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是异族来的,哪个族?”萧问苍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活像正在和风尘女子调笑的纨绔子弟,完全出乎了林绛的预料,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萧问苍看着对方的反应,忽然笑了。接着左手食指触上林绛的下巴,轻轻一挑,“美人,知道吗,今天晚上你是我的了,别想跑。”
他说着,忽然面色一凛,反手抓住林绛的衣领,狠狠一拉,两个人的嘴唇几乎是撞在了一起。一瞬间林绛的嘴唇就磕出了个口子,渗出些许红色。萧问苍唇上沾着林绛的血,嘴角一咧,笑得近乎残忍,活像一个疯子。
林绛皱了眉,抓住对方的肩膀用力,想把他推开。谁知萧问苍忽然发了狠,一把将林绛抓过来,向屋子中央一扔。林绛一时没有站稳,腰部磕在已经被小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圆桌上,痛得他一激灵。而下一瞬萧问苍便已来到了他面前,死死抓着他肩膀,将林绛压倒在了桌面上。
“你不该来。”
萧问苍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没等林绛看清铺天盖地的吻便向他袭来。分不清那到底是亲吻还是啃咬,从脖颈到胸前,林绛身上瞬间留下了无数青紫的印记。
林绛感觉到疼痛,下意识地挣扎,萧问苍也下意识地伸出两只手压制对方,却忘了他的右手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但就在这只右手接触到林绛的一刹那,林绛忽然安静了下来。
下一瞬,萧问苍的身子却忽然间紧绷起来,他的感觉到对方抓住了自己的右手,下意识地往出挣,一下不成,也就放弃了,只顾闷头自己动作。反正那只手已经成了摆设,哪里还有挣脱的力气。
林绛紧紧抓着萧问苍的右手,细细感受着自己掌中的触感,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他早就觉得不对了,赤血军倒戈之时,萧问苍冲出来抢走谢大勇,完全就是靠着出其不意。亲自与之交手了的林绛最有体会,那个孤身凭剑闯荡天下的人分明已没有了过去的身手。那人左手持剑,比之当初绵软无力得令人惊叹,本来如跳动妖精般的剑尖也变得只会直来直往,甚至显得有些笨拙。
林绛记得清清楚楚,两人初见的那天,那人拿着一柄质量低劣的轻剑,将自己逼到吐血,而今日呢,那人手持着北襄皇帝所赠的宝剑,却只接得自己两三招便纵马而逃。若是那日林绛没有阻止士兵们放箭,恐怕萧问苍早被射成了个筛子。
今天切切实实地摸到了那只原本强壮有力,有着厚厚茧子的手,林绛才终于感受到了萧问苍的身上到底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这只手如今瘦骨嶙峋,几乎就是皮包骨头,萧问苍的右臂整个都在不停地颤抖,无关情绪,只是无法抑制地抽搐,活像将死老人的手臂一般。这根本就不是受伤,这条胳膊,分明就是废了;萧问苍那自满的右手剑法,分明就是废了。
林绛无法想象,很久以前的那一天,萧问苍一夜之间失去了自由,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眼睛,失去了力量,还失去了自己,到底是怎样的绝望。
一双凤眼瞪到了最大,静静注视着悬挂着精美宫灯的天花板,眼泪突然毫无预兆的奔涌而出。透明的液体从眼角经过微红的肌肤落到已经染黑了的鬓发中,化开些许药剂,变作暗灰色,轻轻落在山梨木的桌面上,碎成了几瓣。
