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说身后,站着几个太监,右边一个青年长身而立,身着精神的侍卫服,腰悬一把月牙弯刀,汪相之面带微笑地看着萧问苍,那眼神仿佛在和老朋友打招呼。
近看傅说,似乎是长高了许多,萧问苍饶有兴味地看他和林绛在合约上来回试探,面对着林绛,一年前只会炸毛赌气的傅说这次竟是没有处于下风,堪堪和林绛站在同样的高度,看得萧问苍心惊,只是一年罢了,他到底遇到了什么?看着这个变了模样的傅说,他竟是不知该哭该笑。
公事告一段落,傅说闭上了嘴,看着桌面上的上等文房四宝,不再开口,林绛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萧问苍觉得自己有必要活跃一下气氛,咧开了嘴去忽然词穷,他抬起头看着屋子里的男男女女,不,男男太监太监,不再说话。傅说了然地一挥长袖,那些人包括汪相之恭敬无比地推出了房间,临走还不忘贴心地关上大门。
傅说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终于开了口,还是当年那纯净的声线,却是不同往日的语气。
“萧副使,我们单独聊聊。”
他对萧问苍说道,眼睛却看着一旁的林绛。
林绛凤眼一挑,没等萧问苍回答便冷冷道,“陛下,正使乃是在下,有什么事情可与在下商谈,似乎没有必要直接找到副使吧。”
傅说看看他,又转过头看着萧问苍,大大的猫眼仿佛在说些什么,看着萧问苍无奈却禁不住想跳上来的嘴角,便略显苦涩地了然点头。
“果然啊,你还是你。”傅说轻轻地开口,仿佛呼吸般让人很难察觉。
“小说,你那时,是遇到了什么?”
萧问苍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对方却瞬间听懂了他说的是那次失踪。傅说看着他,静静摇了摇头。
“你倒是说啊!”
萧问苍有些着急,不禁站起身抓了傅说的肩膀。林绛冷眼看着,却不说话,眉头却不经意地皱在了一起。
傅说却还是摇头,“你别逼我,都过去了。”
萧问苍看着对方的样子,忽然一阵心疼,他伸出手,轻轻揉着这个一国之君的头顶,就想当年把他当做哪家受欺负的小公子那时一样。
傅说没有躲开,微微低着头,任对方在自己头上肆意动作,却不像原来那样眯了眼,如同猫儿一般享受对方的手指,而是表情平静得如同刻意伪装出的面具一般。
“好,你不说,就不说,没事就好。”
萧问苍嘴里嘟囔着。
“父皇。”
听到傅说嘴里吐出的词,萧问苍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仿佛进入防御状态的野兽,傅说感受着头上那只瞬间僵硬了些许的手,心里无法抑制地疼了起来。
“父皇病得很重,他,”
“他想怎么?”
