替行走,安排得如此周到,想必每年都会有这般坚持不住,甚至于晕倒在地的人。
秦隐嗔代替年迈的老爹不紧不慢地行走着,步子的大小几乎都是一模一样,作为一个没有官职的人,自是没有资格走在皇帝身边,他自觉地到了队伍后方,萧问苍旁边。
对于秦隐嗔,萧问苍不知为何总是有一种警惕感,这个人并没有危险的气味,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气味,虚无一般的人,但他总觉得秦隐嗔四周笼罩着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不想接近。
但对方却似乎毫无知觉,仍旧是带着招牌的云淡风轻向萧问苍笑,笑出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整条路线都被清了场,街道上没有一个无关人等,但两侧屋子的窗子里却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聚集起来看热闹的百姓,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中华大地,鲜少有人不爱看热闹,仿佛这就是世人的本性。但人们含着或嘲讽或兴奋的笑容,冷眼看他人的喜怒悲哀时,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所谓热闹中的一部分,他人的命运,自己的命运,本就是一心同体的。
国子监祭酒是一个六十几岁,留着常常山羊须的倔强老人,明明自己体力已经跟不上却还是拼了命走着,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而不是宦海沉浮半生,身不由己的半吊子学者。
他身子忽然晃了晃,往后一靠,倒在了身后尚书吕旌德身上,对方皱着眉毛抖了抖身上的肥肉,抓着老人的手臂晃了晃,
“祭酒大人,你还是上车去吧……诶,啊啊啊啊——”
众人听到他杀猪般的嚎叫,纷纷转过头去,正看见吕旌德扔下了老人干瘦的身子,不要命般地跑过来,边跑还边喊着救命。
身后祭酒的手臂上插着长长的一根钢针,深入骨髓,他整个人表情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但他的手臂却完全不像他的表情一般平和,如同快速增值的诡异菌类一般,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蠕动着膨胀起来,仿佛一只硕大的肉虫在他的皮肉之下挣扎、翻转。
砰的一声,他的手臂长胀大到了最大限度,终于爆炸开来,粘稠的血肉飞溅开来,沾到人的身上、脸上。
“啊啊啊——”
人群慌乱起来,平时指点天下的士大夫们如今同被挖开蚁巢的蚂蚁一般乱窜。而历来被文官们看不起的所谓带兵的莽夫们却充当了救火水井的作用,自然而然地维护起众人的秩序。
见惯了生死的林绛自然没有一丝慌乱,但也同时没有什么力挽狂澜的动作,只是下意识地靠近了林琊,用身子挡住了这个十九岁的皇帝。
萧问苍当时正在偷酒喝,听到吕旌德的叫声,一口呛到嗓子里,咳个不停。秦隐嗔走过来轻轻为他顺气,仍是不紧不慢。萧问苍扭过头看慌乱人群中气定神闲的秦隐嗔,歪歪头。
“你怎么像没事似的?”
秦隐嗔微笑,“有什么事发生吗?”这时不远处的一个人中了毒针,身上爆裂开来,一块后颈肉飞过来,落在秦隐嗔的脚背上。萧问苍咽了口唾沫,指了指那块还粘着几缕头发的肉,对方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然后面带笑容地抖了抖脚腕,把那东西甩出去,然后接着气定神闲地为萧问苍顺气。
萧问苍看着他,噗一声,接着大笑起来,几乎要喘不上气。
毒针翻飞,死神肆虐,只有这里一人微笑,一人大笑,仿佛两个疯子。
“刺客拼死而至不会是为了我等不值钱的性命,在下自是不必担心,只是,皇上周围恐怕不会如此悠闲吧。”
听到对方的话,萧问苍身上一震,林琊身边?那不就是自家小红吗?!
萧问苍收了玩笑,抬腿便要冲,却堪堪停下脚步,跑到一个骑马的侍卫身旁,一把拉下他,翻身上马招呼禁军们。
“不要慌!收拢队形,保护大人们进入小巷!王侍卫,带着你的人,挨个搜查两侧的房子,盘查其中的百姓,发毒针的刺客一定就混在里面;剩下的人,跟我来,护驾!”
说完萧问苍拎着佩剑带人向林琊靠拢,护驾,护他家小红的驾。
林绛挥舞着他惯用的宽刃大刀,挡住了无数毒针,林琊,史文正等一干首脑人物此刻都躲在他的身后。
萧问苍带人赶到,总算解了围,训练有素的禁卫们把众人保护在了中央。萧问苍没有管什么皇帝,什么丞相,直接跑到了林绛身边,为他挡住毒针,林绛总算有机会歇了口气。
随着王侍卫的搜查,两侧房屋中越来越喧闹,仿佛被捅了的马蜂窝。忽然一个穿着百姓服饰的人从二楼的窗子里跳出来,稳稳落在地上,他身后的窗子里,几个穿着禁卫服饰的人露出脑袋,挥舞着手中刀剑。
“刺客!”