林绛伸出手,环住了萧问苍的背,尽力将自己贴近对方,仿佛这样,便能更加贴近萧问苍的那颗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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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过后,林绛浑身都酸痛不已,尤其是生平第一次敞开的那个地方,更是痛的很。他吐出一口热度还没褪去的空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桌子虽然够大,却真是硬的不行。想想自己和萧问苍唯有的两次,一次是在野外,另一次便是在这圆桌上,真是不堪回首。
萧问苍一声不吭地将被自己撕得七零八落的衣裳披在林绛身上,自己站在地面上,盯着对方略显疲惫的面容。
“你来干什么?”萧问苍道,一字一句都携带着寒气,如同一粒粒冰晶一般,带着凉意和微微的疼痛落在林绛身上。
是啊,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呢?作为主帅,单枪匹马地来到故人遍地的敌方大本营,简直就是找死。可他就是有一种非来不可的感觉,明知这是错误的,却仍旧一厢情愿地自我安慰,不肯承认这就是自己曾经最为痛恨的公私不分,急躁冒进。但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认为自己不该来这里,也没有丝毫的悔意。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没等他梳理好思绪,对方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别说话,什么都别说。”萧问苍近乎慌张地说道,眉头皱成了一团,死死盯着林绛,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片万千种颜色纠缠而成的浓黑。
片刻后,他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轻轻呢喃着,“别说话,不要动,就一会,只要一会就够了……”
萧问苍缓缓将身子压下,轻轻靠在林绛身上,本来捂住对方嘴巴的左手也渐渐松懈下来,温柔地贴在林绛的脸颊上。
林绛心中一阵剧痛,刹那间,什么军队,什么谋略,什么清君侧全都忘了个干净,他抚上对方的腰,将脸埋在了萧问苍的颈窝里,深深嗅着对方的味道,轻轻闭上了双眼。
是啊,片刻,只要片刻就够了,再让我留在这里片刻,我就还有力气去拼,去抢,去转动那天地乾坤。
128.愿
不知道是哪里,也许是在水中吧,或是泥浆,还是什么其他的物质中间。萧问苍不上不下地悬在一处,脚下没有大地,头顶也没有光芒,没有任何固体的,可以抓握的东西,只有充斥了所有空间的某种不透光的黏着物,阻碍着他的活动。萧问苍感觉周身彻骨的寒冷,却连手指都动不了一根。
忽然左上方出现一根光柱,从深处直直冲来,将萧问苍整个囚禁其中。刹那间,萧问苍的眼睛刺痛难耐,他下意思地躲避,却又贪恋着在这光芒中蕴藏的那一点点温暖。
阿嚏——
萧问苍唰的睁开眼睛,果然,昨夜的那个人已经入梦一般地随着旭日初升而失去了踪影,他看到的只是大敞的窗子,和满室的阳光。已经立秋了,即便是在西京天气也凉了许多,怪不得会感觉冷。他长出一口气,缓缓舒展已经僵硬了的胳膊,直起身子。原本搭在身上的外衫滑下,凉气惊得萧问苍一抖,他低头端详自己,哭笑不得。
应该是报复吧,昨夜萧问苍一时性急撕坏了林绛的衣裳,今天那家伙便把他扒了个精光,自己穿走了他的衣服,而他本人就被晾在了这里。还好自己还剩一件外衫,不过只穿着一件外衫出去简直就是给西京百姓增添笑料去了。萧问苍无奈,只好那件青黑色的外衫裹在身上,去吩咐店小二去买一套行头。
小二惊异的眼神让萧问苍久违地尴尬了一次,飞快说完话他便砰一声关了门,自己靠在门板上噗一声笑了。
真是的,他竟不知道那个时时刻刻都一本正经的家伙什么时候开始会开这种玩笑了。
笑着笑着,萧问苍渐渐舒展了肩膀,仿佛虔诚的教徒一般,微微昂首,微笑着看着林绛离去的那扇窗之后的天空,明净深远,一如从前。
愿我所爱之人所愿得偿,大志得成,再无灾厄,再无恶疾,再无祸殃,无人叛,无人欺,无人弃,长命无殃,平安喜乐。
“王爷,我们往哪里去?”