萧问苍不经意眼睑微动,冷了语气。
傅说慌张起来,他抓住了萧问苍的手,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了一般,瞬间放开对方,不安地说道。
“你,你要是不想去,不去也好。”
萧问苍看着对方的表情,苦涩笑笑,“原来如此,你也知道了。”
傅说身子一震,猛地抬起头,张口想说什么,却被萧问苍抢了先。
“去!怎么不去?我们的账还没清呢。”
傅说听言敛了表情,低下头,狠狠咬着下唇。
否离宫,皇帝寝宫,自然是无比堂皇的,但此时却充满了药味和死气。由于这个太上皇还活着,傅说并没有移宫住进这宫殿,而是仍旧住在太子寝宫落风殿。
有当朝皇帝引领,萧问苍并没有经过任何盘问便走进了这个熟悉无比的宫殿。林绛在门口等候,清除了一切下人。萧问苍和傅说一同慢慢踱进这里,那书桌,那雕花椅,那龙榻,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仿佛化作了一根长长的蛛丝,那样纤细,却那样坚韧,那样将人死死缠绕,无法脱身。不知为何,他忽然好想笑,也真的笑了出来,在这个度过了一生之中最‘难忘’时间地方疯了一般地哈哈大笑,笑得嗓子生疼,笑得空气振动,细小水珠互相碰撞,化成水滴,下起雨来。
70.成长
穿过一层层的纱缦,在重重阴影处,镶金紫檀蟠龙榻,金丝宫帛九龙朝珠锦被,童子送福黄龙玉枕,一重重的奢侈簇拥着一把老朽的骨头。
一个包裹着斑驳人皮的头颅,无力地张着一张牙齿不全的嘴,拼了命地吸收着四周的氧气,维持着那簇油尽的灯火。
萧问苍站在榻边,心里觉得无比讽刺,抽了抽嘴角,却又无奈恢复了原状,不知为何,他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方才进屋时那样的大笑。
这个人,就是这个如此无力的人,他现在甚至无法想象当年那个手指一动便能翻云覆雨的帝王,就是那个把自己赖以为生的尊严一点点踩碎的男人,那个追寻了那东西几十年,不择手段的人。
傅说看着萧问苍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默默掐住了自己的手腕,他走到文帝面前,俯下身子,在对方耳边轻轻道。
“太上皇,他来了。”
病床上的老人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似乎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傅说回头看了一眼萧问苍,欲言又止。
“小说,你先出去吧。”
萧问苍把手搭在傅说肩膀上,眼中写的是不容拒绝。傅说看看床榻上的老人,又看看一脸平静的萧问苍。咬住下唇,慢慢走出了这间硕大的宫室。
萧问苍向前两步,走到离文帝最近的位置,看着那双仿佛焕发出光芒的眼睛,本来还算平静的心瞬间悬了起来,身上所有的肌肉都不经意地绷紧,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随时准备要死侵入自己领地的敌人。
他还记得,那日他带着全灭南军的战果走进悬日殿的大门,这个人便是用这种眼神热切地看着自己。初始,他还以为遇到了欣赏自己的君主,两人摊牌时,他以为对方是为了那东西,被囚禁之后,他以为他是看中了自己这幅皮囊,可是,在这一刻,他才知道,这人看的并不是自己,从来都不是,而是自己背后的那个人。
殷
虽然发不出声音,但萧问苍就是知道,知道他无声地叫着谁人的名字。
是恨么?还是嫉妒?
嫉妒那人拥有它穷尽一生都没有得到的东西?恨那人不肯屈服,令自己即将带着遗憾死去?
只是,单单的恨和嫉妒,怎么会如此坚韧,坚韧得一生的时间都无法扯断。
风笑着,嘲笑着他的贪念,或是执念。
萧问苍弯下腰,附到对方耳畔,
“其实,我应该杀了你的,用我这双手,你知道,这样死去,太便宜你了,赔本的买卖,我从来不做。用小刀,一丝丝,一片片,切下你那身肉。”
文帝脸上的纹路并没有一丝的改变,仿佛说话的仅仅是虫豸一般的生物,不需要他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甚至不需要让他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内。
“呵,你还是这么自负啊。”萧问苍嘴角噙笑,伸手挑过对方的一缕花白头发,绕在指尖玩弄着。“知道么,我这辈子,遇到过不知多少个混蛋,论混蛋程度,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可奇怪的是,我最恨的就是你。我本来想啊,要是还能看见你,一定要让你看看,本大爷没有服你那混蛋软筋散时候的样子,让你好好开开眼,把你在我身上做的事情千倍万倍地回报给你。可是,看看你这副德行,让人看了只想笑,你想想自己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什么?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
萧问苍狠拉那缕头发,顺势掐住对方的脖子,眯着一双眸子,笑得如孩童般灿烂,却也如孩童般无情。本来就时日不长的文帝被这么一掐,更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萧问苍看着对方在自己手中慢慢翻起眼白,计算着时间,放开了手。他凑到对方眼前,看着文帝剧烈地喘息,眼中泛起血丝,如勾魂恶鬼一般。
“老家伙,我知道你叫我回来要说什么,告诉你,你到死,都不会得到那东西,你到死,都不会再见到那人一面!”
