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致谢又继续道:“阁主魅扬的身份曾是名盛一时浙东苏家的独子……”
苏家似乎是在十年前被灭门,是当时江湖上盛传的魔头凌霄所为,江湖上的前辈本以为这孩子幸存下来会投入名门正派,谁知他竟打算以恶制恶,在曾经非常著名的邪教中混得风生水起。后来魅扬手刃了他的师父,带着几个骨干自立了凌影阁,并在江湖上闯出了大名堂,可谓是恶名昭着。
“苏弄影……”其实我很佩服他,家中横遭不幸,在血雨腥风中活下来的他,竟凭一己之力站在了邪教的巅峰,也是个风云人物。
陶灼笑笑:“原来掌门也知道他,那掌门可知道他所钟情之人?”
我摇摇头,挖苦道:“没想到你还颇爱嚼舌根,连魅扬的私密事你都给挖出来了。”
他却神秘莫测地笑笑:“虽然是邪教的大魔头,但长相超凡俊逸,武功登峰造极,且还年纪轻轻,哪家姑娘梦里没偷偷思慕过他?”
我忍不住笑出来:“那到底是哪家姑娘?”
“琉亦。”陶灼收起扇子敲一敲手心。
“琉亦?那不是雪月楼曾经的头牌吗?”我心中暗笑:原来魅扬喜欢的是个风尘女子啊。
他装作很惊讶:“没想到掌门还去雪月楼风流过啊。”
“……这些事我听了也无用。”我抿口茶,看着茶叶在水中安然漂浮。如今雪月楼已成了一片废墟,说起来还真是惹人惆怅。
他还是絮叨:“可惜魅扬心狠啊,竟为了证明自己与琉亦毫无关系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
“你怎知琉亦是他所爱之人?”我随口接上他的话。
“眼神,”他说,“当年的那次事件我也去了,琉亦姑娘被按在地上时,他眼里明明有不舍与痛苦。”
“真难想象以冷血闻名的魅扬宫主露出那样的表情。”我心中还是很难信服。
“啊,还有道听途说来的关于朝廷的事,想必掌门更没兴趣,那在下……”
我冷笑一声:“派安子霄执行机密任务,三年不得出面。”
“掌门别当真啊!”陶灼哀嚎一声,继而嘴皮子快得跟剁肉似的,“云品将军正守成合关,三日后与叛军交战,宇臻将军带兵把守京城……”
叔父在京城我想必是见不到,而沈青溪……
我起身,走向门外,风一下鼓进我的衣服,大氅在猎猎作响:“时间还来得及,我去成合关。”
沈青溪,等着我。
三日,风雪交加,我一路前行,抵达时正是两军交战,我站在附近的山头上看着战场,厮杀之声震破天地,豪情万丈又是悲壮无比。
号角不停地吹响,击鼓的声音在雪地中显得辽阔雄厚。我在乱军中终于看到了挥剑厮杀的沈青溪,他骑在马背上,英姿勃发,眉目坚毅。
早早就经历过战争的他,此时浴血的身影高大得竟如天神。
鸣金收兵之后,我去到朝廷一方的营地,差点被当做女干细押走,但那时我刚好看到了沈青溪,他一身凛凛银甲,手中长剑上还残存着干涸的血迹。
我叫住他,他看我时双目一霎明亮起来,忙遣了旁人把我带回了营帐。
“好久不见啊,”沈青溪手中捧着自己的金盔,神情有几分飘忽,“没想到再见面时竟然是在这风雪疆场上。陛下即使不在了,天下也决不能落入他人手里。”
一听到他说“陛下”,我手心就不由自主地攥紧,心中有千般愧疚:“他不在了……你可要好好保全自己啊。”
沈青溪展颜一笑,:“你千里迢迢跑来只为跟我说这个?”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急着跑来,最终还是岔开了话题:“十几年前的那次君锦之战你也是像这样浴血厮杀?”