接着陆陆续续有刺客从各个方向出现,被发现了的他们丝毫没有逃走的意思,反而冲向了林琊,一手刀剑,一手毒针,势如破竹。
林绛看着林琊四周的侍卫们渐渐被压制下来,不由得着急,回身便要再次过去,却被萧问苍拉住了手腕。
“做什么?!”
“你说呢!”萧问苍皱着眉头,“危险。”
林绛冷笑,“那又如何?”
“什么如何啊!你要是受伤了怎么办?那可是有毒的,谁能救你?”萧问苍挠头,却见林绛不为所动,嘴一撇,“切,得得得,我去,我去还不行?到时候要是我中毒了,你还能给我解个毒,真是的,就知道你的‘小五’。”
萧问苍撅着嘴,拎着刀晃了晃,向林绛哀怨地看了一眼,接着一闪身到林琊旁边,一刀挡开飞来的毒针,刀锋掠过史文正的脸颊,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刺客们纷纷聚集过来,大张大合,好不痛快,几次把林琊从刺客刀下拎回来,动作故意粗暴了些,甚至于令对方受了许多皮肉伤,也算是趁机报复他吸引了林绛的注意力。
但没等他玩得尽兴,却发现敌人的刀锋慢慢偏离了林琊,反而向自己冲来,仿佛要刺杀的对象根本就不是林琊而是他自己。
狠命一剑下去,刺客被划开的衣服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萧问苍面前一闪而过,接着一瞬间便被喷涌而出鲜血遮盖了个一干二净。
瞪大了眼睛,萧问苍手下下意识地慢了下来,却并没有受伤。随着时间的流逝,刺客渐渐被灭了个干净,萧问苍看着满地尸体,沉默着伸手,拉开一个人的衣襟……
62.转生针海(2)
忽然觉得脑后凭空卷起一阵劲风,萧问苍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扑,手臂上却还是一阵剧痛,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腾地翻身站起来,正看见一个不知从哪里出来的的蒙面人正和十几个禁卫周旋着。
林琊身边的禁卫是整个同国中唯一能和林绛黑骑媲美的队伍,此时以多敌少却还是被人死死压制住。那人身手敏捷得诡异,一举一动仿佛无声无息,毫无重量,手上一把弯刀,灵巧无比地在人颈侧狂舞,仿佛一只燕尾蝶,唱着动人的镇魂曲,优雅地引领人的灵魂走向地狱。
本以为刺客已经被清剿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近了萧问苍的身,似隐似现的身影围绕着萧问苍的性命旋转着。萧问苍向来以敏捷取胜,谁料到面前这人轻巧远胜自己,艰难无比地仅剩的一只手与之周旋着,将将持平。林绛原本在林琊身边,此时看到这一幕,想都不想就要冲过去,谁知一声大吼传来,停住了他的动作。
“别过来!”萧问苍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们功夫路子不对,你压不住他,放箭,放箭!”
对方听了下意识躲开并不存在的箭雨,谁知正中了萧问苍的下怀,被对方一剑划伤了肩膀,他往后一跃,等待已久的林绛射雕弓弓弦鸣响,破甲箭已至,穿透了他的小腿。蒙面人身体摇晃,却并没有倒下,回身看林绛三箭齐发正遥遥飞来,身后众兵士也纷纷举起弓箭。
蒙面人见成功无望,一挥手发出无数毒针,引得众人纷纷躲闪,而他自己则压低身子,以一个小腿受伤的人绝对无法达到的速度闪到路旁,手中抛出似乎是探阴爪一般的东西,轻轻一拉,便飞似的上了房顶。他站直了身子,回头视线套住萧问苍,略一眯眼,接着纵身一跃便没了踪影。禁卫们连忙去追,萧问苍却出奇没再搀和,而是找个地方坐下休息。
林绛走过来,“怎么样?”
萧问苍摇摇头,苦笑,“还好,没什么事,多亏了你那一箭,要不再和他打下去,我必输无疑,不,是必死无疑。”
林绛皱起了眉头,萧问苍的身手在当世不说是独步天下,但除了江湖上的武林高人,也鲜少能遇到对手,能让他如此没有招架之力,此人实在是不简单。
林琊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还带着血痕,他整了整衣襟,回身走到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七公公的身边,忽然眼神一变,发狠地一巴掌抽过去,七公公年迈的身子毫无悬念地倒下来,在地上喘着气。
林琊这一巴掌抽的让人摸不到头脑,但看他的表情却严肃异常,并不像随意泄愤的样子。林绛跨过七公公的身体,大步流星地走到众人中间。
“于林涛何在?”