随林绛同来西京的侍卫坐在马车辕座上回头道。
“回营。”
一语言罢,林绛抬起右手,细细看着身上衣裳的袖子,嘴角不经意地上挑。他将面颊贴在那衣袖上,轻轻摩挲。
“等着我。”
萧问苍没有想到,林绛的动作有那么快。叛军由马邑城一路西进,势如破竹,转眼间十几座城池便被林绛收入囊中。尽管各州府都有一定的驻军,但西同内陆几十年来少有战事,这些安逸惯了的士兵一遇到边境如狼似虎的汉子便一个个闻风而逃。
幸而还有牧边军能够与之周旋一二,但西侧本就靠海,海盗猖獗,不能没有王老将军坐镇,林琊也不敢将牧边军尽数调来,导致叛军几万大军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其锋。
没等萧问苍的反省期过去,林琊终于按捺不住将他召进宫去,原因自然不是让所谓的护国将军去力挽狂澜,林琊养他这么长时间,总算是将自己的目的摆在了明面上。
对此萧问苍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这么多年了,形形色色多少人找上自己不都是为了那一个目的吗,大同国的皇帝陛下怎么可能例外。什么威逼利诱也都是见惯了的,没什么新意,事到如今看在萧问苍眼中完全就是如看戏一般,随你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反正纵观京城上下,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的了。
“萧卿,如今国家危难关头,这个同国决不能断送在寡人手里,为了这个,寡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你的娇妻可还在将军府翘首盼你归来呢。”
萧问苍心下一紧,多少年来都是一个人,结果完全忘了自己现在已经拖家带口,在内院还养着一个妻子,如今可算是被人攥了手心。他眼睛一眯,偏过头略显狡黠地望着正俯视自己的林琊,玩味地笑了。
“陛下,您也知道那女人的身份,不过是个风尘女子罢了,你认为我会故意将弱点暴露在如此显眼的地方?您要杀,便杀是了”
林琊瞬间焦躁起来,紧皱着眉头,只顾满腔怒火地瞪着对方。但侍立一旁的七公公却丝毫不乱,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双手奉到了萧问苍面前。萧问苍怎么看都觉得这个锦盒眼熟,却也没有多想,不在意般顺手便打开了盒盖。
萧问苍瞬间变了颜色,飞快扣上盖子,紧紧握在手里,沉默不语。林琊看了不禁松了口气,得意地清了清嗓子,却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忽然上前的七公公推了个趔趄,险些倒地,火气蹭的冒上来,却看到萧问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左手成爪,正对着自己的方向,而七公公则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林琊大惊,忙不迭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铜制的小盒,狠命一晃。
刹那间,腹部传来的疼痛几乎令萧问苍失神,手上瞬间便没了力气,被七公公一把扭过,死死压制在了地上。萧问苍下意识地紧紧缩成一团,已经没有余力做任何事,七公公便也放开了他,留他一个人在地上挣扎。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贱民……你,去给我把那女人的四肢都砍了再带来。”林琊指着一个太监狠狠道,结果话音没落就被吓得一抖。
“林琊——”萧问苍喊得撕心裂肺,“住口,我杀了你——你不能,不能……”
“听我的,去杀了她!”林琊回过神来又冲那太监喊道。
“我说!”