他神色一黯,继而苦笑道:“那时方还年幼,上战场恐怕会被马蹄生生踏死,你知道,我能看透别人心中所想,所以被送去了敌方刺探军情罢了。”
我闻言心中黯然,可还没能说上几句话,急促的号子又猛地响起。沈青溪抬头,抱着金盔就往帐外冲,全身的盔甲碰撞,金属冰冷的声音让人心寒。
“离容与,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沈青溪匆忙之间交代我一句,浅色的眉皱在一起。
我还未及开口,他已冲向那场金戈铁马。
他的背影渐渐离我远去,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路,沈青溪踏着那条路,渐行渐远。
不知怎的,我突然就害怕了起来。看他横剑跃马、神勇无比的身姿,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看情势朝廷军似乎已形成绞杀之态,但却被敌方骑兵突围,他们冲着成合山下冲去,而沈青溪指挥军队追赶。
我拉了一匹暂且闲置的战马,从他们看不到的侧路一路跟随着。
这里本是清泉碧谷,如今在这天寒地冻中却是烟尘滚滚,我勒马隐蔽起来,从残破枝桠的缝隙中看到了锦渊军的主力,且看到了叛军主将,林景和、林风澈二人。
林景和拉紧身下枣红色骏马的缰绳,神情桀骜,一身戎装在朔风中映出冰冷的银光,他似乎与生俱来的霸者之风在此时锋芒毕露。
而林风澈神色淡然,顾盼之间温润如玉,举手投足,张弛有度。几年前见他,他或许还稚气未脱,今日再见,竟俨然王者之风。
第二十七章:白雪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片划过,飞散的雪花迷离了视野,林景和手握剑鞘,气定神闲。此时我看到林风澈对他说了什么,他的神情突然就换做了一脸惊异,还想对林风澈说些什么,但林风澈已翻身下马,纵身跃上几丈高崖。
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此刻容不得分神,两军之间的气氛更加凝重起来,剑拔弩张只在一刹之间。
而我的眼神却紧紧地钉在了林风澈身上。他的背影非常单薄,比初见他时更加消瘦了,在寒树间显得孤寂又凄伤。我虽然与他相见不多,但每次看到他的背影,都会觉得他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那段过去,定是他不愿回忆起的。我还隐约记得许多年前,林风澈王爷还是朝廷里有名的古灵精怪、风流不羁,如今竟也变成了这般模样。
悄悄运起轻功跟在他的身后,点冰蝶——如同蝴蝶落花般,悄无声息,我自不会辜负这个名号。躲到他背后的一块突兀岩石的后面,清楚地看得到他的脊背都在颤抖。
他在结了冰的水面上行走,山下就是千军万马,可他竟像是与世隔绝,整个世间只剩下他一人的脚步。
他走到了山崖边,声音空灵:“我等你,也已经等了这么久……永别了。”
他话语中似乎呼唤了一个名字,但却裹进了风雪中,我并没有听得清楚。
不过他说永别?他难道要跳下去自戕?
但后来我才发现他想做的事情是有多么可怕——林风澈右手手心朝天,全身盔甲片片碎裂开来,风起云涌间,天色甚至都变得暗淡,飞雪突然吹的毫无章法,如同鹅毛积蓄在眼前,扑在身上寒意透骨。
他的身体渐渐浮空,一袭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努力睁开几乎被飞雪蒙蔽的双眼,紧紧盯住那个身影。
他的头发凌乱飞舞,双臂渐渐张开,耳下颈后竟显出一只曼紫色的图腾——像是一只全身紫色火焰的狸猫。
我大为惊骇,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在什么情况,忍不住倒退,却绊倒跌坐到地上——
这是《白雪》!
江湖传闻中的十大秘籍,排行在前五的《白雪》,正是传闻中由仙人亲自谱写的四本神物之一!
人间竟然真的存在这种东西!
林风澈似乎没有发现我这边的动静,我却看到他的头发从发根一直到发梢,全部都蔓延上了白雪的颜色,竟像天神降临。
我本来还觉得可能只是我的误解,但这样一来是真的符合了传闻中所说的那样——身现图腾、青丝成雪。
我不知道山下众人的目光是否都像我这般惊愕,只看到万丈光芒好似凝聚在他的手心——
林风澈的嘴角荡漾开了一抹笑意,飞雪更浓,我的视线突然迷失了一切,什么都看不真切,唯独隐隐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白雪》借用的可是神力,仅此一击,攻击范围内恐怕都会无人幸免,他为何偏偏要玉石俱焚!
急忙稳下心神,在一片灰白色中,我看到了林风澈,他已漂浮在冰冷刺骨的水中,表情空洞,非哭非笑,两眼无神,长发是我此生见过最耀眼的白,它们弥散在水中漂摇,与纷纷扬扬的白雪好像化为了一体。
看他几乎已经失去了神智,我马上闪身过去,将他从冰水里拖出来,让他倚在树边,并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盖在他的身上——其实此时我非常想救他下去,毕竟他曾对我有恩。但我还是存有私心,沈青溪……沈青溪还在下面,更何况,他是敌军首领。
咬咬牙,转过头去……等到我下了山,看到的果然是遍地横尸。
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喊起来:“沈青溪!沈青溪——”
风雪中,我的声音似乎传出去很远,像是苍茫的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奋力地呼喊。
横七竖八的人就在脚下躺着,脸上血色已失,看上却并无伤口,但方才试过他们的鼻息,确实已经没气了。
我心中忽地升起一种很不好的设想,更加焦急地呼喊沈青溪的名字。
“离容与,不是不让你跟来吗?”此时我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快速地转过头,就看到沈青溪在尸体堆当中晃晃悠悠地站起,嘴里还哼哼唧唧的。
“你竟然没死?!”我突然什么都忘了,指着他欢呼起来。
“你很希望我跟他们一样吗?”他大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似乎没什么大事。
“为什么你会没事?”
