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深隐隐觉得这人不是安简派来的,不太想去,但又有点犹豫。
来人也不着急,向他指了指停在校门口的一辆挺普通的黑色轿车,一脸和煦地说:“不会耽误您很多时间的。”
方云深问:“能告诉我是谁找我吗?”
来人报了个名字,方云深猜是安简的爸爸,又是个棘手的人物。
来人见他面露难色,招了招手,车子开了过来。说是不勉强,其实还是步步进逼。
就在此时,方云深听到爷爷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老曾搀着爷爷站在不远处。
救星来了!
方云深匆匆道了对不起,就往爷爷的方向跑去。
方老问:“谁啊?”
方云深看了看曾钊,曾钊立即望天,方云深瞪了他一眼,对爷爷说:“安简他爸。”
方老问:“还没完?”
方云深羞愧地垂着脑袋,拖着嗓子无比沮丧的说:“好象是的。”
方老慈爱地摸摸他的后脑勺,说:“没事,还有爷爷在呢。”
方云深紧紧地贴着爷爷,像只好不容易找到家的小猫崽。
当天晚上,方云深吃晚饭照原计划回图书馆上自习,方老回到家,翻出好久不用的旧电话簿,拨了一个电话。
第二天,安家的老爷子给小儿子安简打电话,让他晚上回家。
老爷子亲自打电话叫回家吃饭,安简可不敢怠慢,赶紧结束了手头的事情,开了车就往家去。
日薄西天,老爷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支了张小桌子,摆上几碟下酒小菜,开了瓶珍藏的茅台。
安简在对面坐下,按住酒瓶子,笑道:“您别折我的寿。我来,我来。”
爷俩无言,默契地对酌三杯。安简嚼着油炸花生米,偷望着老爷子,暗自揣测今儿这阵仗可不小,会是为了什么事呢?一定是件大事。
果然老爷子一开金口就把他震得差点从小马扎上跌下去。
“方云深的事儿,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安简从家里出来,直奔省医院。
安明的助理说安明正在开急诊刀,安简就坐在院长办公室等。
一等等到半夜,难为安简竟然没打瞌睡。
安明出了手术室就听说他来的事儿,耐心细致的跟家属谈完话才往行政楼走,一推开办公室门就看见黑暗里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
安明按开日光灯,笑说:“稀客啊稀客!”
安简揉揉眼睛撑个懒腰,站起来,问:“下班了?”
“下班了。”
“吃了没?”
“还没。”
“正好我饿了,一起?”
“行。”
要不说酒这东西好呢,今天的两个爆炸性大新闻都是安简从酒桌上听来的。
安家的两父子互相出卖。安老爷子跟小儿子说:“总之方家的人不能动,不信你去问你哥。”安二少跟安三少说:“谢文达确实是方云深的小表叔,可我也是刚知道这回事。爱信不信,当年老爷子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有些事情,指不定他老人家自己也云里雾里呢!”
安简彻底郁闷了。
小儿子的事情眼看着有点转机了,莫名其妙的又黄了,安老太太气得胃痛,质问安老爷子:“那姓方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不成?”
老爷子一支烟接一支烟,把自己藏在白蒙蒙的雾气中,好一会儿才说:“不成就是不成,哪儿那么多为什么?”
老太太霍的站起身:“既然你不顶用,那就我去找他谈!”
老爷子一拍桌子:“回来!不许去!”
结婚几十年了,老太太何曾听过这样的重话,满心的委屈,满心的疑惑,憋都快憋屈死了,抹着眼泪问:“到底为什么?你给我个明白,也给老三个明白。”
老爷子长叹一声:“他姓方。”
“我知道他姓方!姓方又怎么了?”
“他是方老的孙子。”
老爷子牵起结发妻子的手,把她引到客厅,向南挂着安简爷爷的遗像,照片上的老人年逾九十,面容慈祥,精神矍铄。风雨涤荡,没有压垮一身铮铮铁骨,五年前,他在子孙的陪伴下安然离世。
“父亲临终前对我说,他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曾经对不起一个人,他要我答应他有生之年一定要护得那人和他的家人的周全。——现在你知道了吧,那个人就是方老。小时候父亲还带见过他,我得叫他一声‘方叔叔’。”
老太太望着公公的遗像,沉默良久,才说:“不成也罢。不然老二心里该怨我们了。”
老爷子搂着老伴肩膀,安慰:“这是两回事。”
老太太擦擦眼泪,说:“两回事也好,一回事也好。三个孩子都是心头肉,我们做父母的,确实不能太偏心了。”
毛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管他东南西北风,安简是块顽石,八风不动。
家里老爷子说的、安简说的都是屁话,他一没犯法二没乱纪,他没觉得他招惹谁、碍着谁了。什么叫不能动?他跟方云深在一起这么好几年,全套都做了多少回了?而且很明显方云深也是愿意的嘛,所以更不应该拿他强迫人说事儿了,棒打鸳鸯、害得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才最恶心、最恶劣、最应该被鄙视。
安简养好了背上的伤,抖擞精神准备找方云深好好的再谈一次。
方云深刚考完期末考试,心情不错,点头说:“行啊,谈呗。”态度有些轻漫,他知道安简总会想办法让他答应的,与其做完全套无谓的挣扎最终得到一样的结果,不如从一开始就配合。
安简说:“你刚考完试,还没吃饭吧,一起?”