嘈杂的屋子里瞬间变得安静无比,只有萧问苍身子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林琊长舒一口气,让下人们出去,自己俯身凑到萧问苍身旁。
萧问苍侧脸紧贴着地面,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地砖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冷,他自暴自弃地笑了一下,“在北襄,风暖城北山山坳的一个山洞里。”
林琊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冷哼一声,眼中满满的都是鄙夷,“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不知什么时候,剧痛已经消失了,萧问苍喘着粗气缓缓爬起来,晃了晃才立住。他拱手向林琊行礼,声音虚弱得像得了重病一般。
“那臣无事告退。”
林琊回头眼睛向他一横,萧问苍只觉得那眼睛中似乎有什么冲了出来,进入了自己的大脑。接着仿佛有人强行抓住了他的四肢一般,每个关节,每条经络,都不受他自身控制地动作着,虽然缓慢,却无法拒绝。等到他回神,自己已经跪在了林琊面前,虔诚地低着头。
萧问苍整个心都凉了,他知道林琊在他身上放了不少东西,但却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效果,如此这般,他根本就没有反手之力。萧问苍拼了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只是让身体颤抖起来而已。
林琊冷笑,“没想到吧,现在不只是性命,就连你的身体都不再是你的了,不要小看我,你早已没有任何力量了,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捏死你。好好想想吧,自己应该怎么做,”林琊一挥袖子,离开还跪着的萧问苍,大步离开。
华月初上,本来就很宽敞的屋子显得尤其空旷。萧问苍跪着屋子中央,冰冷苍白的月光打在他身上,将空气都冻成了冰。忽然一个人走过来,蹲下身子捧住了他的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无神的眸子,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拇指轻碰在额头上,缓缓滑下,同时另一只手狠狠戳在他背上的某个位置。
几乎是同一瞬间,萧问苍的身子唰的软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而那人则站起来,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站定,冷冷看着萧问苍无力地倒下去,再无声息。
129.预料之外
兴安府是处国都西京和西方沿海外最为富庶的州府,兴安城也是有名的古都,坚城高墙。林绛携军一路奔波到城下,当天就开始部署,全军上下都以为这会是场硬仗,谁知道三天后一直紧闭着的城门开了条缝隙,一个穿紫衣的青年从中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在千万人惊讶的眼光中昂首阔步来到阵前,大声喊着要见林绛。
林绛听说也不过一笑,阵前来使要么是劝降,要么诈降,要么投降,也是见惯了的。反正在自己的地盘那人本事再大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便令他到了自己的帐篷。
林绛俯首批阅公文时那人走了进来,他也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心想磨一磨对方的锐气。谁知那人进来,二话不说就嗒嗒嗒跑到了他跟前,接着林绛只觉得视线一暗,接着就是扑通一声。
“姐夫——你总算是回来了!”
林绛大吃一惊,抬头一看,竟是久违了的秦隐贪正跪在自己脚边,正对着自己的眼眶通红,其中满是血丝。
“隐贪?!你怎么在这里?”
林绛连忙扶起了这个自己曾经的小舅子,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着,忍不住地问长问短。
“姐夫你忘了,秦家虽定居京城多年,但从几代以前就是兴安望族,我家遭了抄家,自然是要回到祖籍地的。”
林绛脸色一黯,他几乎都要忘了,在自己远在天边的时候,西京中自己的亲族,旧部,除了位置敏感的都已经被削得差不多了,秦家更是首当其冲。
“都是我的错,岳父他一世英名,却因我获罪……”
“不。”秦隐贪表情出奇的严肃,是林绛从来没见过的样子,“不是您的错,秦家一直处于您的庇护之下,显得位高权重,却只是个空壳子,我与二哥手中根本就空无一物,您一出事,秦家就完了,终究还是我们不争气,父亲他,是毁在我这个不思进取的儿子手中的。”
林绛看着秦隐贪坚定的眸子,只觉得这世界变化太快,快到他跟不上。明明昨天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怎么一夜之间全都长大了。
“姐夫,我今天来是有正事的,”秦隐贪站起身来,走到桌案之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双手奉上了一卷成色上好的绢帛,朗声道,“秦氏隐贪,特奉上降书,我兴安府愿开门迎接义师,只求王爷勿伤我百姓,勿毁我家园。”
林绛直起身子,接了那帛书,“本王允了,我大军即刻进城,备好粮草驻地,兴安府全部守军交出武器,汇合入大军,本王将抽调兵马,镇守兴安。以后兴安府尹仍是兴安府尹,百姓仍是兴安百姓。”
“兴安上下跪谢王爷大恩。”秦隐贪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接着抬头微笑,“大军劳顿,城门立刻大开,王爷就随我来会会故人吧。”
林绛起身,几步走到秦隐贪身旁,将他扶起来,笑道,“好啊,本王就给你这个面子。”
几万人可不是小数目,待林绛交代了种种事宜,安顿好了军中众位天色已经不早,便干脆和秦隐贪同行了。林绛挥退了下人,和秦隐贪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一边谈笑一边,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秦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