奄奄一息的文帝忽然瞪大了眼睛,不知从哪里来到力气,忽地把手飞快伸向了对方的脸。萧问苍脸色一变,仿佛躲避蛇蝎一般向后一避。
“殷,殷,降神!给我!降神璧——”
嘶哑的声音仿佛粗糙木桩般带着无数倒刺刺进空气之中,划得人血肉模糊。
萧问苍站起来,俯视着在世道中挣扎的人,笑了。
“我不杀你,你继续活着吧,苟延残喘下去吧,等你死了,我会到你的坟上看你的,不要急,等我死了,再见。”
双手关上厚重的大门,把世界分成两半,一半是门这边,一半是门那边,一半是过去,一半是未来。
“苍哥!”
守在门前的傅说几步冲过来,却在离萧问苍两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黯了面孔。
“这是再见之后你第一次叫我‘苍哥’呢。”
傅说听见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无声地张张嘴,却又放弃了。
萧问苍走过去,把手放在别扭得不行的人头上,轻轻蹭着。
“为什么呢?就算知道了一切,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弄得倒像你把我给上了似的?”
“你!”
傅说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萧问苍,仿佛他干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接着飞快回头看向林绛。
“没事,他都知道。”
萧问苍说着,抬头看向一只默默站在一旁的林绛,却正看见一对微笑着的眼。林绛竟然在对着萧问苍微笑,而且在发现对方看他之后没有躲开,仿佛世界上万物都化作烟尘,只有对方,还是鲜活如斯。萧问苍愣了一下,紧接着灿烂无比滴笑起来,看着林绛,仿佛向日葵看着太阳。
傅说看着两人,尽管早就知道了一切,却还是不由得心里一黯。
“小说,别想不开了,就像你说的,都过去了,我不问你,你也不要在意我这些破事,我们该怎样还怎样,不好么?”
傅说沉默了许久,慢慢后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摇摇头,“怎么没关系呢?是我,是我把你带来的,要不是我,你还会是那个游戏人间,到处输钱的小混混。”
傅说低着头,额发挡住了所有表情,这个穿着气派龙袍的人,看起来却脆弱得如风中枯叶,一吹,就散了。
萧问苍走过去,慢慢地,却无可拒绝地把一国之君拥到怀里,“告诉你个秘密吧,我那天,嘿嘿,根本就不是什么行侠仗义,而是输了钱,气不顺,正好打你那小子就是赢我钱的那个,这可不得趁机揍他一顿啊,这不,顺手就把你给救了。说不定啊,要是那天,我没输钱,或者打你的那人没赢我那么多,我就那么瞟你一眼,溜了。要是让我重回到那一天,爷说不定就不会救你了。”
傅说的身子一震,却又听到萧问苍接着说道。
“不过呢,要是让我知道了后面那些事,小子听着,你,我救定了。”
傅说慢慢伸出手,紧紧捏着对方的衣角,半晌,他推开萧问苍,默默后退了两步。萧问苍本来以为他会掉两滴眼泪什么的,却看见了一张沉静的脸。傅说向他微笑,向林绛微笑,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掩饰住了自己一切的情绪。
“明天,你们出城,寡人就不送了,一路顺风。”
71.‘山中别院’
管道上路途平坦的很,马车行走在上面没有一丝摇晃,稳稳地,静静地向西方行去。马车内也是静静的,没有人说话,连平日噪声的来源——萧问苍都出奇的安静,只是低着头看手中的一柄薄剑,纹路精巧,看起来价值连城。剑鞘上的鹰羽两个字写得飘逸无比。
傅说说道做到,果然没有来送两人,甚至没再见萧问苍一面,仿佛他就单单是一个面对他国来使的帝王一样,不需要过多的客套和关心。只是临走那一刻,傅说遣人送给了萧问苍一柄剑,来人说,‘算是饯别礼,姑且留着吧,再怎样也别再当了。’
萧问苍把脖子仰起,靠在马车上,“唉,被发现了啊,我那时候可是真没钱了。”说着他把剑回鞘,仔细的收了起来。
林绛看他一眼,“你,没告诉他们你的身份?”