方云深心想也就他们俩这么怪,散伙饭吃了一顿又一顿。就算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十八里相送也有个头啊。
吃饱喝足,安简开车想带方云深回西峰秀色。
方云深说:“有什么话在外面找个咖啡馆坐着说不好吗?”
安简说:“不好!”
方云深心说这人不是精虫上脑吧?上次的教训并没过去多久,他还记忆犹新呢,一言一行小心翼翼,安简的动作稍大一点,他立即躲开八丈远,说:“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安简哑然失笑,摊开双手说:“你别紧张啊,我不想干嘛,真的,要不咱不回去了,就在外面谈。”
方云深拍着胸口顺气,说:“那敢情好。”
于是靠边停车,就近找了间咖啡厅坐下。方云深坚持坐在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摆明了根本不想好好谈,就是来走个过场的。安简耐着性子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埋头折腾饮料咬吸管吹泡泡,眼皮都不掀一下。
安简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东西。
方云深这才抬头望着他,问:“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刚走出咖啡厅两人就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了。
安简觉得悲哀,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方云深再任性,在他眼里都是可爱的,他愿意宠着他,一直宠到天上去,只恨给得不够多不够好。哪像现在,除了暴躁还是暴躁,连句话都没法好好说。安家人基因里携带着的暴力因子完全被激活了,脑子里充斥的全是征服、占有、破坏、蹂躏、甚至拘禁。太可怕了!
挣扎之中,方云深的额头不小心磕到了咖啡店的铁花招牌,当即血流如注。
两个人都傻了。
方云深知道自己伤得并不严重,就是看着下人,但他就是忍不住要讽刺一下安简:“我太倒霉了,遇到你就没好事。你就可劲儿折腾吧,哪天把我折腾死了你就高兴了。”
说完了他也觉得没意思,靠在椅子上,用安简的手帕捂着伤处。
车厢里一时寂静,安简不时从观后镜里往副驾驶座上看一眼,确定方云深还清醒着,一点不敢怠慢,紧踩油门,急打方向盘,跟死神赛跑似的超过一辆又一辆车。
著名的脑外科专家、省医院院长安明大材小用,被拎来缝合额头上不到一寸长的小伤口,边下针边对伤患冷嘲热讽:“我说玻璃做的吧?这次又是什么原因磕碰坏了?”
方云深刚想顶嘴,额头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仅存不多的力气全都用来流眼泪了,可怜极了。
安明缝合好,贴胶带的时候又下了点重手,凑在方云深耳边悄声说:“我知道你委屈,可你自己好好想想难道不是你自找的吗?听话,明知山有虎就别向虎山行啦,痛快点儿,不然后面有你受的呢!”
方云深瞪着一双水雾朦胧的泪眼仰望他。安明在心里骂了句娘,暗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真是妖精变的,快步离开。
出了诊疗室,安明又把安简拉到角落里谈心,说:“你觉得你们这样有意思吗?见了面就吵,吵完了就打,打伤了就往我这儿送。你看清楚了,里面躺着的那个是人,不是猫,他没有九条命给你折腾。我怕不等老爷子亲自动手,你自己先把他给弄死了!你愿意吗?你忍心吗?你就是为了伤害他才跟他在一起的吗?安简,你别太自私了!”
安简在诊疗室外面靠墙站了一会儿,又到外面小花园里抽了一会儿烟,回来的时候,方云深已经耐不住眩晕,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睡着了还一脸苦大仇深,眉头皱得紧紧的,眼圈发红,完全没有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阳关明媚轻松惬意。安简想去帮他把眉间那点哀愁给揉散了,手搭上门把手了又收了回来,叹气,回头,对站在不远处的安明说:“麻烦等他醒了送他回去,他家就住在A大专家楼。”
安明说知道了,又问:“你呢?”
安简最烦他明知故问,可现在心里堵得难受,不想多说,只说:“我回去了。”疲惫的语气如有千钧重。
安明走过来,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看开点儿,再难受也有过去的一天,你是为他好之类的。被安简敏捷地躲开了,他看他的眼神冰冷又狠毒,说:“你要不是我哥,我非弄死你不可。”
安明苦笑一声,说:“我知道。”
“我这辈子都会恨你。”
“随便你。”
安简边开车边反复自我催眠——不就是一个长得漂亮点儿的小男孩儿吗,这世上多得是,比他漂亮比他聪明比他可爱,要什么样的没有?!
可是方云深只有一个,这次是真的放手了,跟放出了笼子的鸟似的,再也回不来了。
三年了,就是这么结束的。坚持了又坚持,还是得到这样一个结局!