于林涛听了连忙从藏身之处跑过来,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林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肥胖的身躯,不屑地冷笑。
“全京禁卫指挥使于林涛,贬为庶人,罚八十廷杖,全京禁卫指挥副使萧问苍接任其职位。”
于林涛一屁股坐在地上,如同一坨烂泥般瘫倒在地上,面如死灰。
月明星稀,晚风微冷,转生寺中枯树摇曳,哗哗作响。
萧问苍回到自己的房间,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再简陋不过却很干净的一间禅房。萧问苍只觉得累得不行,也不知是身累,还是心累。
刷的一声,颈间一凉,温热的气息吹在萧问苍的侧脸上。
“果然是你。”萧问苍轻轻说道,“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食人鹫有什么目的?”
汪相之淡淡道,“在下说过许多次了,我已经和食人鹫没有关系了,只是一个太子属官。”
“呵呵,”萧问苍冷笑,“没关系了?没关系了会带着食人鹫来搞刺杀?”
“怎么就说不明白呢?我是太子属官,那么,太子殿下就是我的身家性命,若是有人危害于他,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萧问苍身子一震,“什么?你说小说他怎么了?”
“别装了!”汪相之发了狠,手下用力,弯刀刀锋陷到萧问苍的皮肉中,渗出一串串血珠。
“殿下真心待你,而你呢?为了如今主子,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把太子交出来,否则,我让你死无全尸。”
“你说什么?小说没回北襄?他明明已经走了几个月了啊,我亲眼看着他上的马车!”
汪相之冷笑,“什么走了几个月了,确实啊,他已经失踪几个月了,如今北襄高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太子府守卫全员处死,可称了你得意了。”
萧问苍如同胸口被人狠狠砸了一拳,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傅说被人劫持了?傅说被人劫持了!
怎么会?
明明只有自己知道他来了同国,怎么会……
不对!
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萧问苍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甩头,想把它甩出自己的脑海,但有些东西一旦出现了,便不会那么容易消失,就算你将他烧毁,投入大海,地面是却还有留有黑色的印子,如附骨之蛆,除之不掉,挥之不去。
不知何时,汪相之放开了挟持萧问苍的手,后退一步,冷冷看着对方的面孔,接着忽然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黑色的图腾,接着竟然举起弯刀,刀尖对准左胸心脏的位置,一点点深入,鲜血一点点渗出。
“我,汪相之,以我身忧愤哀恨寄以我血,鹫人血誓,随命沉浮,命在血在,血干誓竭。背乡投敌者,杀;毁家灭族者,杀;胆敢踏我大襄土地,胆敢毁我傅家王朝者,杀。”
汪相之放下弯刀,用另一只手抹了自己的血,鲜血淋淋的手按在自己额头上,手指慢慢向下滑,在他年轻的脸颊上留下了三条血痕,端端正正,直到喉咙。
萧问苍愣愣地看着对方,心中酸涩,却还是不动声色的面皮,嘴角一挑,笑对世间。
有得必有失,失的也许是金钱,也许是地位,也许是机会……也许,是归处。
汪相之轻巧地翻身出去,留下萧问苍一个人在原地,他默默走出房间,看一片纯黑,不远处是林绛的房间,此时已经吸了灯火,死了一般。
不知谁人禅房中,诵经声悠悠,淡淡飘远,仿佛佛祖的呢喃,救世人,救万物,救恶孽,却无法救人心。
番外:去年风已逝
北襄最北边有个小城,叫做风暖,但那里却一点也不暖和,有风倒是真的,那里是北襄最冷的地方,冷到你们这些生活在中原的人无法想象,走在外面就好像五脏六腑都缩在了一起,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抖。
那里是北襄和草原蛮地的交界,时时会有商队来用牛马来交换各种东西,所以经济还算发达,但人们的生活却没有一点富足美好的影子,我猜,世上最乱的地方莫过于风暖了。
三教九流,强盗小偷,贪官污吏,除了清明二字,这里什么都有。
这里有两个孩子,是兄弟俩,大的六岁,小的三岁,两个人死了爹娘,是饿死了,冻死了,还是被人杀掉了,没人知道。
他们两个住在一间硕大的四合院里,那里面有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和七八个大人。
有些地方大人拼了命养孩子,而有的地方,是孩子在养着大人。
兄弟俩就很努力,很努力地养着大人们,方法有很多,最简单的便是偷,抢,和乞讨。
幼小的孩子往往还是更受人可怜的,而且偷了东西,有良心的那部分人也不会往死里打,所以,他们抢手得很。
但是,孩子是什么?是成长着的人,他们是在成长着的。
那样,讨到的钱就会越来越少,这样很不好,大人们不喜欢这样。
于是呢,有人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人们总是愿意可怜弱小的东西,除了小的,还有弱的,就像是瘸子,哑巴,瞎子,等等等等。
那天哥哥拿着偷来的钱回来,听到的是弟弟的哀嚎,看到的是一双缺了眼球的空洞,以及以诡异角度弯着的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