“啊,你说的是彪子他们吧,恩,我告诉他们我叫萧大,重要人物总是要些神秘感的不是么?”
林绛看着萧问苍吊儿郎当地晃着小腿,禁不住想起出城那时,真不知道这人是真的大大咧咧,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还是根本就把一切隐藏了起来。
傅说给来使们置办了最高级的排场,来时的加上运送礼品的车夫一共几十个人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引来了整个城市的人来看热闹。正副使骑着高头大马,林绛带着他标志性的面具,器宇轩昂地走在路中央,昭示着同国的国力,昭示着两国所谓的同盟。
就是那时候,一个汉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毫无教养地挡在了副使的马前,疯子般质问,质问萧问苍的身份,质问他是不是‘萧问苍’那个卖国贼。路边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同样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萧问苍的脸,情绪极度激动,几乎要把萧问苍拉下马来。只有一个青衣的斯文青年,静静地看着萧问苍的脸,以及林绛唯一露出来的眸子。
结局是那青年过去在汉子脸上狠狠打了一拳,把那没反映过来,愣头愣脑的汉子扯回了路旁。林绛还记得那时于州异常清亮的声音,
‘萧大人,愿你我再无相见之日。’
“小红。”萧问苍叫道,突然出现的声音几乎将林绛吓了一跳,“发什么呆?”
林绛敛了心神,“在想无论是北襄,还是南岺,百姓们在一些是非大事上,总是心齐得出奇,而我大同的百姓们却少有这种。”
萧问苍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那又怎么样?看现在,还不是同国最强?”
“那是因为大同是身体柔弱却头脑发达的人,而他们都是拥有强健体格的呆子。”
“喂喂喂,你这么说可不地道啊!”萧问苍抗议道。
林绛没理他,自顾自地说道,“但,若有一天,这些呆子有了同样聪慧的大脑,就会变得无比强大,就像当年的吐延铁骑。”
萧问苍忽然闭了嘴,沉默又填满了四周的空气。许久,萧问苍忽然凑过去一把揽住林绛的脖子,在对方的耳边轻轻地吹气。林绛刚要发作,却听见他轻轻说道,
“小红,我爱你,你呢?”
林绛下意识就想赏给对方一个‘滚’字,却不知为何忽然开不了口。看对方没有说话,萧问苍忽然笑了,响亮地在林绛耳后亲了一口。
“决定了!小红,我带你去见个人吧!”
林绛从他的怀里挣出来,皱眉道,“谁?”
萧问苍狡黠一笑,“嘿嘿,秘密!”
当天晚上,因为没有赶上宿头,车队无奈只好在路边安营扎寨。初冬已至,奈何今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落雪,天气便尤其冰寒,生冷生冷的,让人苦不堪言。
冷月初上,林绛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自己一下,瞬间警觉地伸手摸向放在一旁的匕首,却只摸到了一只温暖的手掌。
萧问苍不顾林绛的意志,一把将对方拉了起来,“来,跟大爷玩去!”
“干嘛!”
林绛有些恼了,任谁睡的正香被人这么吵起来,想必都不会心平气和的。
“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萧问苍把衣服毛手毛脚地往对方身上套,然后便将林绛拉出了帐篷。遇见冰冷的空气,林绛瞬间打了个冷战,看看萧问苍,却还是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果然在北方长大的就是不一样。
两人走着走着完全远离了官道,萧问苍竟然带着林绛翻过了一座不矮的山峰。夜晚山路崎岖,还是不是有狼嚎声传过来,四周一片阴森。当摸不到头脑的林绛终于要发作时,萧问苍终于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