舍弃自己,成全所有人。
阳光明媚,连太阳都在笑,安简把车停在路中间,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安简把西峰秀色的房子卖了,除了人,他什么都没带走。
交钥匙那天,他跟新户主说:“这屋子从今往后就归你们了,里面的东西都是白送。大件儿的基本上都是八九成新,您要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换。零碎碎的小东西都是私人物品,估计您也不会想要,就麻烦帮忙处理一下。”
买他房子的是对小夫妻,估计是新婚,正是黏糊的时候,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安简在他们面前呆不下去,简单交代完了就告辞。
一关上门,那妻子变了脸色,捶丈夫的胸口,嗔怪:“都是你,结婚买什么二手房啊!贪便宜!讨厌死了!你说这人的脸色看着这么难看,不会是有什么病吧?房子有什么问题怎么办啊?”
丈夫也觉得老婆说得在理——这房子太便宜,简直就是半买半送,还附赠全套的家电家具,越想越不对劲。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屋子里的东西都清走,全部换新的,还要大装修,坚决不留一点过去的影子。
安简紧接着办了个个人专场拍卖会,把手头的雍正粉彩一次性出清,说是玩儿腻了,最近喜欢唐卡,宝相庄严,看得人心里无限宁静,无限欢喜。
有朋友暗地里向他打听是不是瓷器要跌,安简一脸深沉的不置可否。又问除了瓷器投资点别的什么好,安简笑说唐卡啊。朋友不乐意了,说那玩意儿满大街都是,几百块钱一张,有什么收藏价值,几十年的交情了你可别蒙我啊,好歹给指条明路,我信你的眼光。安简自嘲的笑,说我哪儿有什么眼光啊,我这双眼睛早被打瞎了。
那天秘书进来送拍卖会的宣传册初稿给他过目,安简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说:“别笑了。”
秘书“啊?”了一声,摸摸脸颊,半晌,回过神来说:“我没笑啊。”
安简翻着宣传册,最顶级的摄影,把每一件瓷器的美感都最大限度的表达了出来,光是对着纸张就禁不住为之倾倒。安简合上册子,痞里痞气地说:“大爷我心理变态了,自己不高兴也不让别人高兴,就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笑。”
秘书立即堆起满面笑容跑到他跟前卖乖:“那我是不是以后都得哭着进您的办公室啊?难度很大啊,我这人天生一张笑脸……”
安简沉声道:“奖金没了,工资减半。”
阴暗的心理终于平衡了。
周五晚上照例回父母家吃饭。
老太太不知道从哪儿张罗了一堆姑娘的照片回来,拉着女儿女婿一块儿帮忙挑。
安简的姐夫被环肥燕瘦各色佳丽晃花了眼,随口说:“老三怕是都不喜欢吧。我们单位上个月刚来了个实习的大学生,长得白净斯文……”
话没说完,安景往他嘴里扔了颗葡萄,把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老太太风声鹤唳地往院子里看了看,安简捧了老爷子的紫砂小壶靠在葡萄架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景赶紧劝老太太:“妈,老三的事儿您别太操心了,我看他得缓一阵,当年安明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老太太望着女婿,说:“你打听清楚了吗?要不哪天把那孩子领回来我们见见?”
安景搡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嫌他多管闲事,又拖长了声音责怪:“妈您真的太惯着他了!”
安简是不知道屋子里的人在背着他盘算些什么,他这几天一空下来就努力回想还能做些什么,自己周围还有什么是跟方云深沾边儿的。
画廊?反正也不赚多少钱,干脆卖了吧。
折腾了足足有两三个月,安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给安简打电话,说:“你几岁了,怎么还跟十几岁的中学生似的,撕照片儿,烧情书……”
安简这时候压根就不想听见他的声音,顶了句“我乐意,你管得着吗?”,吧嗒,果断挂电话。
安明听着手机里的盲音,跟个神经病似的,气着气着又笑出了声。
安简当然知道自己这分手的姿态太难看了,可他没办法,他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把关于方云深这个人的一切一点一滴的从他的生命里挪走。
沈阅把出国的时间提前了,刚一放假就走。
方云深去机场送他,没见他哥沈恒,倒是见着一个跟沈恒长得很像的中年男人。沈阅介绍说是他爸。方云深觉得比起沈恒,沈阅长得更像母亲,虽然这兄弟俩不是一母所出。
方云深鞠躬叫:“叔叔好!”乖得不得了,心里却在纳闷,沈阅一贯跟家里关系不好,怎么突然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居然肯让他爸送他出去。这世道,真是日新月异。
沈阅倒是完全无视帮他提着箱子的父亲,挤挤方云深的肩膀,问:“女朋友啊?”
两人同时看向正往这边走的何悦。
方云深看他一眼,说:“你不是认识吗?书法系的系花。”
沈阅捉狭的笑:“别打岔,正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