我心中有几分疑惑。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他摘下了头上歪在一边的金盔,“六王爷其实并没有叛变,说得不好听点儿,他就是朝廷安插在锦渊王身边的棋子。此次一役,我早就知道会是这般结果,但我们的主要战力得以保存,而他们不过剩下些残兵败将罢了。至于我……”
“怎么?”我仔细打量了几下他。
“作为天寒的掌门,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就是《流彩》的修炼者吗?”他抱着双臂,眼神略带鄙夷。
传闻中的仙人共写了四本秘籍——《天焱》、《白雪》、《流彩》……还有一本早已失传,世人不得而知,但每一本都非人间之物。
现如今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一本《白雪》一本《流彩》,武林血雨腥风的起点,今日竟都由我所见。
春日流彩,鲜丽光艳。这也就难怪
沈青溪为何一直都是少年模样了。
“虽然看上去容颜不变,但这一颗心早就腐朽归寂了啊。”沈青溪的笑容中带着微微的苦涩。
我想自己大概能有几分明白他的心情,《流彩》是能读人心计的心法,看沈青溪的身份大概早就开始为皇家效力,培植他的人估计也只把他当做出奇制胜的工具而已。可谁会愿意与一个时刻能看透自己内心想法的人在一起?
他一个人走过这漫漫长路,实在太过寂寞。
我心中忽地升起几分悲凉,而他的语气却变得云淡风轻:“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直到遇上先皇……”
君宇帝?我一想不对——他说的是林含笑。
“他虽然运筹帷幄,但用人不疑,不会对身边人勾心斗角,我相信他,他永远是我的生死之交……”沈青溪说到这儿,努力想让嘴角上扬,但声音还是不可抑制的颤抖,“他那样早就去了,他的河山我本想替他好好守护,可惜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会儿才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腕:“……你说什么?!”
沈青溪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皮肤白得恍若透明,嘴唇的血色也迅速消退着。我心中有几分惶恐,急切地喊着:“到底怎么回事?!”
许久后他才开口:“《流彩》与《白雪》本就相冲,但《流彩》的威力却远不及《白雪》,在所谓的武林排行中也只能排在第八位……许久以前君宇帝千方百计地得到了《流彩》的秘籍,他想……他想找一个能为他所控的人来修炼它,帮他一统大业……”
那个人想必就是眼前的沈青溪。第一次君锦之战时他也不过才十几岁,而听闻《流彩》修炼至八重方可读心,而突破九重,便可控人心神。十几岁的少年怎样才能将此修炼到八重?当真是想都不敢想,沈青溪他当年到底收了多少苦痛啊……
他的身子如同枯败的落叶,脆弱得不堪一击,我急忙把他抱在了怀里:“现在一切都好了,不要再想那些事了!”
“咳咳……当我修炼到八重时,君宇帝就叫人把秘籍毁去——他是怕我威胁到他的帝业啊……”他明亮如黑曜石般的双目也渐渐无神,又说了两句,口中的鲜血已是压抑不住地喷出来。
“别说了!”我把他抱起来,“保存体力,我带你回去。”
“回去……回到哪里?”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我真的非常害怕它们下一刻就会完全失去神采。
“回去我们当年初见的地方。”我说。
他忽地笑了,抓住我的衣襟:“你可会在意我?”
我一愣,又马上说:“当然在意啊!”
“真的吗……?”他笑意盈盈,泪水却没过了他的眼眸,“这次我没有勘探你的内心,但是确实收到了你的心意……我,心满意足了。”
“你在说什么呢……”我突然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还是顶着风雪拼命向前奔跑着。
他眨眼的那一刻,眼泪终于掉落了出来:“我这辈子,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次了……你别担心,到了那边我会找到少主,我们一起上路。”
我脑子瞬间空白一片,脚步似乎都被冻僵,看着他刚才双手脱力垂下,身体顺势就从我怀中滚了出去。
我看着他,任凭凌厉的风雪呼啸,也久久不敢动弹——这怎么可能是真的?不久之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一般。
“沈青溪——!”我一下扑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声音久在山谷里回荡不绝,惊起一片寒鸦。
不管自己现在是多么狼狈,我紧紧抱住了他仍如少年般的身子。他的嘴角还噙着一丝笑,一双本该狡黠明亮眼睛的半睁着,却再也映不出这世界的色彩。
枯叶沾雪,满天腥风。
也不知多年后的史书会怎样评价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天,或是后人赞扬的景辰帝在这一日的神话传奇。
只知道这一天我在寒风中茕茕独立,风雪中,看不清远处天边。
第二十八章:围剿
有好多人,就这样在我眼前逝去;有好多情,在我幡然醒悟之时抽身而去。